《海棠说》纵风流

2、逐香尘

　　池归璨第一次见到越空蒙的时候是在盛元四十五年的春天，那年他十二岁，越空蒙十一岁。

　　那一年，越空蒙的父亲越河自广陵郡太守右迁为尚书左仆射。越空蒙作为重臣幼子，被盛元帝大手一挥，钦点为皇太孙伴读。

　　越空蒙是越河的幼子。

　　越河与其夫人柳氏鹣鲽情深，一生未纳二色，哪怕他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夭折，越河也别无二心。

　　越空蒙是越河不惑那年得到的小儿子，既是幼子又是独子，越空蒙自幼便被父母宠若至宝。

　　十一岁的越空蒙面容俊秀、身姿修长、气度华然，已有“越氏华珠”之称，隐隐可见后来郎才独艳、满楼红袖招的风采。

　　池归璨那时还是太子独子、皇帝亲封的皇太孙，自小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他又自恃才华斐然，洛阳的世家子弟他一个都不放在眼中。如今空降了个伴读，还是他的父王赞叹不已、誉不绝口的人物，池归璨自然不服。

　　那时的池归璨表面再谦逊有礼、待人温和，内里也是桀骜张狂的模样，对于所谓的“越氏华珠”，池归璨嗤之以鼻。他不但瞧不起越空蒙，还想着给越空蒙一个下马威——

　　洛阳宫乃天子住地，汇四海钟灵之才。若是那位“越氏华珠”不知道收敛，最后可是会哭鼻子的。

　　池归璨想，他可是为越空蒙好。

　　早早教越空蒙做人，免得越空蒙心高气傲，最后再被人打断了腿。

　　只不过池归璨是皇太孙，给下马威这样不符身份的事必然不能由他亲自来做。思来想去，他把这件事交给了他的表弟姚朔。

　　姚朔是他舅舅姚铎的儿子。

　　姚家本不是大家族，只不过出了个好女儿——池归璨的母妃姚诗。

　　姚诗本是作为良家子成为了太子池炤的姬妾，奈何太子姬妾不给力，导致太子子嗣单薄，而立之年竟只有池归璨一个儿子。

　　池归璨深得盛元帝的宠爱，故而太子妃病逝后，姚诗飞上枝头成为了太子妃，姚家也因此成了外戚，被封建兴侯，仗着皇太孙威风一时。

　　但底蕴浅薄这个问题不是附庸风雅就能解决的，洛阳的门阀士族看不上姚家就是看不上，哪怕盛元帝强行将建兴侯府姚家并入吴兴姚氏的族谱，门阀士族依旧把建兴侯府当笑话看。

　　姚家深知自家根基不稳，因此拼了命地抱皇太孙的大腿，在池归璨入上书房学习的当年，就将自家的长房长孙姚朔推给池归璨做伴读。

　　奈何池归璨也看不上他这个表弟，不过碍于太子妃的面子不好表现而已，因此他素来视姚朔为无物，懒得搭理。

　　但给尚书左仆射的爱子下马威是个得罪人的活，其他人难免阳奉阴违，姚朔反而成了做成此事最好的人选。

　　果然不出池归璨所料，听到向来不搭理自己的太孙表哥破天荒地吩咐自己办事，姚朔跟打了鸡血似的，发誓一定会办好太孙表哥交代的任务。

　　等到了越空蒙入学的那一天，池归璨就带着一群伴读，躲在上书房的海棠树后看姚朔如何为难越空蒙。

　　那是池归璨第一次见越空蒙。池归璨至今都记得，那天是阳春三月，和风细细。越空蒙穿着一件雨过天晴色的广袖衫，长发束在脑后，面容俊秀，气度温和，见之恍然。

　　池归璨突然就知道越空蒙为什么会被称作“越氏华珠”了。

　　君子如琢，不外如是。

　　池归璨当时就有点后悔——如果他早知道越空蒙是这样卓尔不凡之辈，他就不想着给越空蒙下马威了。如此俊秀的少年郎，怎容得他人欺辱？

　　但来不及了，姚朔已经站在了越空蒙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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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朔从小就知道，自家的富贵全都系在太孙表哥的身上，因此哪怕池归璨对他爱搭不理，他还是愿意为池归璨鞍前马后——他也必须为池归璨鞍前马后。

　　因此，池归璨让他做什么，他都不能拒绝，哪怕一切都非他所愿。

　　——比如，给尚书左仆射的公子一个下马威。

　　姚朔本来对这件事没有想法，毕竟尚书左仆射再受皇恩，总大不过皇太孙去。他要抱的是皇太孙的大腿，尚书左仆射再看不上他，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可见到越空蒙的第一眼，他竟然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究竟应不应该这么做。面对这样的越空蒙，有些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可一想到池归璨就在不远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只能排除掉所有的想法，一心一意地按着剧本给越空蒙一个下马威：“你是谁？这里是上书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

　　下马威第一步：气势震慑。先在语言上占据高位，这样越空蒙就只能顺着他的思路来，处于下方。

　　姚朔想，越空蒙这个时候该气死了。

　　谁都知道今天尚书左仆射家的公子会来上书房读书，越空蒙也必然知道上书房的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而如今他这么一问，越空蒙必然知晓他在明知故问，可越空蒙没有办法，只能认了这句“阿猫阿狗”。

　　听说这门阀士族的人心气最是高，不知道这位小公子会是发脾气骂人呢，还是会被气哭呢？

　　姚朔满心的恶趣味，但没想到，越空蒙没按剧本走。

　　姚朔只见面前这位小公子行云流水地做了揖，声音温和地说：“在下凤翔越氏，越空蒙。”
　　好似一点都没听出姚朔的恶意。

　　看着这样的越空蒙，姚朔……词穷了。

　　阳光明媚，越空蒙在光下朦胧，竟让姚朔觉得有些看不清。排练好的剧本都离他远去，他看见的，只是一个一举一动都充斥着世家风雅的越空蒙。

　　姚朔突然无比后悔——这样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怎能经受俗世污浊？

　　姚朔磕磕绊绊地说：“原，原来是越家的小公子，是在下眼拙了。”

　　他本不想这么说的，可当初准备好的台词，对着越空蒙，他说不出口。

　　然后，他听见越空蒙清越的声音响起：“不知公子又是何人？”

　　越空蒙用一种平和的语调说出了让姚朔面红耳赤的话：“世家谱三百，空蒙并未见过公子的名字。”

　　姚朔：“……”

　　世家谱记载了自赵传宋再至齐三朝来所有的门阀士族，越空蒙所在的凤翔越氏高居十八魁首，而吴兴姚氏也在其中。

　　建兴侯府姚家虽早已并入吴兴姚氏，但只不过是作为旁支，又在官场学术上毫无建树，因此录世家谱的史官并没有把建兴侯府姚家列入世家谱。

　　越空蒙只一句话就让姚朔无地自容——若非姚家迟迟入不了门阀士族的眼，他又何至于舍弃所有的脸面，像条狗一样地跟在池归璨的身后受人冷眼？

　　姚朔一时又怒又气，但是他挑衅在先，如今反而不好开口。

　　姚朔一时无言，池归璨的声音对他来说宛如天籁：“表弟在此作何？这位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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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归璨本来是想看热闹的，谁知越家的这位小公子风雅之名在外，内里竟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一句话的关系都要讨回来，让姚朔如此下不来台。建兴侯府再如何也是他的外家，建兴侯府受辱，他的脸上也不好看。

　　如此一来，热闹是看不成了，他不得不出面把这件事圆回来。

　　于是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上一句：“这位又是何人？”

　　越空蒙向池归璨行的依旧是揖礼——大齐建国之时，太/祖就曾明言，凡世家谱十八魁首的世家子弟，见皇族均无需行稽首大礼。

　　越空蒙淡淡道：“见过太孙殿下，草民凤翔越氏子空蒙。”

　　行动间，越空蒙的衣袖舞出优雅的弧度，竟让池归璨第一次觉得，有人能把作揖作的如此好看，果然不愧为“越氏华珠”。

　　池归璨难得不再敷衍，亲自躬身扶起了越空蒙，从小学到的话术随口就来：“远远一见孤就觉得公子气度不凡恍若天人，竟原来是越氏的空蒙公子。既是空蒙公子，那和该如此。”

　　越空蒙浅笑道：“殿下赞誉了，不过些许虚名而已。”但言辞间越空蒙眉眼傲然，显然还是为“些许虚名”感到自得的。

　　越空蒙这样的神色池归璨竟也不觉得讨厌，反而觉得这样的越空蒙才该是“越氏华珠”的模样——

　　华者，耀也。若不是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又岂能配得上“华”之一字？

　　池归璨笑道：“既是虚名，那便无需再谈。太傅要来了，越公子随孤进去吧。”

　　说罢，池归璨转身向上书房室内走去，临走之前向姚朔扬了扬下巴。姚朔会意，心底轻叹一声，面上还要不动声色地给越空蒙赔罪：“越公子，之前是在下眼拙，还望越公子原谅在下。”
　　——虽然出口挑衅非他本意，但收尾之事还是要他来做。

　　越空蒙眉眼清亮，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本是无事，何来原谅一说？”说着，也跟着池归璨的脚步走进室内。

　　姚朔落后一步，抬眼就看到越空蒙清瘦挺拔的背影。不知为何，姚朔竟觉得，越空蒙的背影与池归璨的背影……有些融洽。

　　姚朔摇摇头，深觉这大概是因为太傅给他留的课业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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