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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血观音 ...

  •   一.

      今夜真是闷热得可怕。

      我起先躺在床上,试图沉入梦乡,却被耳畔阴魂不散的蚊子叫吵得不得安宁,翻来覆去毫无睡意,于是便起身坐在书桌前,打算把那个困扰我许久的故事记录下来。

      “嗡、嗡嗡嗡……”

      不知怎的,那蚊虫成群纷飞吵闹的声音并没有随着我的动作消失,而是始终与我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影随形。

      在没有空调的深夏,我不得不把窗户打开一条缝,以求哪怕半缕清风能钻入室内,多少带来些凉意。然而风是没有,反倒有一股子腥臭味扑面而来,猛烈地喷洒在鼻尖,我一晃神,细细去嗅,却又闻不到味道了,好像那阵腥味是我的错觉。

      尽管有些烦躁,但我还是皱着眉忍了下来,我觉得面前正在做的事情更加重要——再不多写一些文章投给各个出版社、杂志社碰碰运气,我就快要露宿街头,连饭都没得吃了。

      在这短短一年时间里,我的生活和事业频频受挫,上司失望的眼神、同事们的窃窃私语包裹着我,同时养父去世,留下债务……

      一切都让我喘不过气来,生活就像过山车的下坡路一样急转直下,很快,我就从备受瞩目的新人记者沦为无业游民。

      但我不甘心。

      所以我竭力在这座城市里挣扎着,像是蛛网上的蚂蚁一般,这些日子陆续变卖了手头上值钱的首饰衣物,又从靠近市中心的高级公寓搬进了城中村最廉价的单间,生活开销都只靠我替人撰写文稿所得的微薄稿费苦苦支撑。

      我甚至做起了曾经最看不上的工作:替人当枪手。但对现在的我而言,不管怎样的工作都好,见不得人也罢,只要有钱拿,一切好说。

      毕竟我十三岁从偏远的山村走出来,一路寒窗苦读,揪着头发硬生生啃下那些别人从小学就开始学的知识,捧着简历四处碰壁,在职场上陪笑笑得面部肌肉酸麻——这么多年的努力,这么多的付出,可不是为了最后一事无成,灰溜溜滚回去的。

      是的,我做了那么多努力,怎么可能狼狈地回到那个穷村僻壤?
      我再度为自己打气。

      我一定、一定要赚到钱,留在城市里。

      而我擅长的几乎只有动笔杆子,于是这些天里,我几乎把脑子里所能想到的所有故事写了个遍,而今天的故事,来源于我童年时的亲身经历。

      定了定神,我从抽屉里抽出一叠信纸,拿起平日里写文稿最常用的钢笔,斟酌着该从哪里写起。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支钢笔今天用起来不太趁手,和往日有所不同,可能是墨水不一样吧,现在我换成了最廉价的墨水,写起来自然不大流畅。

      我没时间挑剔太多,手边的时钟每走一格都会发出“嗒嗒”轻响,它提醒着我:我的时间不多了。

      “事件的最初,是我收到了一封信,”思忖几秒,我下笔写道,“寄信人是我童年的玩伴,以下就叫她小杏好了,因为我至今记得她有一双如杏仁般圆润可爱的眼睛。”

      “我们同为孤儿,但小杏比我幸运得多,她还有奶奶愿意抚养她,家里条件尚且不错,而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习惯饥饿的滋味。”

      “小杏奶奶是个慈善的老人,她很同情我,看着我时也许看到了自家同样苦命的孙女,于是经常给我送一些吃的,有时候是小半碗稀粥,有时候是一块水煮肉。”

      “不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小杏偷偷塞给我的一颗糖——那是我第一次吃糖,小心翼翼地含住,轻柔地像是在含住一片易碎的梦,等糖融化了,梦就醒了,我忽然哭了出来,泪水彻底模糊我的视线,我只能听见小杏在一旁焦急地唤着我。”

      “大概是由于同样父母双亡的遭遇,我和小杏从小到大关系都很好,几乎无话不谈,不分彼此,春天一起挖刚冒头的春笋、夏天一起下水捞鱼捕蟹……”

      “寒冬腊月时,我冻得睡不着,还偷偷钻进小杏被窝里,冷得她一哆嗦,睡眼朦胧地捶我几下,然后两人一起挤在被子里睡觉。就这样,我们一起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候。”

      “在我们都十三岁那年,小杏的叔叔从城里回来了。那是个中年男人,眼神疲惫,一把络腮胡透着沧桑的味道,但衣着很神气,外罩一件油光锃亮的皮夹克,脚蹬皮鞋。他一回来,摸了摸小杏的脑袋,塞给她一袋裹着银纸的糖,说是什么‘巧克力’。

      “‘小孩子们一起出去玩吧!我和母亲说会儿话。’他用那袋巧克力打发我们一边去,然后就和小杏奶奶一起进屋了,很久不见他们出来。”

      “出于好奇,我和小杏没忍住在屋外偷听到,原来他在大城市打拼多年,如今终于在那里立足,唯一的遗憾是膝下无半个孩子,于是便想到了早逝的大哥的女儿。他想和小杏奶奶、小杏一道去城里住,但是小杏奶奶不愿离开,只希望他能带小杏走,去城里过更好的生活。”

      “小杏握住我的手,眼泪汪汪地对我说:‘放心,红红,我不会丢下你进城的。’”

      “我没有答话。她怎么想的哪里重要呢?大人们往往不会参考我们的意见,况且……等她去城里住上大房子,坐在宽敞的学校里上课的时候,就不会记得我了吧。”

      “果然当天晚上,小杏奶奶就开始帮她整理行李,说是一周后就出发。小杏一边扒拉着奶奶的袖子拧鼻涕,一边趴在我肩上哭了很久很久,久到我的肩颈开始酸痛。”

      “然而,就在这一周的倒数第二天,小杏出事了。”

      写到这里,我的笔尖顿了顿,在质感粗粝的纸上晕开墨点。

      我忽然感到有些眩晕。

      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窗外投进的月光变成了血红色,周围的一切事物也像是蒙了一层红纱布,连窗外的树枝都被镀上怪异的红光。

      一眨眼,那血红的色彩又很快淡去。

      ……可能是最近累太久,压力太大了,有点低血糖吧?我这么想。

      低血糖是我的老毛病了,我从小营养不良,挨冷挨冻的,虽然力气不小,但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也不少。由于不经常吃糖,我现在身边也没有糖分可以补充,只能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眼前的文稿上。

      我再次落笔:

      “那是一个大雪天,她的遗体是在村后小树林里被发现的,半个身体埋在雪里,早已冻得僵硬,扫开脸上一层积雪,才能看见她瞪得大大的双眼,失去光彩的眼睛直直望向浅灰色的天空。”

      “最古怪的,是小杏曾经柔软的肚子被划开,伤口不算很深,可能半个指节这么厚,但长度很长,贯穿整片腹部。”

      “伤口里,安放着一尊观音像,这是小杏奶奶常年供奉在后堂神龛里的神像,衣绦飘飘,头戴华冠,手捧净瓶,容貌柔美,体如白玉。但那时,观音像被嵌在尸体里,半身染血,恰有一道血痕划过它含笑的眉眼,那笑容骤然变得狰狞可怖,看上去格外渗人。”

      “小杏奶奶当时只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接着面色发白,手脚瘫软,一口气喘不过来,当场晕倒在地上,被村里人好心送回屋内。”

      “我们红河村还是有些迷信的,村里人一时间对小杏的死因讳莫如深,还有风言风语说小杏贪玩,冲撞了神明,才遭此横祸,甚至请来了隔壁村的老道士,让他守着小杏的尸体直到下葬。”

      “小杏奶奶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头几乎全白了,总乐呵呵的脸上不再有半分笑意。哪怕村里人和小杏叔叔都小心翼翼地安慰、照顾她,她也整日以泪洗面,常常呆呆地盯着窗外,忽然两行眼泪就淌下来了,眼睛肿得通红,东西都看不清了。”

      “后来小杏下葬,道士神神叨叨地做着法,小杏奶奶愣愣地盯着还没盖上棺盖的棺材,而小杏叔叔则沉着脸不断地抽烟,一村人围在坟边,脸上像是戴着厚厚的面具,揭开同情、悲痛的表皮,或许就会显露出冷漠、忌讳等真面目。”

      “只有我不怕‘血观音’的流言,扑在灵柩旁哭得格外伤心,撕心裂肺。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小杏的叔叔问旁边村人:‘那小丫头,是一直和小杏玩在一块儿,关系最好的那个吧?是叫红红?’”

      耳畔无休止的蚊子叫越发猛烈,仿佛有无数只蚊虫钻进我的耳朵里,在直接贴在耳膜上震动。我盯着面前的信纸,有一瞬的恍惚。

      我好像看见,墨水源源不断地从笔尖涌出,彻底染黑了白纸,刹那间手下的信纸化为黑漆漆的棺材,我的手搭在棺沿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我的内心只有一片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徒有水流从中汩汩淌出。

      真是奇怪,同样是水,从皮肤间渗出的就是汗水,但当它从两双眼睛里流出来,就被人们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意为伤感,名为泪水。

      透过朦胧泪眼,我看见小杏歪着头坐起来,两手扒在棺材边上,死不瞑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两行血泪从她眼眶里流出,静静划过她泛着死气的青灰脸颊,滴滴答答地滴在我手上,浸透我的指甲。

      红红、红红……
      耳边的嗡鸣声仿佛逐渐清晰,那是小杏的声音,仿佛有无数个小杏趴在我肩上,凑到耳边轻轻呢喃。

      指尖一颤,我猛然回过神,神经质地盯着握笔的手看了许久,反复确认指甲盖下面没有干涸的血迹,才定了定神,继续落笔:

      “一边问,小杏叔叔一边随手抽出一支烟,向身旁递过去,旁边的人连忙接过,好像答了很长一段话。‘……关系很好,还是一个孤儿?’良久,小杏叔叔才开口,谁也琢磨不出他在想什么。”

      “小杏葬礼之后,小杏叔叔又在村里待了一个多月。就在他临走前的一夜,他找到我,说我如果愿意认他做父亲,从此像亲生父亲一般陪着他、孝敬他,他就带我去城里。”

      “我盯着他的眼睛,判断着这话的真假。仔细看,他的眼睛其实和小杏有几分像,但是小杏的眼睛更加干净,抬头望向天空时,天空像倒映在水潭里一样落入她眼中。”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抉择,最终还是答应了。”

      红红,红红……

      我眼前再度浮现小杏生前明亮的双眸,她和往常一样,聊天时常常无意识地仰头,望向茫茫苍穹。天空被树林细密的枝桠切割成无数块,一块块映在她眼里。

      一片片雪花从阴云堆积的天空飘落,有几片落在她眼眶周围,凉凉的触感激得她频繁眨眼。

      红红,叔叔要带我去城里了,他说大城市有插进云里的高楼,有很多甜滋滋的巧克力,有穿在身上五颜六色的衣服……
      小杏嘀嘀咕咕地说。

      我看着她,手里握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触感像玉石,温度冰冷,但在逐渐被我的体温捂热。

      可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玩,我们拉过勾,说好一直一直在一起的。我不觉得插进云里的高楼能多有意思,最多一时新鲜,多看几天也就腻了。

      但是和你在一起就永远不会腻,你对我好好,会给我讲很多很多有意思的小故事。我最喜欢红红了。

      红红,我和叔叔说好了,我们……
      小杏一边说着,一边含笑着转过头,好像是要看向我。

      砰!

      小杏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栽倒在地,很久没有动静。

      这时我才看清,原来我手上握着的,是那尊小杏奶奶常年以香火供奉的观音像呀,还是小杏贪玩,背着奶奶亲手拿出来给我的。

      鲜血仿佛还冒着丝丝若有若无的热气,顺着观音像蜿蜒的曲线向下流淌,最终汇聚于我的手指间。血液一点点浸润指甲缝,我恍然感受到近乎炽热的温度,烫得我浑身上下止不住发抖。

      我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看见天地间一片茫茫大雪,甚至说不出自己姓甚名谁、又为什么会站在冰天雪地里。

      我只是像一棵树,矗立雪中,好似要与树林融为一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回过神,做梦一般恍惚地去唤小杏。

      没有回应。

      顿了顿,我继续出神般地蹲下身,哆哆嗦嗦地探了探小杏的鼻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恍惚之间,我觉得我应该哭的,但两眼干涩,半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小杏死了,一直以来陪着我的小杏死了,从来不会和其他孩子一起嘲笑我野孩子的小杏死了,会在冬夜一边埋怨、一边分我一半被子的小杏死了——
      我应该哭啊,我为什么不哭?!

      等身体停止颤抖,我简直冷静得超乎我自己的想象。

      不能让人发现是我杀了小杏。

      或许是敲击部位巧合,四周并没有多少喷溅而出的血迹,只有零星几滴血点溅到雪地上,不难清理;而如今风雪愈发猛烈,越来越密集的雪花铺就一层层白毯,周围的脚印也很快会被大雪掩盖。

      唯独沾血的观音像,和小杏脑后撞击的痕迹都太明显了,我不得不开始思考如何“处理”小杏。

      我从小辗转于村里各户人家,清楚地明白村里人都最忌惮什么。

      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之后,迈开僵硬的双腿,从树林里折了一段结实的树枝,将一段削尖,当作锐器,就像我和小杏经常做的那样。

      然后,我用树枝尖对准小杏尚且柔软的腹部,计划划开一道口子。不知为何,我怎么也无法对准、下手,树枝在我手里不断地颤抖,我烦躁地眨几下眼,忽然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中流出。

      是眼泪吗?
      眼前视线逐渐模糊,我迷茫地想。

      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我要把观音像埋进小杏的血肉里,用血肉模糊掩盖一角血迹。而且我清楚,只有这样会吓退村里人,让他们不敢去找警察之类,甚至无心探究小杏的死因,转而向隔壁村疯疯癫癫的老道士求助。

      挣扎许久,我还是死死咬紧牙关,嘴里含着的一大团雪块很快融化,牙齿刺痛的同时,舌尖品尝到鲜血腥甜的滋味——以防万一,我冲动之中直接挖出溅到血的雪,一块块囫囵吞吃下肚——卯足力气将树枝刺下。

      头脑放空的刹那间,我好像尝到了小杏给我的那颗糖的味道。

      滋啦……

      血肉被撕裂的声音钻进我耳中,腥味带着热气扑在我脸上。

      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血色从小杏腹中涌出,鲜血汇聚成血海,逐渐淹没我的口鼻。腥臭味随之蜂蛹而入,瞬间充盈我的鼻腔口腔,窒息感紧紧攥住我的心脏。

      “啊啊啊啊……”木桌前,我尖叫出声。

      从回忆里挣脱,我像是刚刚溺水过的人一样深深喘气,把脑袋埋进胳膊里,胸膛剧烈起伏。钢笔被我丢到一边,发出哐当一声。

      呼吸逐渐平复,我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很久之后才慢慢抬起头,见视线内的景物恢复了正常,才彻底长出一口气。

      窗外月光皎洁,枝叶轻晃,透过层层叠叠树叶的遮掩,我隐约看见有人驻足于远方树影下,兴许是深夜苦闷睡不着,出来散散心透透气的住客,在这里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城中村永远不缺苦闷的人。

      笔下的文章是写给编辑看的,在当今时代,底层文字工作者的规则就是文章越吸人眼球,越能赚钱。我打算以童年的经历为基础,胡诌一个灵异的故事:

      “后来,我跟着小杏叔叔——或者说我的‘父亲’,来到城镇接受更好的教育。在学习上,我的基础很差,但我硬是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急起直追,之后考上当地人眼里很不错的大学。因为我的写作能力较为出色,常常受到老师表扬,所以我选择了新闻与传播专业,毕业后顺利成为一名记者。有时我会想,也许我注定是吃这碗饭的吧,也注定不属于那个落后的山村。”

      “然而,时隔十多年,我居然再度收到小杏的来信,一个死人的信……”

      不涉及时时困扰着我的童年经历,我下笔愈发流畅,但只是机械性地编造着烂俗的怪谈故事。

      期间写累了,我活动活动手腕,不经意间抬头看向窗外。

      那个人影变得近了许多。

      心中一跳,我不禁盯着人影看了很久,只见那人像是雕塑一般站着,很久没有动作。盯得久了,我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人好像正在凝视我。

      树叶随着微风摇曳着,枝头时而轻轻抽打在窗户上,我死死盯着窗外,身体僵硬地靠着椅背,无声地与人影对峙着,冷汗不知不觉中已经浸湿背后的衣裳。

      等等,外面是有风的……

      那为什么,那个人影的衣角却纹丝未动?

      怔愣一瞬,我猛然发现更多违和之处:那人影其实不是没有动的,“他”动作未变,但正在一点一点向我这边靠近!

      就在下一刻,“他”已经移出了树影投下的范围,月光照在“他”的眉眼——眉宇之间含着慈爱而淡然的笑意,细长的眼睛笑得弯如月牙,体表无暇如白玉,在这月光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衣绦飘飘,头戴华冠,容貌柔美,一手捧着净瓶,一手捻指执杨柳枝,只是披着半身血光,染上不详的气息。

      那、那是……

      “观音,”我几乎不敢呼吸,感到自己双唇张张合合,声音干涩,“是血观音来了……”

      我猛地站起身,一把拉开抽屉,动作慌乱地收拾着这些天写好的稿子,然后粗暴地塞进背包里,当机立断打算先逃离这个地方,再谋生路。

      但等我收拾好一抬头,看清眼前的场景,心跳几乎漏了一拍,在那无法理解的景象面前,我感到血管里的血液似乎都停止流动,四肢像是多年未上油的生锈机器,动弹时生涩而迟缓。

      夜风吹拂而入,带来浓郁得仿若成为实质的腥臭味。

      那远看如真人大小的观音像,已经静静立在屋内窗沿上。秀美的面容上血迹纵横,它正眉眼弯弯地凝视着我,半身皓白如玉,半身血流潺潺,无穷无尽地顺着墙壁向下蔓延,不久就漫过我的脚踝。

      赤红的圆月悬挂在它身后,如同一轮传说中鬼神伴身的虹光,以它为中心,把目力所及之处全部染上淡淡的腥红。万物皆披上这血色纱衣,构成一幅地狱中才有的景象。

      红红……

      仿佛永无休止的嗡鸣声终于停止,万千呢喃合而为一,这次小杏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大脑中一片空茫,我循着声响,缓缓地、迟钝地低下头,对上小杏圆润的眼睛。

      她的四肢尽数向后折断,以异常的姿态支撑在地面和身体之间,苍白的躯干则在半空中不正常地伸展着,她用尸体为我撑起了一张“书桌”,供我学生时代伏在案上书写理想、成年后屈服于现实,肚子上除了那道贯穿整片腹部的伤痕,又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划痕,像是笔尖或指甲划过的痕迹。

      而我之前握着的钢笔……是她的一根断指。

      断面参差不齐,周围皮肤甚至带有深可见骨的牙印,好像是被人生生啃咬、撕扯下来的。

      红红……你还记得吗?那天,你和我说,想以奶奶的观音像为素材写故事,希望能近距离观察一下,于是我就帮你偷了出来,亲手交给你。

      你答应过,写完那个故事第一个给我看的,就像我们以前一样——现在你告诉我,你写完了吗?

      我看着小杏维持那扭曲的姿势,转过头专注地望着我,清澈的眼眸里似乎倒映出了我狼狈的模样。

      “对不起,我根本没有写那个故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观音像中流出的血潮已经漫过我的膝盖,我卸力般跪在地上,麻木地盯着沾满鲜血的双手,任凭血水在腰际涌动。

      我好像回到了十三岁那年。

      “处理”完小杏之后,我由于受寒生了一场大病,孤身一人躺在床上,大人们都因为小杏的事乱作一团,无暇顾及我一个孤儿。

      我睁眼闭眼都是小杏最后仰面望天的模样,指尖好像还能感受到从她体内涌出的温热触感,所以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抠挖着指甲缝,总觉得其中还有未清理干净的血迹。

      直到十指缝内血肉模糊,遍布丑陋的血痂,稍有牵扯便感到十指连心的痛楚,我才能安心地沉入梦乡。

      其实,如果我当年就那样死在病中,也不会有人在意的吧。

      如今我指缝间的伤口早已愈合,但我时不时还是能感受到那种痛楚,在我握笔时,在我低着头接受老师的赞赏时,在我穿上光鲜亮丽的衣服踏入办公室时……那些伤疤好像每时每刻陪伴着我,伴随着烧灼般的温度。

      就像我的名字。成年后我为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但是我走在大街上,听见谁叫一声“小红”“红红”,还是下意识回头。
      原本那个老土的,被村里人随意叫唤的名字,还是永远地被刻在我心里,像一个无比耻辱的烙印。

      ——红红。

      干涩地转动死后微微凸起的眼球,小杏认真地看着我。

      红红,其实我当时想和你说的是,我和叔叔说好了,我们一起去城里好不好?他答应我的。我们拉过勾,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挤不出半点声响,半晌,才找回嗓音:“……其实,我猜到了。”

      “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举起观音像,为什么会那么快地砸下去……我好像出神了一会儿,也好像什么都没想,”浑浑噩噩的,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好痛,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与我最亲近的人,被我亲手伤害了、杀死了。”

      “但在同时,我的心里还滋生出卑劣的快感,小杏,在你失去呼吸的时候,你终于变得和我一样一无所有了。”

      窗台上的观音像仍然含着笑,慈悲地俯视我,血痕划过它白玉般的面容,神圣而诡谲,仿佛在聆听我的忏悔。

      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我听见了自己歇斯底里的大笑声,但声音好像剧烈颤抖,如带哭腔,一抹脸,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从小到大什么也没有!不管把自己打扮得多干净,都是别人嘴里的‘野孩子’,或者‘那个和小杏在一起玩的女孩’。”

      “我的一切都是你施舍的,童年的唯一一颗糖,唯一一个朋友,唯一一个接触大城市的机会……”

      “跟着你叔叔搬到这座城市之后,我有一段时间宁愿步行半个小时去学校,也要攒下公交费,买一罐又一罐不同的糖回家!我疯了似地吃糖,但是不管吃多少,甚至吃多贵的进口糖,我都没能再次尝到你给我的那颗糖的味道……”

      “我一把把抓起糖,直接塞进嘴里,甚至硬生生咽下去,吃到舌头尝不出其他味道,吃到一阵阵地犯恶心干呕……有时候我会吐出来,然后又忍不住继续、继续……”

      “我知道,我好像有哪里生病了,但我控制不住——”

      “在你死前,当我在别人家饿着肚子忍受冷言冷语的时候,就控制不住去想,你现在是不是正在吃饭呢?而我只能使劲嗅屋子里未散的饭菜的香味。”

      “当我裹着别人家不要的破被子,缩在墙角冻得打冷颤的时候,就控制不住去想,你现在正盖着很暖和的被子吧?是不是不会半夜被冻醒,也不会因为太冷睡不着,生生熬到天亮?”

      “当我嘴里含着的糖越变越小,最后消失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住去想,这么甜的滋味你品尝过多少次?我这辈子是不是都尝不到第二颗糖?”

      “哈哈哈……我很可笑吧,是不是很可笑?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正在被照顾着,焰火却无时无刻不在我胸膛里愈烧愈烈……”

      “所以我杀了你,”我笑得嗓子生疼,眼泪顺着脸颊、脖颈流下来,汇入越涌越高的血潮,泛起一圈圈微弱的涟漪,“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恨你,因为我们终于可以站在平等的高度了,这才是‘朋友’啊……”

      红红……我带你走吧。

      安静地听完我语无伦次的内心剖白,小杏嘴角动了动,勾勒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她凝望我的眼神近乎慈爱悲悯,一只向背后折断的手抬起,伴随着一阵骨骼错位的咔哒声,伸到我面前。

      她的手掌摊开向上,掌心是一颗沾血的糖,糖纸还是我们小时候的那种风格。

      我们拉过勾,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小杏对我说,眉眼含笑的模样有瞬间与观音像重合。

      我带你走吧。

      “……好。”我听见自己如此回答。

      二.

      当地时间八月十五号中午十二点,一女子于XX市西南区‘城中村’出租屋内,被发现自杀身亡。经法医鉴定,死亡时间大概是十四号凌晨两点半前后,死于失血过多。

      死者小红(化名)二十八岁,籍贯系邢江省红河县,后随其养父迁居XX市。曾为阳光报社编下记者,一年前因工作状态恍惚,效率低下而被辞退。

      死者死状异常,脸朝下伏在书桌上,右手握着钢笔,左手手腕遍布撕咬伤,死者口腔留有血肉残渣,初步猜测系死者咬破手腕自杀,失血过多身亡。

      经过调查,小红(化名)在XX市并无亲朋好友,猜测自杀诱因为生活压力过大,精神失常。出租屋内只有一个行李箱,一个背包、生活用品与衣物等,随身物品中有钢笔一支、信纸若干、文稿若干。

      疑点1:死者床底下藏有一尊白玉观音像,来源不明。

      调查结果:试图采集观音像上的血迹,送去专业机构测验,因时间太久远,无可用结果。

      疑点2:死者左手手腕几乎被咬断,理论上不可能为单纯自杀。

      调查结果:无。

      疑点3:左手血管包括动脉静脉全部断裂,然而尸体周围却并无大面积喷射状血迹。

      调查结果:无。

      ……

      案件「血观音」,于2023年12月30日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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