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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 8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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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神睡着,昏沉中只觉得有人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试着伸手推开,慌忙间摸到对方的脸,却沾到满手的泪。
“你不要我了。”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祝神转过去看,对上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剑眉星目,黑漆漆的眼珠子,里面倒映着谁的影子。
他张了张嘴,想叫出对方的名字,可又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忽然他只觉得心里好痛,伸出掌心接住对方的眼泪,鬼使神差地问:“小鱼呢?”
祝神从榻上醒来。
天已经黑了,祝神怔怔凝望着夜幕,眨了眨眼,缓缓从枕上坐起,临窗靠着,从窗户往外窥,满天寂寞,没有一颗星星。
戚长敛端着一碟子点心过来:“醒了?”
他闻声转头,看着戚长敛的神色间有些许迷茫。
等戚长敛搬来方几,将点心放在几案上,祝神问:“小鱼呢?”
“小鱼?什么小鱼?”戚长敛站在榻前给他倒茶,“贺兰破?”
祝神歪头:“……贺兰破?”
“不,不是贺兰破。”他虽听着这名字耳熟,可认为与小鱼并无关系,于是祝神抬起手,在戚长敛大腿的高度比了比,“小鱼……这么高,瘦瘦的,小小的……他在哪儿?”
刚问完,祝神又摇摇头:“不对,小鱼已经长很大了,他已经……”
说着,他便试图把手举得很高,妄想举过戚长敛头顶。
举着举着,又顿住动作:“那哪个才是小鱼?”
戚长敛乜斜着,瞧他比划得认真,知道祝神是又犯糊涂了,只把点心与热茶往他面前一推,坐在矮几另一侧:“吃吧。吃完了,小鱼就回来了。”
祝神对着茶点沉默了片刻,摸到自己心口:“我刚刚,梦见一个人。”
“唔。”戚长敛吃了口点心,随口应和,“谁?”
他心想:反正不会是我。
“不知道。”
“凤辜?”
祝神摇头,一五一十地回忆:“他,很年轻。眼珠很黑,长得有点像小鱼。”
戚长敛嘴里的糕点变得索然无味,他舔了舔嘴唇,指着祝神捂在心口处的手:“知道你那儿,是谁的心吗?”
祝神显然不知道。戚长敛又指着自己问:“我是谁?”
祝神还是不吭声。
戚长敛叹了口气,指指碟子:“吃。”
这会儿说再多也是枉然,祝神如今时常这样不清醒,总是望着天发呆,发着发着,便想不起他是谁,偶尔也想不起贺兰破的名字,总以为自己还住在十几年前那个小木屋里,一张嘴就是问他的小鱼。
兴许是吃药吃多了的缘故,也兴许是祝神整日懒在这宅子里闷出了毛病,再或许是他过去二十几年的回忆太多太繁杂:十岁,十五岁,十七岁,二十几岁,每一段岁月在祝神那里都是被抹掉前景的支离片段,他猝不及防地被逼着忘记,又猝不及防地想起。他的人生总是断带,祝神永远孤独地活在被切割的时光里。如今它们一下子全涌进他的脑子,那些回忆便显得光怪陆离,渐渐就使他承受不住。戚长敛想,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当年他把祝神的记忆搅乱了太多次,以至于现在祝神有些分不清从前以后了。
可是很奇怪,不管祝神对过去怎么遗忘又想起,那二十几年的时光在他脑子里不断被打乱又重组,他总是十分清楚地记得在小木屋与贺兰破的那一年半载。有时他连贺兰破都能忘,却忘不掉十二年前的小鱼。
戚长敛思索着,要不要试试再把祝神的记忆抹去一次,彻底抹去,免得对方从早到晚地胡思乱想。
他支起一只胳膊,撑着下巴放在桌上,开始同祝神探讨那一年半载如此难忘的缘由:“和小鱼在一起……你很开心?”
祝神正捧着茶走神,听见这话竟抬起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子里闪过一点光亮,接着他扬唇,露出一个笑,一边点头一边说:“很开心啊。”
又自珍似的补充:“小鱼……他很好。”
他眼里的笑太纯粹,耀眼得过余,叫戚长敛感到几分刺痛。
“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祝神斩钉截铁:“没有。”
“除了小鱼之外呢?”戚长敛问,“还有谁让你开心?”
祝神的笑逐渐消退了,他垂下睫毛,做出思考的神态,依稀记得是有一个人,除了小鱼外也叫他见了便喜欢的,可那个人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浅,似惊鸿掠过湖面,掀起的波澜是真,离开得太快也是真。
“贺兰……”祝神蹙了蹙眉,喃喃着念出两个字,因想不起下文,很快又迟疑道,“没有了。”
戚长敛想:果然没我的份。
他沉着脸凝视祝神,忽笑道:“那你是谁?”
祝神不假思索:“我是祝……”
他险些脱口道“祝双衣”,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讲不出去,茫然地张了张嘴,麻木道:“我是……祝神,不是祝双衣。”
“小鱼跟你有关系吗?”
“小鱼……”祝神睫毛颤动,“是祝双衣的小鱼。”
祝双衣是十七岁的祝双衣,不是如今服药成瘾的祝神。
祝神的神色落寞下去,戚长敛满意了,悠然调转话题:“月末除夕了,今年想要什么?”
以往在山上那几年祝神要的都很明确:先找戚长敛勒索一大笔压岁钱,随后央求凤辜允许他下山转悠十天半个月。今天与往常不同了,祝神虽仍想下山转转,可冥冥之中又感觉自己不能下山。
戚长敛察觉了他的想法:“喜荣华和贺兰府满世界转圈儿地在找你。”
“喜荣华……”
祝神的指尖在杯口打圈,他一边一边想着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模糊地描绘出了它的轮廓:那是一栋四层的高楼,雕栏玉砌,富丽堂皇。起先只是他用来囤放丝绸的仓库,慢慢扩大成了一间客栈,祝神带着一个箱子,又陪着这间客栈一步一步迁到十六声河最繁华的地段,最后修成了声名赫赫的酒楼。
他也从毛头小子变成了富甲一方的祝老板,只是携带的那个箱子从来都不变。箱子里是小鱼每年的新衣裳,祝神坐在喜荣华四楼的房间里,时常望着窗外的山,听人汇报小鱼每日的动静。每过一年,他就估量着尺码给小鱼多做一件衣裳。十年来小鱼一次也没穿过,他在贺兰府,有穿不完的好衣裳,祝神做出来,只是聊以慰藉罢了。
贺兰府……
祝神的视线凝在杯口,他想到自己时常派去贺兰府打探的人叫刘云,或是容晖,喜荣华里最得力的伙计之一,还有两个掌柜,一个叫陆穿原,一个叫宵娘,他一般叫她三姐。随后他又回忆起了小鱼长大后的模样,是浓墨的眼,乌黑的眉,和他梦里那个人的长相如出一辙。
接着他蓦地想起,小鱼的名字,就是贺兰破。
祝神撩起眼皮:“戚长敛。”
“嗯。”戚长敛百无聊赖地撑在桌上,“看来是又想起来了。”
他早已习惯,自己永远是祝神最后才想起来的人。
戚长敛继续先前的话题:“今年的山你是下不得了,想做点什么?蟹黄豆腐吃不吃?”
祝神抬脚下榻,一言不发往屋外走去。
戚长敛眯了眯眼,突然觉得糊里糊涂的祝神比清醒时候的祝神来得更讨人喜欢。
他喝止道:“回来。”
祝神依旧往外走。
戚长敛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再不回来冻死你。”
祝神开门走到了檐下。
屋外风雪骤然变大,有了呼啸之势,原本温和的冬风刮到脸上也无端的寒冷刺骨。
这么多年了,戚长敛还是这套。
祝神就地停下,坐在最高一层的台阶上,双脚刚要踩进下两层的雪里,戚长敛便提着狐氅和鞋袜出来了。
“也不晓得这雪哪里好看。”他给祝神系好披风,又蹲在祝神面前套上鞋袜,“整天醒了就杵在这儿望。”
祝神的目光放到远处,从院子门前一径蔓延到湖心亭边,顺着白茫茫的天地,朝向宅子的大门,一直望到无尽的山巅。
他凝视着天际线,低声道:“你说……这次,小鱼要花多长时间才会找到这里?”
戚长敛正埋头给他穿靴,听到这话便笑道:“不知道。你希望他来找你?”
祝神摇头。
“我如果希望,当初就不会逃。”他皱了皱眉,“可我又盼着他早点找到我。”
祝神说不清自己这是什么逻辑,也许是脑子钝了,许多事他都不愿深想。他希望贺兰破来,但又怕被带走,所以只愿意守在这座宅子里,连院子都不敢出,日复一日望着来时的路,想象着哪天贺兰破会踏进这场大雪之中。
只是贺兰破来就够了,来到这里,出现就好,多的一样也不要做,不要把他带走,甚至连话也别说。他知道如今双方一开口,只会让彼此失望。
祝神对着连绵的山峰想,其实自己只是想看他而已,看一眼贺兰破,就很好。
戚长敛给他穿好了鞋,慢吞吞地挨着他坐到台阶上。漫天风雪重归寂静,祝神听见戚长敛低低地问:“你知道为什么,上次雪中一别,我便没有再找你吗?”
祝神不以为意,他的聪慧机敏在某地方面浑然天成,思考这样的问题并不费力:“十二年前小鱼那一刀伤你太深,你元气大伤,不敢贸然出现。即便敢来找我,也带不走我。”
“是。”戚长敛直认不讳,“托凤辜的福,我念力大减,至今没有恢复。贺兰破就是现在来了,我也打不过,你若要走,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走。”
“不过我很清楚你不会走。”戚长敛扭头看向他,含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上次见过你,我便了然,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因为这世上除了我,没人能容许你肆无忌惮地服药。你无处可去,只能回到我这里。”
祝神眼角一缩,五指隐隐发力,抓住了膝上的衣裳:“不要再说了。”
“当年我在乱葬岗救下你,便是因你求生的欲望惊人。那么冷的天,你浑身赤裸,遍体溃烂,可就是不肯死。我在树下等着,想看你能撑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你冻得浑身发紫,还是睁着眼睛坚持到天亮——非得看见日出再死吗?就那么想证明自己多活了一天?”戚长敛笑着摇头,“后来证明我的想法没错——不过是给你换了颗心,它在你胸腔里跳动的第一天你就睁开眼睛,像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似的,巴不得昼夜不息,满山乱跑。裂吻草加上我的念力,这么狠的作用,十二年前我以为就此能控制住你,可是没想到啊,你硬生生把它戒了,我简直没见过比你更想活的人。于是我就打算试试,试试你第二次吃了它会有什么效果。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法师,我不信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在你的手下。终于这次我成功了——再强大的意志力,也经不起反复的摧折。”
祝神的目光低垂下来,指尖几乎掐进膝盖里:“我叫你不要再说了。”
“其实这样很好,祝神,我很满意。”戚长敛伸手摸向他后背的头发,“你不配拥有健全的人格。一旦太过独立,我便无法掌控。毁成这个样子,刚刚好。”
“……戚长敛。”祝神望着素净反光的积雪的地面,忽地扬起了唇角,“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杀吧。”戚长敛将祝神的头发捧到自己眼前,低头嗅了嗅,“以前我不解为什么你会杀了我,如今看到你这副模样我便释然了。人这一辈子,恨比爱刻骨。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了。”
祝神闭了闭眼,忍无可忍地站起身,刚要回房,院子外的月洞门前出现了一个挺拔熟悉的身影。
“祝神。”
他与戚长敛一同望去,率先看见那把锃亮的五尺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