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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 82 章 ...

  •     祝神被下了狱。

      贺兰府的地牢分三层,一层是普通囚犯,二层是普通重犯,三层则用来关押甲级重犯。

      把祝神关押在三层着实是大材小用,以他的身份,即便称得上甲级,也着实在不够重,加之眼下他的身体状况,没人搀扶连路都走不了几步,根本犯不上这样等级的看守。

      贺兰破先是去了一层那间关押刘云的牢室。

      来的路上因为有祝神先前的吩咐,刘云没有再做反抗,此时他两手上着枷锁,正坐在地上垂头不语。

      贺兰破先是打发人送了食物和水,又叫人解了刘云的镣铐,随后再开门进去。

      刘云一身的兵器和两瓶裂吻草都被卸了,这会儿心里只担心祝神的状况,虽深知贺兰破大概不会做出伤人的事,可祝神一直瞒着对方,他也摸不准贺兰破这回发怒到何种地步,于是半忧半愁地吃不下饭,见人来了,便抬头看贺兰破一眼,欲言又止:“……小公子。”

      某种程度上刘云与贺兰破其实很像,纵使心里千万种情绪,面上都瞧不出几分波澜,实在严重了,也就是话更少一些,脸色更沉一点。

      两个都不是喜欢绕弯子的人,冰块碰上石头,贺兰破站在他面前,直接开门见山地问:“祝神吃药吃了多久?”

      刘云只犹豫了片刻,说:“从醒来,到现在,两个半月了。”

      “怎么吃的?”

      “一开始一天一颗,后来一天两颗,再后来……贺兰府也提供了很多,二爷有时一天四颗……或者五颗。”

      “贺兰府一个月给的量是多少?”

      “六十颗。已经快不够二爷吃了。”

      “喜荣华呢?”

      “大掌柜一个月只给三十颗。”

      “他知道这件事吗?”

      刘云摇头:“大掌柜不知道二爷在贺兰府也有供应,只是看见二爷不舒服的时候少了,以为症状越来越轻了。”

      贺兰破拿出从刘云身上搜出来的最后一瓶药:“这里头还剩多少?”

      “大概二十几颗。”刘云始终低垂着头,语气也是低沉沉的,“二爷本打算下个月让贺兰府再多给五十颗。”

      贺兰破没再说话。

      该问的他问完了,执着于为何刘云不早日坦白这些事也没意义。祝神手下的人,第一效忠的就该是祝神,没有主动泄密的道理。今日他抓了他,刘云能那么快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无非是终于有了个被动的机会吐露实情。若贺兰破早一日发现,他便能更早一日剖白。

      贺兰破转身要走时,刘云忽然叫住他:“小公子!”

      他转头,见刘云慢慢跪在地上:“二爷现在……没了药不行。还请小公子,适当放他一些。”

      贺兰破冷冷睨着他,一言不发。

      他不恨祝神身边这些人,明白他们身不由己,可不代表他对此没有怒意。

      谁都不想祝神吃药,可谁都瞒着他。

      一边寄希望他能早些阻止祝神,一边又在他发现之前无底线地放纵。

      如果这世上没有贺兰破,是不是所有人就束手无策地等着祝神变成一个活死人了?

      贺兰破握紧了拳,拇指指腹一遍一遍摩挲过食指上那个玛瑙戒指,过了很久才慢慢松开,笑了一下:“我正好看看他吃到了什么程度。”

      -

      祝神的手炉早已凉了,在他手里变成冷冰冰的铜罐子。

      牢房里实在太冷,他先是捧着手炉在方寸间来回踱步,过了不知多久,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抱着个冰坨子,于是他赶紧放下手炉,企图裹紧披风,就此停止身体的颤抖。

      又走了一会儿,他发觉自己抖得实在厉害,干脆坐在铺了棕垫的草席上,不停地搓揉胳膊。

      可他还是冷,并且惊觉这股寒凉在入侵他的身体,直刺骨髓,冷得他浑身发痛。

      随即祝神想起,自己吃药的时间到了。

      他接连不断地吞咽着唾沫,其实嘴里空空如也,吸进去的只是潮湿冰冷的空气。

      祝神摸了摸袖子,又把手移到腰间,一遍一遍搜寻着容晖给自己留下来的药瓶,一遍一遍地确认这药品在他被关进来的时候已经让狱卒给搜走了。

      他侧过身子靠在墙上,发出轻微的呻吟:“有人吗?”

      没人回应。

      “小鱼?”

      还是没有回答。

      “小鱼,我知道你在。你出来见见我。”

      祝神额头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因此额角上蹭了一些黑漆漆的墙灰。

      “小鱼……”

      牢门被吱的一声打开,祝神低垂着眼皮,听着脚步声,眼角余光里出现那双流云靴。

      他动了动手指,费力地过去抓住贺兰破外袍一角:“小鱼,先给我吃药,吃完药,我们好好谈……”

      话还没说完,他便被贺兰破拦腰抱了出去。

      外面日头正盛,阳光刺眼,祝神蜷在贺兰破怀里,每一根骨头都在打颤。他侧着头,几乎把整张脸埋进贺兰破胸前,不愿意见光,也不愿意路上任何人瞧见他这副模样。

      贺兰府的地牢祝神也曾路过,分明离九皋园不远,可这一程走得却无比漫长。

      祝神忍无可忍,刚到半路,便抵着贺兰破的锁骨恳求:“小鱼,给我吃药。”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贺兰破隔着层层锦衣将他抱在双臂,却总觉得祝神人比衣服瘦,简直快摸不到骨头。

      一径入了院子,贺兰破踢开房门,进屋后把祝神放在床上,正要转身去关门,祝神便连滚带爬扑到他脚下,死死抓着他的衣角:“给我吃药。小鱼……给我药!”

      贺兰破低头,看见祝神卧在地上,皱着眉头不断地眨眼,眼角不受控制地往外冒着眼泪,一行连着一行,显然他不是哭了,只是身体起了反应。

      祝神吸了吸鼻子,抓紧贺兰破的衣服下摆,拖着两条伤腿,又往前爬了几步,接着便抱着贺兰破的脚腕:“小鱼……我求你了,快给我药。”

      汗水浸湿了祝神的披风领子,他两手握住贺兰破的脚腕不肯松开,脑袋抵在贺兰破的小腿上,一直不停地呢喃:“求你了……小鱼,求你了……”

      贺兰破几乎是眼睛一痛,蹲下身抬起祝神的脸。那张脸上涕泗横流,琥珀色的眼珠下满是血丝,茫然而空洞地望着他,在逐渐失神。

      贺兰破擦拭着祝神的眼角:“祝神,把药戒了。”

      祝神的瞳孔晃了晃,下一瞬,他一把打掉贺兰破的手:“你懂什么!”

      祝神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力道,拳头锤向地面,像是被吃不到药的痛苦逼疯了,冲贺兰破控诉:“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痛?”

      他脖子上暴起了青筋,目光狰狞地瞪向贺兰破,像望一个几辈子的仇人:“你不痛,你不知道!你吃上几个月试试?你戒过一次又染上一次试试!换了是我,你能戒吗?你能吗?!”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色。贺兰破至此终于明白,裂吻草掏空了祝神的心肺,徒留一具空壳,这副艳丽皮囊下的灵魂被蚕食成了一尊恶鬼。

      “我陪你戒。”贺兰破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祝神的手,从腰间摸出一根绞丝麻绳,将祝神的双手绑在后背,随后才慢慢起身,“祝神,我陪你戒。”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不要走……”祝神盯着他的背影,在地上拼命挣扎着,直勾勾望着贺兰破离开的方向,心中唯余惊恐,“小鱼……不要走……”

      雕花木门渐渐合上,屋里剩下一瞬的寂静,窗格里透进一缕缕清冷的日光。

      贺兰破没走,他就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从祝神和刘云身上搜到的两瓶药丸,一颗一颗倒进掌心,再一颗一颗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或是等它们在嘴里化开,吃完一瓶之后再吃下一瓶。

      晌午的阳光使庭院里的积雪变成一床鎏金色的被子,此刻的九皋园空无一人,房前贺兰破在赏雪吃药,本该陪他并肩观雪的人却在房中度日如年。

      贺兰破在微妙的风声里分辨着房里的动静:先是缓慢的摩擦声——祝神在试着爬出房间,可因为体力不支,这声音没几下便停止了;接着便响起了沉闷的撞击,是祝神在拿额头一遍一遍磕地;再往后便是断断续续的呻吟。

      祝神起先只是虚弱地商量:“小鱼……你进来……我们谈谈……”

      贺兰破不应,他痛得呜咽哀求:“我求你了……小鱼……求你……进来好不好……”

      之后祝神便一直在哭:“小鱼,我好痛……我真的好痛……哥哥错了,我不打你,我不该打你……你进来看看我……哥哥求你了……哥哥求你……”

      祝神的恳求带着浓浓的鼻音,想来是痛哭流涕了。

      贺兰破分不清这是祝神真的难过还是药瘾发作导致了祝神的哭泣,不过他并未来得及用太长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因为祝神在祈求无果后终于撕下了最后一层伪装。

      祝神向来是最顾体面的,那次在黑店,贺兰破杀人时他都要收着袖子,生怕那身碧翠的衣裳染了血不好看。此时他却在房里撕心裂肺地哀嚎着,得不到贺兰破的回应后,一开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味地直着脖子惨叫,大抵是浑身的痛楚让他感到难熬,像最原始的野兽那样用嘶哑的声音嚎啕。贺兰破提前撤了桌椅,祝神在空荡荡的房屋里,够不到床,只能伴着撕裂的哭叫不停撞墙撞地。

      接着祝神便神志不清了,他隔着房门,带着满腔的恨意,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声声地喊:“贺兰破!”

      这是祝神第一次叫贺兰破的名字。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说。

      祝神没有用极尽一生的词汇来咒骂或者哀怨贺兰破,就只是这样一遍遍嘶吼这三个字,混杂着沙哑粗粝的嚎叫:“贺兰破——贺兰破!”

      好像知道能救自己的人是他,害自己如此的也是他。他求他救他,却嘶喊得如同想杀了他。

      夕阳尽染,下人按早前的吩咐搬了两桶热水放在院子外便离开。

      贺兰破吃完容晖留下的那一瓶药丸,心跳声在耳鼓里咚咚作响,祝神的哀嚎偃旗息鼓,传到走廊的只剩气若游丝的呻吟。

      贺兰破把空瓶子丢进院中雪地,回身开门时感受到一阵眩晕。

      很快他调息了内力,稳住身体后才踏步进去。

      光线里飞着浮尘。

      祝神仰面躺在地板上,双目涣散地望着屋顶,双唇微张,嘴角挂着一丝涎液。他眼角的泪痕已经干了,只是睫毛还湿润着,长长的,乌黑而浓密,半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腿上的伤处不知何时被挣裂的,在衣服上晕出大片血迹。祝神弯曲着腿,轻轻抽搐了一下,再往上瞧,贺兰破便愣在原地——祝神两腿间湿了一片,连带身下的地板也有一滩透明的水渍。

      屋子里通了地龙,贺兰破快步上前,将祝神浑身湿透的衣裳剥了下来,又拿出干燥的毯子将人裹住,再去院子外搬了热水,将祝神放进浴桶细细地轻轻擦洗一遍。

      全程祝神都没有说话,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贺兰破给他喂水,他张嘴就喝;贺兰破喂他吃的,他抿两口就吞下去。他现在精疲力尽,流失了所有的力气与欲望,委顿在浴桶里,奄奄一息,仿佛一个木偶般任人摆弄。

      两个人相对无言,一下午都没有过交谈。

      等贺兰破给祝神穿好衣裳放到床上,天也快黑了。祝神不想睡觉,贺兰破便打算扶着他坐起来,靠在床头,哪晓得刚碰到祝神的手,就被躲开。

      祝神抽出胳膊,自顾撑着床板靠坐着,只是看着被褥沉默。

      腿上的伤重新包扎了,身上的□□也被洗净了,可他闭上眼似乎还闻到一股气味,那是今天下午遍布他全身的那股绝望。

      祝神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即便在戚长敛的折磨下,人不人鬼不鬼,也没有脏得像个畜生。

      贺兰破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怔怔的,好一会儿才收回去。他把拳头放在腿上,握紧了又松开,反反复复,最后还是没忍住,红着眼眶抬头问:“你在生气?”

      祝神纹丝未动,望着被褥上的繁复的花纹眨眨眼,良久,才轻声道:“你长大了。知道秋后算账,不打草惊蛇了。”

      他顿了顿,又说:“可我经不起你算了,小鱼。”

      贺兰破讷讷地对着这句话反应了半晌,先是语无伦次地应答:“你……”

      他嘴里“你”了半天,忽然明白受了极大委屈的人最难以为自己整理出合适的说辞,于是最后竟像个八岁的小孩一样,睁大眼发出最直白幼稚的指责:“你背着我吃药,还怪我算计你?”

      他总是一到祝神面前就忘了该有的体面和稳重,十二年前的他如此问责,祝神无论如何总会先来哄他,如今贺兰破也奢望着还能得到和当年一样的拥抱,可祝神只是别开脸,闭眼扯出一个笑:“贺兰小公子,我哪里敢。”

      祝神说完,掀开被子滑进被窝里,顺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你出去吧。”

      贺兰破不动。

      祝神叹了口气:“出去。别让我再求你。”

      贺兰破在床前又站了不知多久,直到祝神呼吸均匀了,他才在房里留了盏灯,关门离开了。

      等屋外脚步声远去,祝神在枕上睁眼,光脚下了床,支起窗户,一只朱砂剑尾翩翩落到他指尖。

      他把魂蝶举到眼前,嘴唇张合呢喃了几句,片刻后又将它送出窗外:“去,快去。”

      凌晨时分,祝神失踪了。

      贺兰破站在空无一人的房中,手上攥着祝神留下的字条。

      字条上的话言简意赅,几乎不肯多留半点消息:勿念。

      贺兰破对着残留余温的空床,转过身,将手中药瓶猛地砸到地上,白釉瓶子摔了个粉碎,滚落一地的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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