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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     这天陆穿原进山采药,到山脚的时候,天上还没下雨的意思。

      不仅没有,越往里走,天还愈发艳阳起来。

      结果进了深处,轰隆隆一声闷响,这年的最后一场春雨呈瓢泼之势倾泻而下。

      陆穿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躲雨都不知道该往哪躲,瞅着个山洞就往里钻。

      哗啦啦抖完一身雨水,他站在山洞入口,无端感觉到一股暖意。

      陆穿原扬起目光,先是看见洞中熊熊燃烧的火堆,随后才发现火堆边躺着个清瘦苍白的男人。这人全身就露个脑袋,头发散乱,身上衣裳胡乱穿的,只是裹得严实,套棉被似的裹了一层又一层,像个细条条的蚕蛹。

      洞里边很窄,但收拾得很有条理:杂草落叶撵在最远的角落,火堆旁边还有捆干柴火,紧挨着人的地方摆了两片粽叶,里头盛着水和野果,粽叶前头是包得结结实实的小包裹,隐约散发着肉香。

      地上的男人昏迷不醒,目前看是失去了自理能力,打理这一切的该是另有其人。陆穿原且看且想,认为那个人十分心细,非常爱干净。兴许是个姑娘。

      他又伸出脑袋四处观察一圈,暂时没瞧见有人回来,就提着药篓子,进去挨着火坐下了,心想等姑娘回来了,雨也该停了,自己届时再道谢告辞就好。

      哪晓得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姑娘没等到,陆穿原打个盹醒来,听见隔壁一声低低的呻吟。

      他揉揉眼睛,发现地上那人竟是动了,昏昏沉沉地正伸手够水。

      陆穿原挪过去,把地上的粽叶递给他,指尖碰到那人的手背,冷得他一哆嗦。

      他起先以为是自己淋了雨,身上受寒的缘故,刚要凑过去挨着火再使劲烤烤,便听旁边发出了一声干呕。

      祝神喝进去的两口水,才过了嗓子眼,立马被胃倒得吐出来。

      陆穿原一声不吭地斜眼打量着,发觉这是个很俊美的男人,一张脸五官称得上是明艳,鼻梁和下巴又很秀气,就是瘦得略微脱相,皮肤白得也过于病态了些,像常年不见太阳的人。

      他大概是真渴了,芦柴棒一样的胳膊颤巍巍捧着粽叶,努力往嘴里送水,身上的衣服一件两件都没穿好,随着他的动作滑到腰间,剩下最里面一套撕扯得破破烂烂的倒是穿得规矩。陆穿原借着火光,看见他胳膊上遍布淤青,脖子上也有很深的两道红痕,像是什么锁链勒出来的。

      这个世道,能受非同寻常的折磨的,身上必然也有非同寻常的本事。没本事的人,自然没有值得让人下狠手的地方。

      陆穿原无意招惹麻烦,故而不管祝神发出什么动静,他都充作聋哑,装看不到,只等着雨停便走。

      这会祝神捧着粽叶仰头灌下去,直接连着胃里酸水一起吐了出来。

      随后他又去扒拉旁边那一包野果,逼着自己嚼了两口,还是“哇”的一声呕吐出去。

      吃不下饭就惨了,陆穿原默默在心里嘀咕,这人离死不远咯。

      很快他就嘀咕不出来了——祝神看上了他那一背篼的药草。

      没跟陆穿原商量——千钧一发似的,祝神伸手就那个背篼里掏,眼看一把乱七八糟的药草就要糟蹋进他嘴里,陆穿原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腕,啪啪啪往祝神胳膊上打:“干,干什么!松手,松手!”

      祝神饿红了眼,只要能入嘴的,他都非得塞进嘴里试试不可。

      陆穿原不撒手,他也不撒手,被逼急了,直接一连身蹭过去凑进自己手心呼噜噜地吃。

      陆穿原吓一大跳,生怕祝神一张嘴连着他的手也给咬进嘴里,连忙松开,徒有一颗心在滴血:那么一握药草,得花他两个时辰才能采到,这要是拿回去捣一捣晒一晒,卖出去可是几十两白花花的大银子!

      果不其然,没吃上两口,祝神哇啦啦又给吐出来。

      陆穿原气得恨不能吊着人打一顿:“败家玩意儿!”

      祝神骤然听他开口,先是惊惶一愣,两个人对视一阵,就见祝神野人一般,又要伸手去抢他的药篓子。

      陆穿原挡在背篓前,一指头顶着祝神脑门心:“敢!”

      今天谁要敢再碰这堆药草一下,他能跟人拼命!

      祝神好似被定在原地,虽说暂时的不动了,眼珠子却还不住往那药篓子里瞟。

      这么对峙着也不是个办法,陆穿原决定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拽着祝神慢慢坐下,放缓语气问:“你姑娘呢?”

      问这话的时候,陆穿原把指尖移到祝神手腕上,不动声色地搭起脉来。

      “姑娘?”祝神咽了口唾沫,因为没有力气,所以说话前先喘了一下,“我没有姑娘。”

      陆穿原拧着眉头,忽凝重了神色:“你是个法师?”

      祝神显然不懂,睁着眼睛茫然道:“……哦?”

      陆穿原忽然感到很无力。并且怀疑祝神真的是个野人。

      他叹了口气,越诊,脸色就越难看。

      这人身上毛病太多了,他是真没心思给自己揽事儿。

      见祝神还盯着背后那一背篓药草不放,陆穿原瞪了他一眼,转身过去在里头翻找。

      一面翻,一面问:“几时开始服用裂吻草的?”

      祝神对着他的背影,慢吞吞重复:“裂吻草?”

      陆穿原停下了动作。

      他直觉这人脑子不大对劲。

      “你……”陆穿原扭过头,掂量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祝神没有迟钝了,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道:“我是祝神,不是祝双衣。”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是一怔。

      “祝神?”陆穿原觉得他这回答太奇怪了,便进一步试探道,“那谁是祝双衣?”

      祝神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谁是祝双衣?

      他的目光定格在陆穿原脸上,记忆却逐渐渺茫了。

      连带着祝双衣这个名字一同在他大脑里回响起来的,还有小鱼。

      小鱼总是被他从那张高高的木床上抱到院子里,像抱一株花草一样,他以小朋友要多晒太阳的名义把小鱼安置在那张摇椅上。

      从下面仰着头冷冷看着他,小鱼总是一副臭脸的模样对他说:“祝双衣你烦死了。”

      祝双衣从不觉得小鱼真的烦他。

      小鱼喜欢他,只喜欢他,最喜欢他。祝双衣看得出来。

      除了小鱼,他想起的还有隔壁奶奶,还有村子里许多面目模糊的人。

      祝神坐在山洞冰冷的岩地上,喃喃道:“我是祝双……”

      不。

      还没说完,他后背乍然起了一层冷汗。心里有个声音逼迫着他反驳道:“我是祝神,不是祝双衣。”

      为什么要这么说,祝神不知道。是反应使然。

      陆穿原瞧他是有点魔怔了,便不再多问,怕说得多了,惹人入瘴,他就脱不了干系了。

      他把手里一株毛茸茸的草药递过去,又从兜里摸出一把生芝麻:“嚼了,咽下去。”

      祝神木然地接过,才放进嘴里,又听陆穿原说:“别急着吞,慢慢嚼。”

      祝神这株草和这把芝麻嚼得很慢。

      不是他不想吃快,而是一吃急了,当即就吐,他不得不细嚼慢咽地吃,一吃就是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以后,胃里泛酸的感觉压下去,再捧着粽叶,祝神总算能喝点水进去了。

      喝了水,他仍是饿,趁着陆穿原不注意,抓起旁边的果子吃了一口,登时直犯恶心,迫不得已还是吐掉。

      这时陆穿原正准备给他裸露出的伤处上药,听见他偷偷摸摸吐东西,就从背后探出头来:“再饿都忍着,你这肠胃毛病大了,往后只能喝药汤。”

      祝神的上衣卷到胸上,手放在后颈处拎着,过了半晌才回应:“一直吗?”

      陆穿原坐在他后头,摸了摸他凸起的脊梁骨,哂笑了一声,没说话。

      祝神想一直喝,他还不乐意一直照顾呢!

      一时上完药,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是个要下一天的趋势。

      陆穿原进山进得深,深山的路不好走,下了雨更是打滑,他不能贸然走回去,只能耐心等着雨停。

      一等就等到晚上。期间果真没有别的任何人回到这里,他又几次三番试探祝神,见祝神也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便更心烦了——他就怕这个人赖着自己!

      眼前的火堆快要燃尽,陆穿原添完最后一把柴,舔舔嘴唇,像是饿了。

      他拿起祝神身边那包兔干,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瞥见祝神抱着膝盖对他咽口水,陆穿原嚼着肉,敷衍道:“你不能吃。”

      祝神,因为之前在戚长敛的折磨下时刻警惕着,故而不肯放弃每一次进食与休息的机会,超乎寻常地能吃能睡,只是在裂吻草的影响□□格依旧日益消瘦;眼下骤然脱离禁锢,身体本该有的异常才后知后觉地显现出来了,这一天在山洞里,始终是吃什么吐什么,要没有陆穿原搭救,他就该饿死在这儿了。

      所以他也不再有所企图,这会儿头脑清醒了,肢体与语言是迟缓的,心肠却渐渐明亮。

      他如今孤零零一个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不知来路也没个去处,说起亲眷只想得起一个千里之外的小鱼,又浑身是伤被扔在这儿,陆穿原就是老天递给他的一根浮木,长远的先不论,就说当下,如果陆穿原甩甩手要走,那自己今晚就能被狼给叼了。

      祝神冲陆穿原分外和气地笑笑,说:“您吃。”

      陆穿原觑他一眼,心想:这人活过来了。

      紧接着便听祝神中气不足地问:“先生贵姓啊?”

      “免贵姓陆,陆穿原。”

      陆穿原专心致志享用着兔子,对祝神看似不屑一顾,其实立着耳朵,没由来的,竟有些好奇接下来祝神会说什么。

      祝神往他身边蹭了蹭:“陆先生——”

      话音未落,外头刮起大风。

      这里是一处风口,山路狭隘,两侧峭壁夹道,因此不管风大风小,只要起了,从这儿一过,都是四两拨千斤的架势,声音呼啸得仿佛能掀起千般风浪。

      洞里火小,风一来就灭了。

      陆穿原眼前一黑,他还没怎么的,祝神在他耳边蓦地发出一声惊叫。

      他被半边身子一震,手里兔肉掉了一半,反应过来时,祝神已经手脚并用地挂在他身上,像条猿猴似的不肯下来。

      “你……”陆穿原往左转,祝神在他背上跟着转;他往右转,祝神还是跟着往右转。

      “哎呀!”他逮着祝神胳膊把人往下拽,“你给我下来!”

      “痛!”

      祝神被他扯下来了,一落地就抱着脑袋往他怀里躲:“痛!”

      陆穿原扒开他的手,惊讶于自己的力气:“痛?哪痛?”

      “哪都痛!”祝神蜷在他腿上,不停地往自己后背和胳膊上抓挠,“有蛇……有蛇咬我!”

      “有蛇?哪有蛇?”陆穿原念及他一身都是才敷好的草药,不肯让他满脸满身的动手,“别挠了,那点药全糊手上了!”

      祝神不听,双手被他攥住,就一个劲窝在他怀里发抖。

      又是一阵风刮过来,祝神突然扑腾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叫:“有蛇!”

      陆穿原终于觉出不对劲了。

      他往祝神额头摸了一把,摸到满手的冷汗。

      “药……”祝神趁他松手,翻了个身,死死抓住他的衣角,身体抖得失控,“给我药,给我药!”

      一语未了,他又如活鱼般在陆穿原腿上挣扎:“痛——痛!有蛇!有蛇咬我!”

      陆穿原深知这里是不可能有蛇的,祝神这是不知道吃了多久的裂吻草,硬生生给自己吃出幻觉了。

      他这时也隐约明白,为什么这人脑子会像坏了似的不怎么灵光,也自以为明白,祝神被丢弃在这里的原因了——吃药吃的嘛!谁愿意平白无故养着个什么都想不起的瘾鬼呢?

      摸到祝神手腕侧方一处穴道,他略施巧力往下一按,祝神吃痛闷哼一声,身体僵了僵,然后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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