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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那是一个眼眶深邃,颧骨高高凸起的女人,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三十岁的模样——但看法师向来不能从容貌判断年龄,兴许是六七十岁也未可知。

      她披着一件薄薄的乌青色斗篷,一张皮贴骨的脸,帽子戴在头上,叫人一眼只能瞧见她惨白如纸的脸色和手中那根赭红色的法杖。

      法杖又长又重,每跟随她前进一步,就与地面发出沉厚的撞击声。

      这便是古氏祠堂的驻院法师。

      贺兰破无声退到门后,举手朝窗外发出鸣烟信号。

      这是与祝神商定好的,不管今晚发生什么,只要见过了这个法师,便立即通知祠堂外候着的贺兰亲兵来接他们——今日十四,祝神说什么也要回去了。

      佛堂外人仰马翻,堂内守卫分列法师两侧,即使贺兰破的鸣烟如此明目张胆,他们也不为所动。

      祝神和女法师彼此静静对视。

      好一会儿,她上下打量过祝神后,唇角微扬,极慢地开口:“祝……神?”

      祝神点点头:“是我。”

      对方笑意更深:“他等你很久了。”

      祝神并不意外,只说:“那你叫他出来。”

      “再等等。”她说,“他会来找你的。”

      说话间,容珲、辛不归并贺兰氏的一批亲卫已乘着快马奔踏到佛堂外。

      满堂守卫,一动不动。似是早有预料。

      贺兰破侧身,一脚踹开身后那扇门,拉过祝神的手:“走。”

      就在这时,祝神莫名盯住了她的眼睛。

      像被吸进去一样,祝神的双目在一瞬间像失明,视野被那双瞳孔霸占,旋涡似的黑暗里,他听见一个遥远又熟悉的声音。

      “祝神。”

      “找到你了。”

      祝神的脑中掠过一片白光,下一刻又突然被人扔出那场漩涡,视野恢复如常。

      他猛吸一口气,好似在瞬息间险些窒息。

      这才是那股足以杀死他的念力。

      这才是那个玩弄他的人。

      不是这个女法师,而是足以隔着千万里掌控他的另一位。

      那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分明祝神从未听过,可身体如本能一般感受到了恐惧。

      他连步子都没来得及随贺兰破迈出,就倏忽跌倒在地,浑身刺痛,像回到每个起风的深夜,骤然晕厥。

      “祝神!”一切变化来得猝不及防,贺兰破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先伸手接住晕倒的祝神。

      他揽着祝神抱上马背,一路朝祠堂外奔驰。

      祝神蜷缩在贺兰破怀里,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一应听不到。

      他在马上睁眼,瞥见后方的佛堂门口,斑斑灯火中,女法师就站在原地,含笑看着他。

      -

      十几人马疾驰回到喜荣华大门前已是正午,十三幺、宵娘并十数个伙计听见动静出来,陆穿原本在内堂,正挤开众人要在队伍里揪出祝神和容珲好好骂一顿,哪晓得人是下来到他跟前了,只是听不听得他骂人就说不准了。

      贺兰破抱着祝神被拥着往楼上去,容珲跟在后头,走了两步扯过陆穿原:“掌柜的快看看二爷怎么了!”

      陆穿原瞪他:“说了别出去别出去,这会儿出事了知道喊掌柜的怎么了!”

      骂是骂,可步子还是紧紧跟着上楼。

      及至进了房门,陆穿原把过脉,很快便冷下声吩咐:“所有人出去,容珲留下,十三幺去准备该准备的东西,放了就走。”

      贺兰破不知道什么是“该准备的东西”,他只看着左右人悉数离开,自己却一步不迈。

      陆穿原这才注意到他,正要呵斥,一见他手里那把乌金刀,又回去看一眼床上的祝神,念着是人的心肝儿,才给面子耐着性子朝门外伸手:“贺兰小公子,麻烦出去,不要妨碍医务。”

      贺兰破不动。

      容珲见陆穿原脸色愈发难看,紧着过去小声道:“外人在场,掌柜的不便行医。二爷身体要紧,贺兰小公子体谅。”

      贺兰破望着人事不省的祝神,俄顷,还是退了出去。

      这一治就是一天一夜,期间客栈的人轮流守在三楼,十三幺拿着一小瓶不清不楚的药和几件干净衣裳上去,到了第二日清晨,陆穿原从楼上下来,又命十三幺端了热水上楼,才算忙完。

      正是大中午的,贺兰破提脚就要上去,又被拦下。

      “今夜过完之前,谁都不许去看他。”

      陆穿原说完,自个儿回房睡觉去了。

      其余人像是早习惯如此,到了时辰就换人看守,虽已守得疲乏,整个四楼还是密不透风,一只苍蝇也上不去。

      贺兰破这次没有硬来,转身就出了客栈。

      祝神身边的人里轻功最好的人是刘云,正因他轻功登峰造极,才能在一年多以前从贺兰破身上取血还勉强脱身。

      今日若是他看守,兴许贺兰破从房顶进入四楼还能被察觉。

      可惜他不在。

      喜荣华四楼寂静空荡,贺兰破踏入长廊,甚至听不到一丝风声。

      直到他一步一步走近尽头,屋子里才隐约传出断断续续、难以压制抑制的呻吟。

      他先是脚步一顿:眼下青天白日,正常人都听得出那呻吟带着什么意味,祝神伤势还不见好,贺兰破不信他此时会做这样的事情。

      可确实是祝神的声音没错。

      贺兰破蹙眉,常年漠然的眼底此时划过一丝近乎厌恶的狠决:他不知道房中是否有第二个人。如果真的有,他也无法预料自己会做什么。

      他从未想象过祝神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样子,也根本不去设想自己能否接受——贺兰破的意识里,没有给祝神这样的前提和允许。

      他在还没想好后果时先毫不迟疑地推门而入,兴许是因为逃避去思考后果,兴许是太过清楚后果:不管发生任何事,房中另一个人迟早会被他杀死。

      看见祝神以前贺兰破如此混乱又理智,看清祝神那一刻,他定在原地,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房内弥漫着极其浓烈的安神香的气味。

      这般铺天盖地的气味下,贺兰破还是捕捉到了那点不同寻常的药香。

      祝神没有在床上,而是靠床坐在地下,衣衫凌乱,连鞋也不穿。

      他的衣摆洇了许多水,贴在露出脚踝的小腿上,脚踝似乎受了伤,腕骨凸立的皮肤上有些细密的红口子。

      祝神支起一条腿,微微后仰着,怀中抱着一个小香炉,香炉上空烟雾缭绕,熏得他双目半阖,鼻尖泛红。

      他像是出了许多汗,细长洁白的脖子上淌着水珠,贴住了些许头发。贺兰破几乎在一瞬间察觉他的异常。

      呻吟声是无意识的,从祝神双唇下逸出。

      就像他直白赤裸的目光。

      祝神双目泛着水光,却神色涣散,眼角和面颊上有着病态的浮红。贺兰破进门来,他闻声移动了视线,虽看着门内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像精神被过度麻痹了一般,随便谁都有机可趁,随便谁他都有予取予求。

      难怪下头的人日夜盯守,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四楼。

      贺兰破伸出一只手关了门,走进的片刻里他用目光搜寻祝神身上每一个异样的地方。

      他心中腾升起一种不好的直觉,这种直觉在他瞥见床头桌上那一抹不起眼的粉末上得到验证。

      贺兰破疾步过去,用指尖捻了一些放到鼻下,果真是小霁粉的味道。

      这东西本是官医管控的药,批给谁、批多少都有规矩,虽能镇痛舒神,但多数也只作辅剂,控制不好量,便容易有瘾头,日子长了,更危及性命。民间虽也准买,可一向也是要官方批准的。

      贺兰家部分香料需要极少的小霁粉作为原料,贺兰破才得以分辨出它的味道。

      祝神这样子,分明早不知食用了多久。

      贺兰破眼角蓦地一缩,指尖顿时用了力,似要将本就是齑粉的东西再捏碎毁去。

      喜荣华上上下下近百号人,会守着祝神的安危,竟不会阻止他吃这样的毒物!

      他咬了咬牙,骤然睨向祝神手中香炉——小霁粉可直接食用、化水服用或经点燃也能达到镇痛效果,因制作简单,获取容易,甚至在官医开的医馆可以允许作为药材出现,才屡禁不止。

      贺兰破夺过祝神炉子,抄起桌上茶杯,一把泼灭了香,又望向祝神,眼里都快飞出刀子来。

      他本要下楼,却在转身离开那一刹又听见一声低吟。

      祝神很难受。

      贺兰破即便没有经历过也知道,小霁粉虽主管止痛,使人暂时精神欢愉,但若上了瘾,久而久之,服用时会挑起身体强烈的欲望,可用药的人浑身无力,无法自己纾解,这也是祝神此时燃放大量安神香的缘故。

      他握刀的五指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放下雪掖,转回身蹲在了祝神跟前。

      贺兰破尽量平息自己的怒意,稳住声音后才伸手摸了摸祝神的额头和面颊,试探着轻喊了一声:“祝神?”

      祝神侧脸,往他掌心蹭了蹭,双眼欲睁未睁,唇齿间又是短促的哼吟。

      他挣扎似的屈腿,浅浅摩擦几次腿心后又放下,眉头蹙得很紧,因没有得到解脱而又在眼中积了一层水雾。

      贺兰破明知为何,也只低头看了一眼祝神的腿间,随后飞快移开视线。

      他将手放在祝神的脖子上,每一次贴到祝神的皮肤,都引得祝神呼吸起伏。

      祝神浑身滚烫,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裳。贺兰破正抬头四处寻找容珲安置好的干净衣服,就听祝神呢喃着叫他的名字。

      “小……鱼。”

      贺兰破动作一僵。

      他缓缓将眼睛转回祝神那张红润得反常的脸上,放在祝神颈侧的手慢慢收紧,眼里涌出尖锐的冷意:“你叫我什么?”

      祝神闭上眼,抬手抓住他的又硬又凉的护腕,把头一偏,就着这个姿势快睡过去。

      “祝双衣!”贺兰破快遏制不住胸中怒气,用拇指抵住祝神下颚,狠狠往上一顶,逼迫祝神抬头,近乎低喝道,“看着我!”

      他又问:“我是谁?”

      祝神似睡非睡,懒懒掀起眼皮,鼻息里呼出细细的热气,神思困顿,迟钝地辨认着眼前人:“……小,鱼。”

      贺兰破的指尖渐渐颤抖。

      他的手背青筋暴现,手心感受着祝神滚烫的颈下每一次的脉搏,眼里爬上血丝,恨不得看穿这个人身上的每一寸。

      “那你是谁?”他的食指摩挲到祝神耳下,祝神产生了细微的战栗。

      贺兰破薄唇微启,咬着牙根才能维持所剩无几的冷静:“你是祝双衣吗?”

      祝神听见这三个字呆滞了片刻,随后困惑似的:“祝双衣……”

      他反应了很久,才像一只小兽一样低头,眷恋般去寻找贺兰破温热的掌心,直到贺兰破重新将手放回他的脸上,他才吐出一口气:“我不是祝双衣。”

      贺兰破的心跳在那一刹就快静止。

      他的眼睫颤了又颤,不认命地固执着:“你再说一遍。”

      祝神思绪混沌,神情迷乱,一句话总要过了很久才做出回应。

      他侧过脸,垂下长长的睫毛,琥珀色的眸子被遮了一半。

      祝神用嘴唇挨碰贺兰破的手,张嘴时舌尖偶有舔舐过贺兰破的指腹。

      身体的燥热使他顺着贺兰破的拇指再度仰起脖子大口喘气,他的眼神在屋顶的横梁上飘荡,就像魂魄也轻快得要出离头顶:“我是祝神……不是祝双衣。”

      贺兰破积压多年的不甘和那点混着思念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在此刻决堤,可祝神对祝双衣这个身份的否决使他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的眼睛变得通红,指腹死死按着祝神瘦削的下巴,一再用力,直到指尖发白,祝神吃痛地躲开,他才踉跄一般跪下一条腿,出神地看着自己残留着祝神气息的五指。

      “祝神……”他跪了很久,才低低出声,“你没有……整整十二年,都在找一个,不知生死的人。”

      八岁到二十岁,看不见尽头和希望地、十年如一日地找。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因为祝神没有,所以他不知道一次次被明知故犯地否决的感受。

      贺兰破说完,蓦地起身,决绝离去。

      就在开门前一刻,他听见祝神难捱的求救声,那样无意识的呻吟,离药效过去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他面对门板站了一会儿,第二次转身回来。

      贺兰破的神色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硬,似乎刚才的难过是一场意外的插曲,像有人借他的身体红了眼睛,而此时的他就在门前这片刻之间夺回了一切的主导权。

      他泠然俯视着祝神,略微弯腰,单手把人拦腰抱起,扔到床上。

      祝神侧卧着,本想撑着床板起来,却没有力气。

      正要翻身仰躺,被一把从背后捞过去,扶起来靠坐在了贺兰破怀里。

      下一瞬,祝神的腰带被解开。

      贺兰破的手放下去时祝神突然向后伸手抓住了他的肩,在他身前绷紧脊背,脚跟在床上蹬了两下,随即连哼带喘地闭上了眼。

      贺兰破对这种事情并不熟悉,就算用手他也不知轻重。他的右手常年用刀故而指腹和手掌都有薄茧,现在这只用雪掖斩马杀人的手却在伺候祝神的身体。

      他其实连自己都很少做这样的事。

      贺兰破记得,他八岁那年,还是个对此一窍不通的孩童。那时的祝双衣在这点上虽然跟他大差不差,不懂情爱,但十七岁的身体对欲望有本能的渴求。

      那天早上贺兰破从睡梦中醒来,本该抱着他睡觉的祝双衣不知所踪。

      他揉着眼睛下床,绕着屋子找了一圈,最终在后山小坡上发现了躲在草堆后的祝双衣。

      他因为个子太矮爬不上去,只能站在下面。而站在下面,就看不见祝双衣在干什么。

      贺兰破只瞧见祝双衣棱角分明的侧脸,正闭着眼微微喘气,清晨熹微的阳光落在他高挺秀气的鼻梁上,祝双衣的脸在喘息中慢慢变红。

      过来了会儿,他看见祝双衣朝后仰起头,发出一声小小的喟叹,接着躺在草堆上休息了一会儿,便收拾着起来。

      祝双衣一走出来,就撞见山坡下的贺兰破。

      “小鱼?!”

      他吓了一大跳,真的就快跳起来,棕色的眼睛因为惊吓瞪大,像是干了很大的亏心事:“你干什么啊!”

      贺兰破面无表情:“我在找你。”

      “你怎么不吭声啊?”祝双衣回头望望草堆,几步奔跑下来,一下就把贺兰破抱坐在自己胳膊上,兔子一样逃离那个地方,一边跑还一边问,“你在这儿多久了?”

      “没多久。”贺兰破被他颠得眉头直皱,“祝双衣你跑慢点。”

      “什么?炒馒头面?”

      “……”

      很多年以后,贺兰破亦在十五岁的一个凌晨梦见草堆后的祝双衣。梦见他微红的侧脸和压抑的喘息,还有他抱他在怀的那双手。

      接着贺兰破在梦里惊醒,醒来时祝双衣又在回忆中变得面容模糊。

      贺兰破躺在枕头上,漠然地面对一室黑暗,突然明白了那天早晨的祝双衣在做什么。

      即便后来无数个凌晨他都在有祝双衣的梦里醒来,他也不愿意面对这件事。

      一天十二个时辰能避免去想祝双衣的时候已经很少,他又何苦再添困扰。

      贺兰破另一只手把祝神搂得很紧,他不知道怎么取悦,只感觉带茧的指腹碰到一些地方会让祝神有片刻战栗。后来祝神哑然靠在他肩头,贺兰破看见祝神眼角有一颗滑入发鬓的水珠。

      他把祝神放在枕上,自顾擦干净手,打算离开床榻,竟被昏睡中的祝神拉住衣袖。

      贺兰破低眼,等着祝神下一步举动。

      祝神胡乱摸索到床头的桌子,拉开抽屉,眼也不睁地从里头抓出一把金叶子,塞进贺兰破手里。

      贺兰破先是愣了愣,随即心中腾升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恼意。

      他气急反笑,走到祝神身前,扬起手,把满满一握金叶子纷纷扬扬洒到祝神红晕未褪的脸上。

      那些金叶子从祝神的鼻梁滑到耳下,铺散在他的两侧和肩颈。

      “祝神,”贺兰破躬身,掐住祝神两侧下颌,同他鼻尖抵着鼻尖,“别当我是卖的。”

      说罢,忽偏头咬住祝神的嘴唇。

      贺兰破牙关用力,直到咬出了血,嘴里尝到血腥味,祝神在身下轻轻挣扎,他才放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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