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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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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降谷零光荣退休,总会怀念起那段异常忙碌而充实的日子。那时,他还是安室透。
那时的空气更清新,尤其是雨后清晨。
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道路笔直地指向远方,晨曦之下,一辆白色马自达平缓地行驶而来。
速度减慢,熄了火,安室透捞起副驾驶座上的外套,打开车门。
八点,与委托人约定的时间。
七点半,他到达约定地点,足见礼貌与诚意。
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一闪而过的车也没几辆。
车外的寒意不算刺骨,单薄的T恤抵抗不了骤然袭来的冷风,他边走边套上顺手带着的黑色休闲外套——风见给他的。
安室透记得那天的情景。
在人迹罕至的桥洞下,短暂接头交换情报后,风见裕也急匆匆地喊住他。
当然他再一次板着脸训了风见,总是不长记性地、旁若无人地在公共场合大声称呼他的真实姓氏,实在危险。
很快他又柔下脸色,询问是否有什么讯息忘记汇报。意料之外地,风见从车内取出几个袋子。
他沉默地盯着它们。
没记错的话,两天前,他的衣柜里已经添置了不少新衣服。
或许是沉默的时间过长,情绪被轻易察觉。
生怕他拒绝,风见将它们塞入他怀中,撂下一句“很快就降温了,降……安室先生保重身体”。借口工作太多,不等他开口就扬长而去。
他想他是不是过于纵容他的下属了。
算了,至少风见的眼光不错,送来的衣服合乎他的喜好。白色T恤与牛仔裤是他一贯的休闲风格,新买的黑色外套与黑白相间的球鞋也相称。
悠哉地回忆完,人已经踩着水花走到咖啡厅前,一件物什撞入眼帘。安室透推门的动作一顿,那双漂亮的灰紫色眼睛眨了眨,瞥向角落。
一把透明伞静静地斜靠石阶,外延的屋檐恰到好处地为它提供庇护。自伞面顺势而下的水摊开在一旁,没有打扰店内干净的地面。
看来此刻不止他一人光顾这家店。
推开店门,带动风铃作响,训练有素的服务生扬起笑容。
“欢迎光临——”
周日清晨,大雨刚止。客流量不多的咖啡厅内除了他和店员,只有一位坐在一隅的顾客——那把透明伞的主人。
这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女性,栗色长发,蓝眼睛,冷白皮。白衬衫搭配黑裙子,外加一件卡其色风衣,经典不失优雅。
黑棕色的名牌包被放在身旁,手边是咖啡,面前为一本书。她一手抵着额角,一手轻翻书页。刚刚的动静没有惊动她,直到他走近。
安室透认出了她,样貌与资料上的照片并无二样。
竹内绫子,二十四岁,法日混血。一个多月前从法国回到日本定居,年纪轻轻就已担任知名化妆品集团C.R.日本分部的社长,同时也是他今天需接待的委托人。
“早上好,竹内社长。”安室透出声打招呼,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抱歉,让您久等了。”
“早上好。”女人抬起头,展现姣好的面容,她温和地笑着,如海一般蓝的眸子有种说不上来的清澈感,就连她的声音也如春风般和煦,“没关系,安室先生不必拘束,我也才刚到不久,请坐。”
散尽热气的咖啡将要见底;半小时前雨停,门外那把伞的伞面没那么潮湿;书签做标记的起始页与现在所看的这一页隔着不薄的页数——她到达这里的时间只会比她透露的更早。
安室透不动声色地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没戳破这番客套话。
竹内绫子打了一个手势,招来吧台处的服务生。
“需要喝点什么吗?先说好,我将耽误侦探先生不短的时间。”
她在暗示他不要拒绝她的美意,安室透了然话语里的玄机。
“咖啡加牛奶,比例1:1,麻烦了。”
法国牛奶咖啡,咖啡和牛奶的比例为1:1,至今都是法国人早餐桌上的常客,也是他面前这位委托人的喜好。
白糖还是牛奶,他选后者,现在是借机拉近与委托人的距离。
“安室先生也喜欢这样的搭配吗?”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竹内绫子看起来很高兴,“很多人都更喜欢冰美式——那实在太苦了,难得遇到和我一样喜欢Café au Lait的朋友。”
朋友——
因为一杯口味相同的咖啡,他的委托人已经将他划为她的朋友。比起认为她率性而为,他更倾向这是她有意发出的友好信号。
服务生很快将咖啡端来,同时为竹内绫子续杯。她将书本合上,放入随身的包。
只稍一眼,安室透就瞥到书名,以他熟练的话术进一步拉近距离。
“大仲马笔下的伯爵精明能干,他完成了报恩与复仇,真是了不得的壮举啊!”安室透低垂着头,抿了一口咖啡,温淳的牛奶中和了原有的苦涩,同时暖意融融,他心情不错地加了句,“我也很喜欢这本书,有机会的话,或许我们能探讨探讨。”
竹内绫子眨了眨眼:“安室先生的眼力好厉害,我果然没有选错人。”
她没有接他的话。
安室透低声笑道:“无意中看到的,如果这也算眼力好——嘛,那我就接受小姐的夸赞了。”他顿了顿,“方便问一下吗,小姐为什么会选中我?毕竟这家咖啡厅的楼上也有一位侦探。”
而他,与之相比……
可无法比。
“是指毛利先生吗?”突然被这么问,竹内绫子蹙眉,犹豫了一会儿,从包里取出一沓资料,“安室先生可以看看这些,我只能说他不适合接我的委托。我需要调查某件事情的真相。”
来了,他要接的委托——
安室透放下杯子,指尖刚触到桌面中央的资料,女人突然倾身按住他的手腕。看着柔弱,力气不小,两人交叠部位的肤色形成强烈对比。
“在这之前,我可以先争得侦探先生的保证吗?”
她抿唇,湛蓝的眸子紧盯着他。
安室透从中读出点审视的意味。
联想到几天前接到来自她的神秘电话,一直不肯透露、说必须当面谈才能交付的委托,还有刚刚的迟疑、现在的坚持,他越来越好奇委托内容。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是不会轻易归回原处的,他势必要摆平一切才感到满足。
“哦?竹内社长想要什么保证?”安室透没挣开手腕上的力道,毫不回避地对上她的目光,嘴角噙着笑,“除了人命,其他只要不太过分的事情我都可以尽量达成。”
意思是适当的时候使用灰色手段也行。
他看到女人表情凝住,感受到手腕上的力度轻了不少。
“我对人命不感兴趣。”她松了手,上下打量他,目光中多了几分诧异,“安室先生真的是个……与众不同的侦探。”
她斟酌再三,隐晦评价。
安室透挑眉,不置可否。
刚刚,他只想先一步试探出她的态度。她的反应透露出委托与人命无关,他松了一口气,不妙的是她开始质疑他的职业素养了。
“调查过程中,我需要安室先生无条件支持我——”她沉声道,“是的,无条件——”
他没有立刻回应,挑起的眉渐渐缩在一起,纠缠着,正如此刻他与她的视线交锋。
“我不清楚未来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侦探先生的调查可能会与我自身的利益冲突,所以我必须先获得一个保证——无条件支持我。”她凝眉垂目,声音渐渐弱下,“我知道这对于安室先生来说有点不公平……可我……”
安室透依旧不为所动。
有教养、温和、善于打交道,这是她给他最初的印象。
可她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不谙世事。
他该明白的,不是谁二十四岁就能坐稳高处的位置……
是的,仅凭过去的一段时间,他不断更新对这位委托人的认知。
她到现在都不肯透露她的委托内容,将他约来,执意获得一个不平等的保证才行。
眼看这场谈判崩盘,竹内绫子收起示弱神态,先退一步,方式过于简单粗暴。
她递给他一张支票——
“安室先生可以随便填,不超出我的心理价我都会满足,这仅是初次见面的诚意。
“如果结果让我满意,还会有长期合作,以及……
“更丰厚的回报。”
不,这不是他要的退让。
“竹内社长,很抱歉,我缺的可不是这点费用。”安室透觉得要让她认清现在的局势,“委托人和被委托人之间——至少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信任——”
他拉长语调,点到为止,手指摩挲着杯把,心中默默计算着。
一秒、两秒、三秒——
不出五秒,他的杯子旁多了件他在意的东西——被女人直接推到他面前的资料。
他有把握接下来的交流会更加顺利,同时他也赞叹她的决策力。
安室透勾唇,不客气地取走资料,拿在手上翻阅起来。
屋外又飘起了雨,不如先前那般急骤。细密的水珠缀满玻璃窗,模糊了街道景象。
屋内除了悠扬的古典乐音,只剩下“哗啦”的翻页声。
男人面色平和、不急不躁、看得细致,只是表象——
他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过白底黑字,从首页到尾页。他越看心越沉。
这些资料不该出现在这儿——从她的包中转移到他的手里。它们理应被封存,永不见天日。
“我敢肯定,这将会是一份让我印象深刻的委托。”
片刻后,安室透轻轻合上烫手又沉重的资料,推回中央。
屋外的雨势引起他的注意。雨越下越大,没有停的迹象。起初怜惜一切的雨珠发狠地砸在玻璃上,刺耳尖锐的声响压过了屋内舒缓的音乐。
伞在车里,大概要委屈风见准备的这一身好意了。
不知道突如其来的大雨和糟心的会面谁先结束。
“那么……竹内社长,合作愉快?”
繁杂的念头一闪而过,不影响他轻松自如地和委托人攀谈。
“喔,安室先生效率挺高。”
见他很快送回资料,女人合上手中的书。他翻看资料的时候,她没有浪费时间。
“合作愉快……嗯,不错的结果——我以为侦探先生会好奇这些资料从哪里来。”
竹内绫子撩了撩发丝,认同这次合作生效。她语气随意,语末不经意间来了个转折。
“侦探的好奇心应该落到实处,比如这份委托本身。”安室透精明地眨了眨眼,“不过嘛,多一条获取情报的途径也是明智的选择。竹内社长愿意分享分享吗?”
“呐,抱歉。各行各业都有不成文的规定呢。”
一口回绝,堵住他的追问。
她摆弄着被他拒绝的支票,特意在他眼前晃了晃:“值得一提的是,少不了它的协助呢,可惜安室先生瞧不上它。”
金钱至上——无数人败在它的操控下。
这位小姐深谙此道,碰巧她的确有实力支撑这条“铁律”——她实践了——该去警局走一遭的。
安室透没有施舍注意力于刺眼的东西上。
“小插曲而已……”
温暖的笑意裹挟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凉,他注视屋外的倾盆大雨。再次将目光落到对面之人身上的时候,只剩浮于表面的喜悦——就像完全交付了信任一样。
谁都不知道他心中的真实所想。
除了他自己。
“不会影响这份委托的完美落幕——”
“我果然没有选错人——”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雨声和乐声成了伴奏,交叠的人声意外和谐悦耳,引来服务生极短暂的视线停留。
安室透笑了笑,将话语权留给身为女士的委托人。
“安室先生有恋人吗?”
“嗯?”
他极轻极缓地眨眼,勉强撑住笑容。
“抱歉抱歉,不该冒犯地询问隐私。”竹内绫子笑着将杯子抵在唇边,“看安室先生的反应……没有呢。”
嘴上道着歉,实际一副无所谓的面孔。
他被戏弄了呢。
她也是一位……爱开玩笑的小姐。
他暗暗添上一笔,措辞没狠下心。
“剩下的事情好办多了,安室先生等着我来联系你就行。”
她喝完咖啡,潇洒地填完支票递给他。
近些日子第一次失态,安室透冷眼看着她走完流程,没心情细数支票上有多少个零,脸上热度越来越低地听她说完话。
“接下来的时间将全部交由我来支配了。侦探先生,请多指教——”
“嗯,请多指教。”
他再次看向窗外。
结果明显——
上午九点,看似顺利的见面先于大雨结束了。
这顿咖啡是竹内绫子抢先付完款的,没用显眼的支票,她坚持没让服务生找零。
服务生略局促不安,他鲜少碰到给小费的。想拒绝,又怕惹恼这位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客人。
她果然对日本本土不太熟悉,安室透思忖,给小费常被看成一种侮辱。当然,也要看服务人员本身的素质。
“不要紧。”她温和一笑,“感谢招待,咖啡很好喝呢。不知——店里有备用伞吗?这位先生也许需要。”
她指了指一旁的他。
语气和善,又有小费加持,服务生正愁没处减少内心的负罪感。
“有、有的——请稍等——”
服务生匆匆走入里间,厅内剩两人等待,竹内绫子略有兴趣地打量屋内装潢。
安室透看向身旁的女人。她身材瘦高,和他只有半个头的差距,靠近了才能闻到藏在咖啡香气中的果香——柑橘调的,恬淡、清新,正如她给人的印象。长发微卷,披在肩上,颈处半遮半露,白得发光。视线只停留一瞬,很快移向屋外,雨势明显小了。
不想承认,但——他大概率误会她了。
小费、说话态度、备用伞,她不是不了解社交习俗,反之,她很擅长处理这些。
果然,服务生攥了把伞出来,不等他道谢,双手奉上伞,态度十分诚恳。
“先生不必归还伞了。”他引他们到门口,贴心地开门,抵住它,“两位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竹内绫子撑起那把透明伞,安室透手中的正是服务生直接送给他的黑伞。
他挂上笑容,和服务生道谢后,又向她主动示好:“谢谢,还是竹内社长考虑周到。”说着,指向停在对面的马自达,提议送她。
“不需要,待会儿会有人来接我。”
将包向上提了提,竹内绫子婉拒他的好意。
“好的,那我们下次再见了——”
他极少数强迫别人。
“再见。”
从咖啡厅出来,两人竟默契地失去交流欲望。他们一来一回地打着交道,彼此都感到无趣。
女人转身走入雨的世界。她似乎很享受漫步雨中,不顾雨势,腰背直挺,步调缓慢地踩着水花。很快,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雨雾中。
笑意逐渐从脸上散去,当坐到驾驶座上,安室透放松地轻吐一口气。
那张支票还在口袋里,他歇了会儿,才记起它的存在。
呵,大手笔。
他玩味地盯着支票上醒目的数字,不禁感慨竹内小姐出手阔绰,就像那位获得巨额财富的基督山伯爵。
正如她所说,少不了金钱的协作。
不否认这个判断的正确性,只不过——
他才不在乎她有什么恩情与仇恨要了结。
安室透轻敲方向盘,复盘了两人的周旋。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眸中被刻意掩盖的冰凉重新浮出。
掏出被忽视许久的手机,他拨通电话。
“风见,立刻去警视厅。”
系上安全带,将通话切换至蓝牙耳机,安室透启动车子,平稳地驾驶。
“查一查十年前的那件事,我需要更多的资料。要是不配合——动用公安的手段,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不方便出面,交给你了。
“以及——我有预感,这次的对手狡猾又难缠——我们先保持单线联络,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主动联系我。
“这是命令。”
他给自己也定了任务——重新调查那位名为竹内绫子的小姐,还有她掌控的C.R.日本分部。
这一查就查到晚上十点。
安室透从未如此吃力地调查一个人。
即使身为颇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公开资料呈现的内容少得可怜,大众对她知之甚少。
出生于美国,从小在法国长大,大学在美国读金融,跳级读完本科课程——校内一直流传关于她的传说。三年前,年仅二十一岁的她接管公司后常往返于法日两国,一个多月前才回日本定居。
除此之外,干干净净。
背靠的公安信息库也无法给他提供实质性的帮助,毕竟她是一位刚回日本定居的美籍日裔。
他陷入沉思,看来有必要依靠细微的线索进行实地调查。
与之相反的是C.R.日本分部的情况——公开的各大报告与信息细致详尽,深得股民喜欢。
“叮——”
邮件促使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
[集合。]
简短有力的召集通知,是Gin一贯的风格。
安室透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面无表情地发送“收到”,一甩车钥匙出门。
忙碌的一天没有尽头,还有例行的汇报没完成,又是个不眠之夜。
但比起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报告简直可有可无,他得强打起精神应付那群藏在黑暗里的乌鸦们。
不,他就是他们的同伴。
车尾气吞噬了若有若无的嗤笑声。
一踩油门,马自达绝尘而去,消失于无边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