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一枝兰灯

2、第一日·隐

　　我是一名普通的高中二年级学生。我的学校本来就不算好，我还在普通班里排名倒数，可见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了，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准备收拾收拾行李回家种地去吧。班主任对我同样也颇有意见，也许老师对差生都是这样的吧！她会对我的回答百般挑刺，因为我学习不好，所以答案一定是有错误的；在她眼中，我的值日也做得难尽人意，因为我不聪明，所以什么也做不好……
　　原来我什么也做不好么？
　　其实他们都错了，我还有很丰富的想象力。小时候，我总是幻想能够掌控时间，那样我就可以在考试时暂停时间，然后去拿到试卷答案，这样我就不会再不及格了，也许我的妈妈脸上的皱纹会少一些，她也会笑一笑，发间的银丝也会刹那间在光的照耀下变得乌黑一些。
　　而不是她一直紧皱眉头地对我说：“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少操点心？你能不能成绩好一点？”
　　我也很想啊，哪个学生不想自己学得好一些呢？可是我真的不聪明，没有学习的天赋——面对数学我绞尽脑汁也算不对，英语单词背不下来，物理化学那些公式方程式我更是一窍不通……如果上天能重来，我真的想变成一个好一点的孩子。
　　我爱我的妈妈。
　　记得那是一个阴雨天，天灰蒙蒙的。在这样黯淡的天气里，我们在沉闷的教室里进行数学统练。雨丝落下，划过我的心，我的脑子也好像被雨冲刷，被水泡过一样，什么也想不起来。考前努力想要装进脑子里的知识被洗得一干二净。
　　交卷的那一刹那，我又幻想起来。我害怕妈妈再一次对我失望，她想要放弃我。
　　我祈求着上天、高斯、笛卡尔……随便什么人，麻烦让我们的试卷消失吧，永远不要出成绩！
　　第二天数学课上，老师告诉我们，试卷在抱去办公室的途中不小心洒落一地，被雨水浸湿弄脏了，所有同学试卷上的答案都模糊不清，无法出这次考试的成绩和排名了。
　　我没有想到，这一次的幻想成真了。
　　这是真的吗？不会只是一次巧合吧？那我再许下一个幻想试试看。
　　希望教室里的粉笔消失掉！
　　上课铃响，数学老师的脚步声踏着悠扬的《水边的阿狄丽娜》走进教室。
　　今天我们来讲导数。
　　她边说边皱着眉，在讲台上翻着粉笔盒，又拉开了抽屉。
　　“学委去教务处拿几盒粉笔过来。”
　　我听着她的指挥，震惊了一瞬，没有想到我似乎真的拥有了某种超能力！然后我悄悄地许下了一个又一个幻想来测试——让教室边角挂着的广播消失，让同桌铅笔盒里的橡皮消失，让老师头上的发卡消失……
　　在我目瞪口呆中，这些幻想一一应验。
　　我拥有了可以让某种事物消失不见的能力。
　　这是多么引人轰动的发现！假若我命令五角大楼消失，那还需要什么本拉登？等于说，我拥有了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重兵器，比原子弹、□□的威力还要迅猛。
　　但是我虽然不聪明，但本质上还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我不会做那些特别出格的事情，只用超能力来行一些小便利，不会有事吧？
　　没有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我是一个在学校里默默无闻的人，在这样一所校风并不纯正的地方，正有一些人需要依靠欺负像我这样默默无闻，胆怯不敢张扬的人来获得某种情感上的满足。我毫不例外地成为了他们的目标。
　　放学路上，我被堵在巷子口。
　　四个健壮又高大的男生将我围住，他们身后站着两个嬉笑着的女生，她们浓妆艳抹，捂着嘴看着被困在人群中央的我。
　　“借点钱花花？”为首的男生看起来尤为凶狠，他笑容也很扭曲，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没有钱。”假如有的话，我的妈妈就不会那么操劳了。
　　“那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果然啊，像这种打不过更加强大的对手的人，不来凌弱一番就觉得空虚异常。
　　但是，拥有超能力的我，似乎并不算弱者了呢。
　　我只是，许下了一个幻想。
　　让他们的武器消失——男生手中的棍子和耍帅用的链条，女生装满脂粉和化妆品的书包，通通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他们很惊异，这种事情是第一次见到，好像通灵了一样，转而就变得惊恐起来了——毕竟和鬼怪神灵扯上关系，再强大的人也会害怕，更何况他们只是强撑出来的强大，内里不堪一击。
　　他们都四散奔走离开了。
　　我是神吗？
　　我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自从那次吓退了那些小混混之后，再也没有人在我回家的路上来为难我了，但是日子仍然很痛苦，因为我不可能每次都让卷子消失，我依然挣扎在题海中。
　　还是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去吃饭。看到别人都是两三个同学一起说说笑笑，去哪里都要手拉手一起。
　　我看着面前孤零零的饭盒，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走廊中，只有风声陪我。
　　其实，我很羡慕她们都可以有可以一起走路的人啊。
　　我也想有个朋友啊！
　　班里人缘最好的是个女生，同学们下课都喜欢围住她，她们聊天，然后又笑成一团，我多么想融入其中。
　　经过我的观察，那个女生每个大课间都会给她周围的同学分发零食，也许就是这样，别人才喜欢她的吧？放学后，我独自去了超市，用为数不多的零花钱买了一些当前正火的小蛋糕。
　　我只是寂寞罢了。
　　第二天，她又在向周围的同学分发小零食，我希冀地看向她，但她只是往我这里扫了两眼，目光就移开了。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明明也坐在她的斜后方啊！难道我就这样不讨人喜欢么？
　　她们言笑晏晏的样子与我落寞地坐在一旁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不禁怒从中来，想要报复她一下。
　　她不是想要受欢迎么？我偏不。
　　我许下一个幻想，让她剩余的小零食全部消失。
　　幼稚极了，可是看到她伸向书包里的手忽然顿住了，接下来她整个上身都俯下去寻找。
　　同学们渐渐等得不耐烦了，她们伸出手来，却没有得到满足。她们离开了，毫不回头地，还在窃窃私语，说那个女生的坏话。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所谓友情也不过如此，她们就像扑光的蝇虫，光散去了，她们也便各分东西。
　　一块小蛋糕放在她的桌子上，她停下了翻找的手，也许是意识到了不会再找到了，她的泪水还在眼眶中打转，也许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窘境吧。
　　可我早已习以为常。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似乎不认识我一样，呆呆地僵持着。
　　她近视了？也罢，我也不需要她的感激，不过是同病相怜而已。
　　班主任依旧不喜欢我，也许是她愈发暴躁了罢，对我吹毛求疵，稍稍不称心，我便是最好的发泄对象。
　　从作业到考试，从课堂表现到出勤情况，没有什么是她找不出来错的地方。
　　我，本身就是千疮百孔，漏洞百出的人。
　　她最后在课堂上干脆放弃我了，当没看见我，我举手提问时，也忽略掉。
　　旁边的同学也一样，像避开苍蝇一样地躲着我，他们不看我，把我当透明人。
　　以为我是这样好欺负的么？！
　　我又调动能力，许下一个幻想，这次是让老师的学期末文件消失，这关乎一个老师的职业命运。
　　打蛇打七寸，我已经忍受了很久了。
　　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校门口，看来我的幻想又一次实现了。她恋恋不舍地回望着教学楼我们班的方向，我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笑了。
　　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新来的班主任更加严格，考试也更加频繁，我的成绩却不尽人意，一次又一次地下降。
　　妈妈被请到了学校来，来谈论我的未来。
　　“已经到高二下学期了，这孩子如果还不努力，真的危险了！”
　　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对着妈妈说，妈妈只是不住地点头，然后想把身子缩小，不要被这么多老师看着训斥。
　　谈话结束后，她把压抑已久的怒火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她用力地甩了我一巴掌，我大口地呼吸着。
　　此时我怨恨极了，办公室里的老师同学这么多，我也到了自尊心最强的青春期，这样的窘迫让我无法忍受。
　　我不禁愤怒地口不择言：“我讨厌你，我没有你这个妈妈！”
　　喊出来这句话后，我眼睁睁看着她睁大了双眼，从斑驳的白发开始逐渐消失，连深深的皱纹也透明了起来。
　　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害死了我的妈妈。
　　这是我最后一个幻想。
　　你们真的以为有能让事物消失的能力么？
　　我的视线慢慢模糊，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我似乎在仅剩的一些光亮中看到了曾经消失过的事物。
　　隐物者，自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