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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衔尾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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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世安买的那辆车,用了他一年攒的工资。
其实那时候他的薪水已经很高,更不要讲赶上了风口,项目大获成功——那年的年终奖,就是一个令他有底气开始进一步考虑在北京立足的数字。
于锦芒提出分手的前一段时间。
路世安看了几套北京的房子,有一个特别喜欢,135平,有充足阳光的大阳台,三个卧室,能把其中一件给她做专门的手工房,还能做一整面墙的毛绒熊收纳玻璃架——她小时候一直在玩亲戚家淘汰下来的玩具娃娃,很少能得到全新的玩具作为礼物。路世安想满足她这点小小、微弱的心愿……
他们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糟糕或糟心的租房时刻,能够拥有一套立足的、不必担心会被房东随时扫地出门、坐地起价的房子,是他们——不,是路世安那所剩不多的、唯一可能通过钱来实现的安全感。
但那套房子的价格也很高。
高到往后几年、路世安都必须为此拼命努力,高到他必须背负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的贷款。
而撞向他的那辆车,刚好是路世安想买又买不起的那套房产价格。
也不过是那个酗酒的、有钱公子家中车库的普通玩具之一。
那场由富家子弟酗酒狂欢而引起的车祸,毁掉了富家子弟的年轻生命,他一辆不放在心上的豪华跑车;
还毁掉了路世安攒一年钱买的车、毁掉了一条辛辛苦苦寒窗苦读十几年、从小镇通过层层考试走到北京、刚刚研究生毕业、努力考到一份优秀工作的年轻生命——
那年的于锦芒,刚满25周岁。
她的人生刚刚开始。
路世安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路世安从医院中醒来,已经是一周后的事情了。
医院的医生不眠不休,终于保住他的生命。说来也是奇迹,他胸口肋骨断了几根,有一块儿玻璃扎入他的胸膛,再多一寸,就能令他当场死亡。
路世安多么希望那块儿玻璃能再深一寸。
于锦芒当场过世。
破碎的玻璃深深扎入她的太阳穴。
路世安希望她能够走得没有痛苦,他残忍地希望那块玻璃能够令她瞬间脑死亡,希望她……
小于最怕痛了。
那辆开豪车的公子同样过世,酒驾+无证驾驶——那个人刚成年,偷了哥哥的驾照出来“玩”。
他的父亲和兄长一直来探望路世安,逝者已逝,他们在想办法“弥补”……没什么好弥补的,路世安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他躺在床上,麻木地看着天花板。
没有任何情绪。
路世安的胸口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难过,悲恸,绝望。
他没有任何情绪。
平静得像自己是一个身外之人。
路世安惊讶自己并不难过,他自嘲地想,或许自己的确是一个凉薄之人,或许的的确确只是个变态。或许小于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他没有心,不适合去爱,也不适合被爱……
脑袋裹满纱布的路世安看镜子,安静地听医生讲注意事项。
他没有流一滴眼泪。
关于于锦芒的身后事,路世安没有任何资格参与。他想要登门拜访,却被于家人合力赶走。
他只是不被父母看好的一个“男朋友”,更是间接导致这场车祸的凶手。
他也没有得到一点儿去看于锦芒“遗物”的允许,只有车中、于锦芒紧紧握着的那个布袋。
里面只有一个破损的CD,是流行歌手的,断成两半,早就放不出。
庄素梅木着一张脸,说他是凶手,拒绝路世安去看于锦芒的遗体,崩溃到只要路世安接近就开始大哭、尖叫……
于家宁同样。
于家宁只望路世安一眼,便厌恶地转过头。
于某龙已经念大学了,他召集了几个朋友要打路世安,又被拦下。
鸡飞狗跳。
路世安最终也没有看到于锦芒一眼。
现如今都呼吁要火葬,她那样怕黑、怕狭窄空间的人,最后也只能睡在小小的黑色木头盒子里,被葬在姥姥身旁。
按他们那边的风俗来讲,未嫁人就过世的女儿其实不应当葬入自家的祖宗坟地……但庄素梅拿一瓶白酒,砸向自己的头,砸得头破血流。
庄素梅红着眼睛叫:“我的女儿,怎么就不能葬在自己家人旁边了?”
这些事情,都是路世安陆陆续续听人讲起的。
他这一病,就是两个月。
两个月,公司里已经安排了其他人接手他的工作,那意思很明显。再培养一个接班人,然后渐渐换掉他、蚕食他的成果。
看,他为这份工作失去爱人,失去健康,失去……
在公司眼中,他只是一个燃料,榨干了,用干净了,就丢掉,重新换一个更年轻、精力更充沛的。
路世安花了半年的时间修养,调整好身体。
又花了半年的时间,不动声色地将那个“预定接班人”调任去其他地方;
再过一年,他带着一手培育的整个团队出走,接受投资者的注资。
这三年,路世安偶尔去看于锦芒,也总觉得那小小坟墓中躺的人并不是她。
冥冥之中,他始终感觉于锦芒还没有死。
她只是同自己分手,然后继续她开心的人生。她只是不爱他了,只是不愿意再见到他。
乡下的坟墓,少有人日日清扫,长满了小野草,不高,细细碎碎的,稀稀疏疏开着一点点低矮的小花花。
路世安也不知该带些什么东西看她。
后来去打印了些小小的贴纸,是她考研时候的成绩和学校。
她的考研成绩非常优秀,学校也非常好。她说过,自己要前途锦绣,要光芒万丈。
她真的做到了,父母为她刻的碑,也是“于锦芒”。
爱女于锦芒。
以前开玩笑,她常说,以后死了也要将考研成绩和院校刻在坟墓上……路世安无法见到她父母,无法谈这件事,只能去打印些贴纸,贴在冰冷的碑上。扫一扫,跳出一行字。
「我考上了北京XX大学的研究生,牛逼吧」
贴纸持久性不够,隔段时间,雨打风吹,褪色了,路世安就重新再贴一张新的上去。
如今,能为她完成的心愿,也只剩这一个了。
路世安经常在吃饭或者外出时,瞧见东西,想,啊,小芒果喜欢吃这个。
如果她还在,一定会缠着他问可不可以点一个尝尝;
如果她还在,一定会开开心心地说这个真好吃;
如果她还在,一定会指着玻璃橱窗说好喜欢这件衣服……
但于锦芒死了。
路世安无法描述那时心里的感受,只能听到细细的风声,凉飕飕地贯穿胸膛,好像于锦芒在那空洞中叹了一口疼痛的气。
他只是麻木地想,然后机械地生活。
路世安也没有再谈过恋爱,有段时期,甚至吃住都在公司,就在简陋的、不到16平米的办公室里搭一个简易行军床,机器嗡嗡作响,热气扑面,他在噪音中想到于锦芒,想到炎热夏天他们分喝同一瓶冰可乐。
办公室越换越大,越来越干净,路世安的人生也越来越割裂。他的人生意义似乎只剩下工作,只剩下功成名就,好像如此就能证明他当初选择的正确性,好像如此就能……
好像。
也仅仅只是好像。
于锦芒过世后的第七年。
路世安收拾自己从前的东西。
他租下大厦的两层楼作为办公场所,也终于成功全款购置一套中意的房产。
三个卧室,有充足阳光,其中一个,委托设计师改成能放满整个墙的毛绒玩具收纳玻璃架。
搬家的那日晚上,路世安一人静静地在客厅中做了许久,挽起衣袖,开始整理一些东西。
一些跟随了他多年的日记本,还有图书,于锦芒和他一起买过的明信片……
搬日记本的时候,路世安被地毯绊了一下,不慎跌倒,日记本年岁已久,保存不当,纸页散了一地。
路世安弯腰,缓慢地一张又一张捡起。
他捡到当年还在地下室租住的那一页。
那天下了暴雨,于锦芒来看他,两个人一起聊天,撑着伞,在水漫流的道路上放小纸船……
这一天的日记是于锦芒写的。
「路世安和于锦芒」
「生生世世不分离」
好像一只手,撕开了眼前的厚厚防护壳。
路世安望了那张纸好久,喉咙中好似有千万斤生铁,沉沉坠坠往下。他紧紧攥着那张纸,痛苦地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汗水和眼泪疯狂落在地板上,他压抑着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发不出口的沉闷声音,他几乎要在这声音中窒息。
汹涌的泪将他淹没,他侧躺在地板上,难受地蜷缩起身体,身体不住发颤,发抖,头一下一下地撞着地板,双手只死死攥着那张于锦芒亲手写下的纸条,深深压住胸口。
忽而,路世安放声大笑,好似癫狂。
……
佛教中讲,自杀犯偷兰遮罪。
如坠阿鼻地狱。
路世安握住吹风机。
浴缸的水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