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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悠游一

      身处黑暗,眼前却有一丝光芒。

      他用力想向光芒处爬去,却动弹不得。

      惧怕黑暗,向往光明,是人类的本能,可此时身处黑暗,浑身无力,四肢百骸仿佛被紧紧锁住,不要说到光明处,就是想挣动一下,也不可能。

      光芒,慢慢远去。

      他心中着急,最后一次拼尽全力,想要碰触那看似充满希望的光。

      然而,最后一次的努力也付诸流水,黑暗慢慢笼罩了他的全部神志……

      漫天黄沙,被狂风卷到空中,再挟带着十足的力道抽到脸上。

      裘生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外衣领子里,眼睛虽然半眯着,握着鞭子的手却稳稳当当,不见一丝摇晃。驮着行李的骆驼和拉车的马都埋头行路,蹄子陷在细沙里,一丝声响也不出。

      这浩瀚无边的沙海,从古而今,不知陷了多少人物进去,虽然手中有司南地图,车里还睡着一位从小就生在沙漠的向导,裘生还是忍不住有些战栗的恐惧。

      回手掀开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帘,裘生想里面靠着车壁的人道,“大哥,可好些了?麻烦出来看看我的方向对不对。”

      那靠着的人迷迷糊糊的睁眼,先是畏缩了下,才就这裘生掀开的帘子张了张天色,先不说方向如何,便自己皱了眉头道,“糟,怕是有风。”

      裘生一凛,在沙漠里除却失了方向,就属风暴最是危险。

      那向导又道,“还好,看起来不会太大,咱们先把驼马拴好,走了它们,咱们可是真出不去了。”

      说着,他和裘生跳下马车,将牲畜都赶在一起,围着马车细细拴好,另用绳子将两人也绑在马车上

      一切收拾停当,两人便靠着车厢,静静等着即将到来的狂风。

      先是低低的风鸣,然后便响起了“呜呜”的声音,再往后,一道黑黄如山一般从西南面铺天盖地一线而来,声势之强,让裘生忍不住屏住了气息。

      只一瞬间,裘生便觉得头上一松复一紧,原来是风吹开了头上的兜帽,接着将一头发丝吹了起来,直直的横在空中。

      裘生闭上眼睛,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被风吹过,犹如刀剐一般,刮起的沙子若有一粒吹到眼睛里,只怕立时便瞎了。

      过了约一刻钟,狂风渐息,那向导解开绳子,立刻扑到车辕上,急向裘生说道,“快走,这阵风没完,过一会儿必会再来,咱们向东去便是。”

      裘生应了一声,犹豫的看了看车帘已经被吹飞的马车,里面还躺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裘生跳上车,先扬鞭打了个响儿,那马是训好的,便自己向前走去,他却钻到车厢里,查看那人情况。

      翻开那人,便看到一张苍白瘦削的脸,这人正是权门门主毕留的尸体。

      裘生上下看了看,见那尸体只是身上多了不少灰土,并无损伤,方叹了口气,出了车子。

      那向导刚从风暴中捡回一条命,又是疲惫,又是亢奋,见裘生对这具尸体如此上心,也跟着长吁短叹道,“好好的,却突然死了,这可不叫人害怕么?想当日他让我给他当向导的时候我还怕得要死的,唉,幸亏你来了,不然我要怎么把一具尸体送回去呢,别说不知道送到哪里去安葬,便是跟着我入的沙漠,却是他死了我活着,家长里短的,谁不传两句闲话……”

      裘生懒懒的“嗯”一声,他这回也是败兴而归,原本以为已经成仇的兄长一般的人托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保下这权门门主,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丧命,一时间心里也是感慨万分。

      风暴过后,沙漠上甚是宁静,便是风声也小了许多。便在此时,裘生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声。

      裘生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声音并非出自那向导或身边牲畜,而是来自背后的车厢。

      正疑惑着要不要回头去看看时,便听到后面发出微微响动,连旁边的向导竟也听见了。

      两人几乎同时勒住马匹,在因此而显得愈发静谧的浩瀚沙海里,清晰的听到车厢里传来的一阵衣衫摩擦的声音。

      那向导颤着手,几乎不能动弹,僵着脖子看了裘生一眼,“大,大爷……这这这,这莫不是……”

      裘生虽是自幼习武,却并没有遇见鬼的经历,一时间也是浑身发毛,背脊冰凉,不知道该是回头好还是不回头好。

      正在两人面面相觑,僵持之时,车中动静大了起来,里面的人整个扑了出来,正挂在裘生背上,还大叫了一声,“婆婆!”

      裘生正是紧张得无以复加之时,乍然被车里的“鬼”扑住,忍不住高叫一声,浑身发抖,一脚踹开那人,滚到车下,连看也不敢再看,拐杖也丢在地上,竟是把轻功武技都忘却了,只记得要远离那边,一瘸一拐的跑了。

      那向导见裘生跳下车逃命,自己也想依样而行,手撑车辕想要下车,却已经紧张得手脚酥软,再也动弹不得,当真是吓得心胆俱裂,只一瞬间,便哭得泪流满面,高声喊道,“救命啊——”话音未落,竟然自己吓晕了。

      裘生已逃得十余丈外,听那向导一声惨叫,又忍不住驻足回头,日光下,只见自己原先坐的那处,正蹲着一个人,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下面斜斜的打出了一道黑影。

      裘生怔怔的看着那黑影,心下暗道,他是有影子的,不是鬼?

      再看那人,分明是毕留的模样,却和自己曾见过的权门门主大为不同,昔日毕留虽然也曾谈笑不忌,却总有一门高手的矜持,而此时的笑容,却极为灿烂甜美,仿佛一个小孩子刚做了恶作剧般。

      裘生犹豫片刻,上前施礼道,“毕门主果然神功盖世,就连古非也会看走了眼,在下这就送门主回雨城,想必昆护法和云夫人会十分开心。”

      毕留却只笑嘻嘻的看他,朗朗青天白日,这般注视,让裘生心里又起了毛毛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毕留道,“婆婆呢?叫婆婆来。”

      裘生怔了怔,道,“婆婆是谁?毕门主若要见谁,不妨回到雨城再说,想必昆护法自会明白。”

      毕留呆呆看着裘生,似乎对裘生的话十分惊讶,“你怎不知婆婆是谁?你是谁家的,这又是哪里?”

      说着,毕留突然跳了起来,似乎这才发现自己呆的地方是沙漠,落脚在又软又瑄的沙堆上,登时没了他半个脚面。

      裘生道,“你……”

      毕留不等他说,突然一屁股坐倒在沙子上,放声大哭,一边哭还一边抓起沙子向裘生扔去,“坏人,你是坏人,你把我偷走带到哪里了?我要婆婆,婆婆!”

      裘生适才强作镇定,此时却忍不住傻了,眼见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坐在地上小儿一般哭闹不觉,此人还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枭雄,更何况他不久前还曾经被人一剑穿喉,就连一名极好的大夫都已经表示他死透了……

      却不是不可能是毕留做戏,毕竟此时他喉上的伤痕宛然犹在,可能是在此刻敌我不明时略作掩饰。然而以毕留的能为,无论如何也要比装成孩子方便得多,如此做小儿状,当真传出去,他以后又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故而一把把沙子被扔在身上,裘生却浑然不觉,心里极为缓慢的升上来一个念头:莫非是借尸还魂?

      一阵热风吹过,毕留歪了歪身子,脑袋枕在裘生肩上,声音又软又甜——然而这样的语调出自一个成年男子的口中,却平添一阵令人战栗的诡异感——“裘生,还有多久能喝水?我渴了。”

      裘生不自在的将他挪开一点,犹豫片刻,方柔声道,“马上就出沙漠了,你瞧前面那处黑点,便是向阳村了。”

      毕留伸长脖子去看,却只见黄沙漫漫,遮天蔽日的灼灼艳阳。扁了扁嘴道,“看不到,我要喝水!”

      裘生不过言语间哄着现在宛如幼儿的毕留,又哪里能看到向阳村?毕留这般痴缠,让他感到体内不多的水分都慢慢化作汗水渗了出来。

      回头向车内望去,见那向导仍然全身发抖,缩在一角。裘生叹了口气,对毕留道,“咱们的水可不多了,再过一会儿出了沙漠,随你怎么喝水。”

      毕留道,“我不管,你抓了我去,却不给我喝水,我要告诉婆婆!”说着,眼中慢慢流出泪水来。

      裘生见毕留伏着自己肩膀大哭,不禁手忙脚乱,叹气道,“算了,你真是……”说着,从怀里取出水来。

      毕留微微一笑,接过水囊,仰首便喝。那水囊约有两尺方圆,毕留喝时却连气都不换一口,裘生只见他喉头微微起伏,不过片刻,那原本鼓鼓的水囊便瘪了下去。裘生将水囊接过倒转,竟无一滴水遗漏。

      裘生叹道,“以后绝不再带你入漠,唉……”

      他说的无奈,毕留却并未仔细去听,突然一指前方,欢叫道,“人!”

      裘生抬头,见前面沙尘之下隐隐现出路来,上面正走着一队商旅。

      原来这段时间不见天日,竟然走出了沙漠!

      雨城之中,仍是夜中多雾,从西沙漠中刚出来的裘生和毕留,在见到这难得的夜雾后,不约而同的深深吸了一口这湿润的空气。

      这几日同行,裘生已然确定毕留的心智已经退化至六七岁幼儿一般,也不知毕留定要自己将他“送回”到哪里。毕留自己对来处乃至口中声声叫的婆婆是谁也是懵懵懂懂,裘生问他是否还记得醒来前的事,毕留却只知一片黑暗,醒来便看到了裘生。

      裘生无奈,只有带他返回雨城,只望将他交给昆尚斌和云娉婷,这一趟差事也算有始有终。

      入雨城后,裘生令毕留坐到车里,夜色已深,但此事较为紧急,裘生也只得去敲昆府的后门。

      门环在深夜中发出几声钝响,只听门里有人低低咒骂道,“操你妈了个巴子,哪个混蛋半夜上门来?想死?”

      虽是骂骂咧咧,却仍然将门开了个小缝,里面那人探出半个脑袋,揉着眼睛瞥了瞥裘生,冷冷道,“干什么的?”

      裘生道,“在下裘生,求见昆护法。”

      那人道,“滚!想死就说,半夜三更来找护法,你他妈活腻歪了?”

      裘生微微皱眉,支住即将在眼前阖上的门,促声道,“不方便通知护法的话,便请夫人一见——”

      话音未落,眼前一脸睡意的门房忽似被绳线牵着似的飞身向后,面前突然出现一张极为年轻的脸。门板也顺着他推的力道洞开,裘生本身残疾,下盘不闻,顺力之下身体向前跌去,只见一道银光闪过,已至眼前,竟是一把短剑!

      裘生急忙拧腰沉身,手中铁拐翻出,“当”的一声,拐沉剑轻,登时将短剑荡了开来。

      谁知那人动作极为灵活,右手短剑尚不及收回,左膝便向前撅去,眨眼之间,已经抵在裘生小腹上。

      小腹乃人体最柔弱的部位之一,便是普通人以膝盖撞击,也会将他人打得无还手之力,更何况这人动作敏捷,乃是高手。

      裘生深吸口气,拐杖在门框上微微一撑,整个人向后急退,险险避过这招。

      裘生皱眉道,“稍等,在下是……”

      那人却不待他说完,手握短剑合身扑到裘生怀里,点点划划,竟都是以命搏命的险招!

      裘生足上筋脉虽断,交手临敌时却不失灵活,见那人不肯与他说话,便也闭口不言,铁拐守紧门户。几招过后,略有喘息之机,足下退后,凝神向那人看去。

      只见那人身材矮小,面容俊秀。虽是一身家丁打扮,双目却十分明亮,眼神中更露着一丝狠意,恍如野外捕食猎物的狼。

      正对峙时,车内微微发出响动,毕留撩开车帘,向裘生笑道,“到了么?婆婆在哪里……”

      那人手中短剑映着月光,一缕白芒正好照在毕留双目上,毕留连忙遮住眼睛,轻声叫道,“哎呀!”

      裘生转眼对毕留道,“你怎的了?”说着想要上前去看他情况,谁知那人突然丢下短剑扑上前去,喜道,“主人!”

      如此变故,裘生自是没想到,毕留同样躲避不及,被那人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毕留先是微微一愣,接着用力推开那人,转身跳下车,拉住裘生的衣袖,微露戒备,向那人道,“你是谁?”

      那人怔怔看着毕留,神色中露出几分受伤的味道,轻声道,“主人,你竟不认得我了么?”

      裘生摸了摸鼻子,清咳一声道,“这正是在下的来因,毕门主因遭意外,似乎……忘了许多前尘往事。”

      那人眼神忽地凌厉起来,一把抓住毕留,另一只手便向毕留脸上抚去,裘生知晓他是在看这毕留是真是假。这般谨慎,原也应但,但毕留似乎并不喜欢这样被对待,那人下手极重,不过捏了几下,脸上便出现极深的红印。毕留皱眉,双目盈水,似乎又要落下泪来。

      幸而这般检查持续不了多久,那人松开手,缓缓后退,退至三步外,垂首跪地,轻声唤道,“主人!”

      这声主人叫过后,竟微微哽咽起来。

      直到被让进昆府大厅,那人仍跟在毕留后面默默流泪。因为刚才被那人检查时着实吃了一番苦头,毕留似乎十分不喜欢他,只要他跟在后面,便小心翼翼的靠在裘生身边。

      昆尚斌正坐在厅中主位,一双眼睛炯炯看向走入厅中的毕留。

      裘生看到昆尚斌,心中突然微微一动,暗想这位右护法只要不傻,便会明白这次毕留痴呆,乃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自己竟然将痴傻的毕留送上门去,连带之下,本身自然也会有无穷的麻烦。

      当下正在暗自戒备后悔,昆尚斌已然长身立起,面容肃整,疾步向下,对裘生深深一揖。

      只听他沉声道,“裘先生不远千里,将我等门主带回,昆尚斌及权门上下不胜感激!”

      说罢,再对裘生拜了两拜,又转身对毕留虚虚一扶道,“门主,请上座吧。”

      毕留怔怔的看着昆尚斌,见他将自己和裘生隔了开来,心中已是不快,又见他似乎要把自己拉离裘生身边,心中大急——他目前仍是小孩心性,着急时爱撒娇,身子一扭,奔到裘生身后,抓紧他的衣襟,促声道,“我不去,我不去!裘生,咱们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话音刚落,满室哗然,那唤毕留“主人”的少年更是潸然欲泣。裘生微微苦笑,向愣住的昆尚斌拱手道,“毕门主和裘梓一战,受伤颇重,似乎……乱了神志……”他并未提及借尸还魂的猜想,隐隐中觉得,让昆尚斌暗中忌惮毕留随时可能恢复神智,或许还能保住毕留一命。

      昆尚斌似乎是听到了平生最大的一个笑话,可又笑不出来。再看毕留神情,目光澄澈,宛如一个孩子一般,这断然不会是毕留的眼神。

      只这短短一瞬,昆尚斌心里已经闪过无数思虑。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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