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胡晓鱼

137、 上海，这个城市与我

　　2013年8月25日 星期日 晴天
　　上海！
　　这个城市与我，总有一种旧愫隐约在心里。
　　我只来过这里一次，还是七年前的那次求学经历。
　　那时的我暴戾不堪，对人生万念俱灰，并没有心思去领略弄堂的惬意和去出名的景点走上一走。
　　只见了我从没见过的堂亲，挤了拥挤不堪的公交车。
　　但天空的湛蓝悠悠入心，厚厚的白云朵低垂的仔细，让我永生铭记。
　　那年临走时，我最后望了一眼与我的小城截然不同的天空，从心里默默的给那个城市说再见。
　　也从心里叹惋，我与它的丝丝缘分。
　　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我能有缘再次见到这个城市，见到那挂在天空像棉花糖的云。
　　但此行的目的，我依然不得空去好好感受这里绚丽中藏尽的古朴：外滩美轮美奂的夜景，黄浦江上光影流动的游轮，拥有城市象征的东方明珠塔，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的洋房，繁忙的港口。
　　它与我，终再一次失之交臂，没有迎来一场热烈的欣赏和拥抱。
　　令人叹息的，还有那张慈爱的，与姥姥长相相似的亲人面容。
　　来时我妈找出柜子里甚少打的电话号码，有的已经是空号，有的已经没有人接听，只有一个堂舅惋惜的告知，姨姥姥已于前两年驾鹤归隐，远在天边的北方老亲戚们已基本失去联系所以未发告。
　　至此，姨姥姥那片家乡故土，无人再知她，无人再念她，也无人再挂她。
　　和我的姥姥一样，生过，来过，留这世间的痕迹正慢慢被一点点的遗忘。
　　这座城市，也正在悄悄将我心里的旧愫遗失。
　　我走出火车站，拿了行李里的地址打车，我现在要做的，是那件未完成的事。
　　在一个小巷子的地下室，我看到了正一边啃着馒头咸菜一边在地图上勾勾画画的大妹。
　　污浊不堪的地上横爬了几只蟑螂，还时不时的有类似于鬼哭狼嚎的声音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她看见我，吃了一惊，赶忙站起身怯懦的叫一声：“姐姐，你，你怎么来了。”
　　我嘴边的笑只象征性的待了一秒，便再也笑不出来，我没想到在这个繁华的一线城市，也会有这么脏乱差的地方。
　　我推着箱子走进去。
　　屋里更是不堪，顶上的墙皮已经斑驳，还有时往下掉儿灰粉，铁皮的漆柜也锈迹斑斑的靠在只有几平大的墙角，那张床也小的可怜的几乎占满了整个屋子，我走两步，地上湿湿黏黏的不成样子。
　　大妹赶紧拿了柜子边的拖把在地上擦起来：“前两个月是南方的回南天，一直没来得及好好晒好好修理，姐姐你坐，我收拾收拾。”
　　我说：“别忙了，跟我回家。”
　　我说这话的时候很平稳，没有生气也没有急躁，更没有可怜和嫌弃的语气。
　　她拖着地的动作停了下来，但她并没有抬头看我，只低着头扶着拖把柄沉默不语。
　　我又说：“我不是来说大道理的，你爸你妈，你姑你叔，很多人给你说的应该够多了，什么话也都有。我只是不得不答应他们的请求，过来走一圈，这句话也是他们让我必须说的，好了，给你说过了，我也算完成他们交给我的任务了，我回家还得看孩子，就先回去了。”
　　看她依旧没有变换动作和说话，我在这个小地下室停留了没有五分钟，便推上行李箱向外走。
　　“你是不是一直很讨厌我？厌恶我？”她的声音在我踏出门的一刹那传来。
　　我转过身去：“我确实从小就讨厌你。”
　　她站在那里，低下头，眼睛就淌出委屈和不甘的泪。
　　我看着她继续说：“也嫉妒你。”
　　她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吃惊。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你有爷爷奶奶，大姑小姑。”
　　我嘴角一抹笑意，“哪怕父母家庭都比我要健全，学习还好，毫不夸张，我甚至有点恨，为什么你要跟我同龄？为什么你也是女孩儿？为什么流着一样的血却得不到一样的爱？”
　　我浪荡不羁的笑一下：“现在我高兴了，一点也不嫉妒，我巴不得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样儿，最好再难以维持生计，我妈又有话要对着瞧不上我的奶奶说了，这都是报应，报应孩子们小的时候只照看你们家，报应所有人都关心你们的成长。”
　　她掩面痛哭：“不是的，真的不是的，我不想要很多关心，她们的爱对于我，是很大的负担，我不想上学，我想去打工，家里都那样了我真的不想继续扛着施舍心无旁骛的上学，奶奶骂我没出息，我爸躺在床上打自己站不起来的腿，小姑也硬拉着我去她家住，你知道吗，我生怕有一点点做的不好让姑看不上，让姑家的姐姐弟弟嫌弃，但是我能怎么办呢，他们给我安排好一切，我不照做就觉得我失了德没良心。我很羡慕你，随心自在，从来没有人管你的学习。我大概知道，你一直讨厌我，只是我不敢开口问。所以我想努力学习来让你转变对我的看法，让姐姐你能多和我说几句话，多跟我在一起做做姐妹，我一直很努力啊，我不想他们失望，不想上完大学就回去村里或者城里继续让他们扶持，或者我爸妈再因为借钱唉声叹气，我很怕，我像一件商品，他们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和投资，最后没能完成她们嘴里的有出息，没能回馈这些亲人的资本，所以我立志要挣足了钱才能回去。”
　　她说的年代久远，却痛彻心扉，说完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这就是她藏了多年的心里话，在我们并不相熟的这些年，不敢暴露一点踪迹，不敢透漏一点儿怨。
　　只是我没有想到，被灌了亲情道德绑架的，不只是我。
　　她也受到极端的伤害，我们这一大家族，总是被极端对待，也总是被端上爱的捆绑天平。
　　我隐藏住眼底的泪，把行李放平在地上打开来，从里面掏出一叠已经发黄的纸张递给抬起头来的她。
　　她拿过去停止抽泣一张张翻开来看，越看越急迫，越看越伤心。
　　她看完了，眼泪又出来了。
　　“你以前的卷子怎么成绩这么好？比我要好的多。”
　　我含着泪就笑了：“又有谁问过我呢？他们的爱从来没有在我身上问过一回，而所有的人关注点都在中高考最后的数字上。”
　　我把卷子从她手上拿过来看着说，“不要羡慕我，每每关键的最后，都不好。我曾经一度执迷于学习，我以为这样，对你那些好的亲人就会把爱分一点给我，就会觉得我比你厉害，比你好，想让他们等着我惊艳的那刻，但偏偏，总是造化弄人，我没有中考扭转，更因为一些事情与高考失之交臂。那年我为了泄愤，把所有的书都卖了，却独独不甘心丢掉这从小到大考试的试卷。”
　　我的眼泪在这一刻，流下一滴，我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你的心里装满了爱的压力，我这没有得到半分爱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既然你也不好我也不好，算不算为了这些年爱恨纠葛扯平了呢？小雅，我们俩果然流着一样的血，都把爱不爱，恨不恨孤独一掷的发泄在学习和出人头地上，现在想想，学习和过的大富大贵有什么错呢？让我们何至于忠心耿耿念念不忘的钻在里面不愿出来。”
　　我嫌弃的又翻过来瞅了瞅手上的试卷们，“是我该扔掉过去了。”
　　我把它们塞进行李箱拉好，站起身说：“但我不会把它们遗失在异地他乡，落叶还知道归根，你辗转来到的这座城市很美，美丽到有些人的骨，别管是因为流连忘返还是因为迫不得已，再也回不到故土。”
　　大妹转过身，看看高高的，仅有的那几厘米透光的窗问：“是谁吗？还是什么？”
　　我从她背后拍拍她的肩膀，笑着道：“我姨姥姥中年来到这里，但是已经去世了，我甚至连她的骨灰灵柩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你说人一辈子图的是什么呢？虽然我也不知道你想在这坚持什么，但如果你考虑留下来，我还是会一个人回去。”
　　她说：“姐姐，我从来没有跟你吐露过心事，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我说：“哪能？我讨厌你还不至于升级。”
　　她笑了，又问：“我能在姐姐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吗？不再想别人会怎么想我。”
　　我故作惊恐：“你要把我卖了？”
　　她矜持一笑：“回去的时候跟我一块儿买绿皮火车票吧？动车什么的都太贵了，我没钱。”
　　我大叫：“哈，你当我是多有钱啊，从火车站到这，我看着出租车的计时器蹭蹭的往上，像流水撞击我的钱包，跳的我肝都疼了，可不如咱们那三蹦子三轮，这高消费的我可一天都待不下去，我在咱们那一个月工资在这个地方只能存活几天。妹，给你讲我的一个发小儿哦？”
　　说话之余，她就已经打开惨不忍睹的柜子收拾起了东西。
　　我坐在她那吱吱呀呀寸大的床上伸伸腰，看着她麻利的手脚说：“那是个执拗的家伙，从小是瘦，不是啥大毛病，就是天天啃红薯营养不良......”
　　我脑海里浮现着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画面......
　　她听我说完，也打包完最后一个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打包的，无非是几件衣服。
　　她使劲儿勒紧绳子说：“姐姐，我想认识你说的王冰，她让我看到了意志力和坚强。”
　　“好啊，回去介绍你们认识，其实你见过，那年我拉着一个人去你们学校找你。”
　　“啊，我知道，当时是她把钱扔给我拽上你走的。”大妹惊喜的说。
　　“嗯，就是那个人，妹，贫穷并不可怕，每个人一生都会经历很多次大起大落，一时并不能决定一世，没准儿，以后你会嫁的很好，我预言一向挺准的。”
　　她扛起东西在肩上说：“嗯，我不会再看重别人的看法了，自己活的好才是好，姐姐，咱们现在就走吧。”
　　“不住你这苍蝇为伴，老鼠为邻的地下室了？那不中啊，浪费房租，你再住个一年半载住回来。”
　　“不不不，其实我早就想回去了，他们一个个都回去，我去了好几个城市，也没混出大钱来，只是拉不下自尊回去。”
　　我对她笑，我们都在长大不是吗？
　　上火车的那刻，我再一次跟这个城市心里告别：上海，再见。期待未来能不带着遗憾跟你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