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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见梅惊笑 ...

  •   风很大,当值的小太监匆忙引路,扶尘微飘:“著王,这边请。圣上在小阁馆呢。”
      许落落微微点头,跟在身后。垂眸问:“皇上自个儿么?”
      小太监回头一笑,应道:“早起罢了朝就和雷妃娘娘润娘娘几个在兰丛宫里玩掷箭,午膳过后兴致起了,又唤了如英来唱。方才乏了,令几位娘娘退下,可巧您折子递上来,说是求见,圣上就命小的来迎了。”
      “还是扰了皇上了。”许落落淡淡说。拾阶而上,凛冽寒风抚乱袍摆,扑啦作响。藏青袍子滚着烟蓝的边儿,盘扣挑金丝,很是持重。
      小太监恭维道:“著王哪里话,难得今日圣上精神头儿好,都说是赶着著王的兴致呢。著王也当多进宫走动走动,让咱们这些下人们沾些运势。”点头示意后在馆前立定,呼道,“著王求见!”
      许落落忙正衣冠,恭正神色。里面有个年老太监声音高声道:“宣著王进殿!”小太监两个忙挑开了盘绣锦门帘,他方轻掀袍摆,垂首步进。
      小阁馆是三层小馆,在覆青院里,皇上很爱冬日里在此处消遣。一进去便闻到隐隐熏香味。甚是暖和。门里自有小太监守着,低声道:“著王请随小的来。”
      二人踏上红木台阶,阶梯楞子透过楼上的光,斑驳明灭。一阵脚步声,待上了二楼,见迎窗屏风后面人影晃动,许落落正了衣袍,步上前去,在屏风前跪下:“臣许落落求见。”他略敛双目,沉定平淡又肃静的面容,在屏风后影影绰绰。他闻到今日熏的茶树香,清冽淡远。
      有人弓着身子走出来,一个眼神,左右忙添了矮凳在著王身后,那人低低笑着,扶他落座,道:“圣上刚听得曲子乏了,这几日老念着猎场那里的云茶好吃,你看你怎不晓得张罗补带些回来孝敬。”原来正是那位魏公公。面容含笑,神情愉悦。
      许落落当下也不禁一笑:“……是臣疏忽了。”
      “唉,偏不费钱又讨巧的事,著王总不耐烦做。”魏公公挤眉弄眼,又叹又气,皱眉道,“好不容易进来走一趟,不开心的话可不要讲。记得凡事若惹咱们些个使唤的受罪牵连,那咱们定也不答应叫做主子的好过咧!”
      许落落不禁垂眸笑起来,明明是端正肃穆甚至冷淡的人,笑起来就益发青春温柔,浓浓双眉下是温默一双明眸,瞥上来看了魏公公一下,很有些无奈的:“魏公公最爱说笑打趣。”
      “若要主子开心,便是耍猴把式又待怎地?”老头摇头晃脑嗔了句,目光回视雪溪屏风隐约的后面。
      隐约有侍女走动,奚嗦声后卧榻上一人抚枕起来。许落落忙再次掀袍跪下,低声开口:“烦扰皇上了。”
      那人悠闲接过茶水漱了口,淡淡的:“扰已扰了,你又是打定主意扰。谁奈何得你。”
      许落落赶忙垂首略抿唇,方道:“臣真万死了。”
      魏公公用手肘不客气地撞他肩膀下,笑道:“皇上,天凉得很了,听说著王府里梅花开得好着呢。”
      许落落细微地叹口气,抬眸朗声:“姜园的大半都开了,今年赛飞白正盛,已吩咐箜篌裁些明早送来给小阁馆应景了的。”
      雪溪屏风后那人呵笑一声,视线似乎偏在魏公公身上,道:“有话自然要讲的。”
      茶树香居然浓烈起来。小阁馆楼外太监们扫地声都清晰。
      许落落垂眸,只道:“早些时那押在容阁的刺客,不晓得皇上是否还记得。”
      拜春宴后有人不知深浅,居然摸进大内,被四士伏。知此事者不逾十人。此犯由著王亲送容阁看押。魏公公哪里会不知道,此人名叫许相逢。是昔年凌王的遗腹子。早年里凌王府被举,是眼前这青年固执,硬生生撑到如今。反叫众人不快活。
      “每日里三院四司,压的折子盖住天,”雪溪屏风背后,那人声音模糊散漫,“眼前人都作车轮转,如何记得蝼蚁事。”
      魏公公依旧微笑模样,唇角细微的下垂,看到面前久跪青年,眼角黯淡,听他张口道:“此人罪大恶极,苟且偷生已承皇恩数月,该是偿命时候了。臣故忝来请旨。”
      魏公公摇头笑,无语走过屏风,接过侍从茶盏,为主子沏茶。茶香和茶树香气混淆在一起。复叠着升腾。那人淡笑开口:“许落落,说来你也做事多年了,虽说同他们几个红珠皇子不同,朝廷里也太过怠慢你生计,听闻你挤在姜园五年,真是不像话。”饮口茶,又道,“赶紧着把院子收拾收拾,也是要成家的年岁了。不够了找五保支,勤向他讲讲。”
      许落落全无表情,恭谨俯首道:“全凭皇上的意。”
      魏公公似乎想起什么,笑着弯腰对那人说:“皇上,说起来成亲,小的倒是想起一个人,怪有趣的。丰娘娘老家里的,那个小姑娘,皇上您还有印象没?”
      那人似乎来了兴致,沉吟片刻,道:“可是那年初入宫给她姨娘做寿,见到阿拂,小小年纪,便赞说美人如卿得见花开的那个酒鬼孩子?”
      魏公公笑,递过帕子:“皇上记性真好。正是那醉在御膳房的孩子。她爹是容阁执事,就是彭立冬,那年鲁州办案,乌纱落水里的那位爷,算起来,今年也六十多了,这个小女是五十岁上得,所以尤其疼爱。下面还有个幺弟,三岁上给您对对子,您都赞好呢。”魏公公仿佛止不住,先笑了下,方续道,“前些时小的不是去开州么,也是他们老家地界儿,说那女孩子,年里怕是有十五了。本要配与殷家小少爷,她便说,天下美人如许多,不妨事休着急。”
      那人笑,倚在枕上:“倒开生面,有些趣味。”
      “可不是,说是自知愚顽,却定找阿拂般貌美意闲的。本是笑话讲,谁知传到频飞宫里,陈娘娘很不乐意,当下说,此女再念女经十年方好嫁。”
      “果然是频飞的急脾气。”那人不以为意,淡淡道。
      魏公公也笑:“后来在京里传了笑谈,彭立冬托病在家养了月余。回来容阁,大家都问姑娘是否受得住。彭立冬拍腿大叹,说家中妖孽作祟,听了话乐得说也好也好,天下美人如许多,为他一个也踌躇。如今,殷家事也为彭老头推辞了。”
      “如此难为了。”那人笑。
      冷在地上的许落落低首不语,直到魏公公不忍,斥左右:“闲着膀子不晓事,著王腿麻了也不晓得搀到炉边暖一暖身子。”
      不待左右近前,许落落又俯首道:“皇上……那犯自知罪未赎完,但身骨已承受不住了。眼看年就来,是否结一下好省心?”
      那人笑,第一次回视这青年,眼眸隔着雪溪屏风,模糊悠远:“许落落,你心慈手软,大难来也不知偏头,固执偏袒,真叫人烦恼。”
      “是臣的罪过。”许落落只得低下头去,声音低沉,看不清表情。总归是冷淡严肃的。

      小太监掀起帘,他缓缓抬起头,面前覆青院里已落起雪。太监引路,拐角时看到偏园衣袂,他皱眉,看向太监,小太监遂回道:“临王半柱香前也来了,说是回漕运的事,皇上乏了,传未时三刻再见。这会子怕是屋子里等得困了,出来见雪。”
      许落落淡淡垂眸,跟着太监走出覆青院。天空昏暗苍茫。雪渐急,他拢起袍领,藏青袍上沾雪片,恰似踏在浪花里。

      ————

      当貌美少年察觉风林声有异,已经晚了。
      他没有亮背后长剑,只是紧绷着站在马车前,看着九曲山路绵延处的斜阳。身后侍从少年背着包袱,倚着车框,眼眸细长,神容平定。
      先是马蹄声,后是尘沙,最后浮出眼前是三匹快马,高大彪悍,为首是个汉人模样的男子,异族人打扮。见到他们,冷笑,视左右:“原来是世家子细嫩模样呢。我们或许此行不虚。”
      他视线在二人脸上逡巡片刻,方道:“野地里放风筝,真是世家子弟做得出的怪事。”明明笑,却仿佛冷凝睥睨的神气,语调扬着,“报上名号。”只四字,却有号令兵马的强硬。看他手中没有刀剑,左右的异族人却举着宽颈刀,青蓝色刀芒。容姿肃杀。
      这时门帘似要被掀起,貌美少年轻轻一笑,倾城:“镇姐姐,我杀人,不要你看见。你还是避避的好。”
      那为首人眼中闪过微芒,不待开口,见那马车帘已被一只手轻缓掀起,声音含笑:“阿寻,你莫说嘴。如今我得遇故主人,如何能不出来相见。”
      话一出,众人都一震。为首之人也不冷笑。只盯住门帘。生生见一张面庞露出,面色蜡黄,左颊鬼记如故。唇角噙笑,神容淡定。握住马车上少年的手,一同下车。向他眼前走来。
      为首人呵呵笑,身下马不耐地微微踱步,这人已中年,身姿清峻,异族盘珠饰发,明明中原样貌,却有异邦气象。他笑半天,冷冷道:“祝四,居然是你。”
      祝镇放开少年侍从的手,穿过阿寻眼神,在他马前三步站定,恭身道福,笑叹:“大少,别来无恙?”
      这人正是昔年京城吴府长公子。入官门之际为雷府推倒。全府人都自此零落。而昔年助雷府之力者正是眼前人。
      吴降垂眸看她许久,抚马轻笑:“拜你所赐,有今日路。”
      祝镇微笑,偏身看了他:“祝四早在想,为何数年来彰族骤起,听闻亦有汉人助力……”她看定吴降,笑意真切,“不论如何,得见大少施展方略,意气风发,真是一年来最好之事。”
      吴降看她许久,似乎在确认今日所见这人,眼神晦暗不明,只笑言:“看来实在着急见我,居然不远万里来这边塞。”
      祝镇垂眸但笑不语。
      吴降看定禇钟寻半晌,方道:“此人不是当初那孩子。”
      祝镇一笑:“不是,他没与我一同。这是家中弟,阿寻便是。”
      禇钟寻斜眼眸看马上端坐的人,笑着回看祝镇:“镇姐姐,你居然在异族寻亲,不晓得的,还当咱们四海有故旧呢。若如此,岂不是哪里都不得去。”
      “我路过鹫峰岭,看到冷天里白风筝。此地交界,兵荒马乱,实在诡异。压了队来查,果然不算白跑。你明明世俗人,偏好这类事。早晚栽在上面,救都无药。”吴降淡淡笑,记忆里眼前人最谨慎不过,如果避世,哪里肯如此随意。不像她作为。少小十五岁便知投靠强势,推翻颓势。这种人怎会轻露马脚,自认失算。
      祝镇轻笑:“肯发现这诡异之处的人,就算遇到,能会一会不是也当庆幸么。”
      吴降看着她眼眸笑意,翻身下马,并不走近,只看他们数人,神情轻谩,细看又深晦,只道:“来这里做什么?”
      “如大少心中想,避祸。”祝镇迎上他视线,温笑如常。
      吴降垂下眼眸,微微点头,转身看弯道旁曲折山峦,荒沙枯草残雪掩映,飘着夕阳凉淡金颜色。
      “大少,身在异地,一切尚好?”祝镇开口。看到他背影。
      “祝四,我常觉得,人生在世,不过图个活字。如今觉得,人人得活,便有无数当世推手。把众人性命运势翻搅,到最后,各自大势都成。”吴降偏回头,第一次笑得凉淡温融。眼眸波光里,依稀有当年在杜鹃花里独坐之人的影子。说记忆短过花开的人,总是在某一瞬才仿若神伤。
      祝镇止不住叹着微笑,碎发翻飞过颊,鬼记若隐若现。她道:“是。从来不曾有一支独秀的美事。终将缠扯,或者艰难活着的乐趣也在此了。”
      吴降垂眸笑,禇钟寻看到这温融浅淡稍纵即逝的笑。眼眸冷凝黯淡。背后负冰凉长剑。觉得不过两三步,何时察觉如此远。听话音,似乎身世过往沉如海,一一都被眼前大势牵扯挟持。

      夕阳几乎落尽,吴降上马,二人握拳。轻提马鞭,祝镇目送,看到路前方有人在待。人马整肃。为首人黑马玄衣红腰佩,异族风貌。浓眉挺鼻狭长眼眸,直直看来,神容审视,箭囊沉重。高地鹰盘旋。
      祝镇未偏头,只低声同身旁人道:“早闻彰族二首领逻永业御牵鹰逐雁,徒手擒狼。今日得见,果然不寻常。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说的便是这样英雄罢。”
      禇钟寻垂下眼,轻轻偏回头,看到身侧祝镇,神情专注平淡。许久方咧嘴笑,把头枕在镇姐姐肩窝里蹭:“这世上多少英雄出没,我们怎看得完呢。”

      ————

      许茚直轻轻一笑,道:“骆大人,狱中受苦了。”他身姿清瘦,月白袍子笼在身上,包裹着淡淡清冷颜色。顶冠饰的青玉又证明此人身份。本来入容阁交接事务,想起月前被牵扯入狱的骆传史,特来相见。他容貌不及濯王清雅,临王温淡,关蒲俊秀,燕南凛冽。却在众人夹缝中,多些恬淡随适下的从容不迫。毕竟是地位不高的娘娘所生,又自幼丧母,如今跟在陈后处,也算腾达了。
      大牢里关押的中年人淡淡一笑:“有谵王来见,也不易了。哪里算什么受苦。倒是听闻现下朝廷里忙着整肃漕运,站成两派,谵王在中调和颇不易吧?”
      漕运事由一帮府院大人管,两年前临王被派插手,甚见成效。谁知初秋出了江州主事私自挪银的事情,后一波三折,查出是挪漕运建堤之银赈永州灾,本来如此一说,朝廷亦有颜面,谁知工部大人张之久一路查下来,有三万两银子对不上数。本来张大人还要揪住不放,两月后就调任泰州做了主事,朝俸未涨,却安稳坐收泰州粮草,此事本来不了了之。一旬过后,又有户部李大人上折子说漕运亏空不说,当初兴建堤坝的草案也有问题,朝堂上乱糟糟各寻主家。皇上传了旨,要年里结此事,本来临王之势已馁,又被主张漕运整肃的一派牵连。
      许茚直一笑:“这等要事,自有龄大人浦大人他们查,哪里忙到我。骆大人多虑了。”他顿了下,又笑,“倒是今日风闻骆门许多故旧悄悄寻来京,弄得气氛有些紧张。宫大人在朝中人面不薄,听说一来京述职后就奔了骆大人家呢。”
      牢笼内中年人温笑不语,看定自己手掌,道:“难道门生故旧拜会尊师家父,也有猜忌无数?若如此,诺大京城,怕官员们各自都无所可去之处了。”
      许茚直摇头轻笑,似乎很开心:“难得骆大人囹圄之中也如此直爽。我想我不必为大人狱中生活担心了。”他从椅中起身,垂眸方道,“不过,短时间内骆大人脱险几无可能。此次无量山案既然重提,怕就没有轻易罢手的意思。我等不过都为皇上共事。希望骆大人多保重。容阁也有派系,骆大人不必担心不见生天。”
      “如今又有什么好怕,不过忧心罢了。”望着谵王步出的背影,中年人轻轻笑。牢笼的影子映在昏黄墙面上,很是黯淡冷凝。

      步出庭院。月光温润。倾泻在许茚直低垂的眼睫上。在前打白灯笼的五品带刀吏封纭看到容阁重重院落内浮起的橘色灯笼,皱了下眉,沉吟道:“韩大人今夜方回,怎么突就审人?”
      许茚直顺他视线望去,笑了一下:“你们容阁名堂真多,属下审拿也要内部召告。”
      封纭回头看了下谵王,呵呵笑:“您可别小看了。容阁这规矩和殷王府人一般铁打铁。他们府里橙色琉璃灯,处处去得,橙色纸糊灯,入宫免查。我们容阁白橘绿,引人审人招人,可也是先皇时的规矩呢。”
      “那这次又是你们容阁什么人犯了错?”许茚直轻笑着问。已经步出回廊,看到竹影婆娑。
      “下官不知。”封纭淡淡说道,“谵王这里请。”
      踏月色而出,拱门外即有容阁小吏奔来,见了两位爷便行礼,封纭问道:“韩大人可是要提人?”
      小吏看了眼许茚直,恭谨道:“是。”
      封纭笑起来:“你且去拿,不必急。谵王要同韩大人一处说些话。小凉阁外候着便是。”
      小吏想了下,应声施礼,急急去了。
      封纭倒顿住脚步,冲许茚直一笑:“爷,您自己上前去吧,下官在此等候。”许茚直这时抬眼,才看到已到曲池白桥,对岸影绰些许小吏,橘色灯笼稀疏摇曳。月上中天,一片银白如洗,浮在水波之上。许茚直浅笑步上白桥,心旷神怡,方觉得对得起这一片月色。
      对岸,一个清俊男人的背影,刀削一般凛冽。
      待到寒暄完毕,许茚直只静静吃茶,对座是容阁三大管事之首,韩城大人。倒也一贯冷寂性子,但笑道:“谵王好兴致,月半到容阁一游,不知牢房里诸项安置谵王可还觉得过得去?”
      许茚直垂眼端详茶叶:“哪里,这容阁尚不在三院四司所管,何况于我呢。不过事经此地,略做停留。韩大人夜里提人问审,真是辛劳得很呢。”
      韩城一笑:“恰是白日里忙你们这些个闲散王子们的事情太多了,自己阁子里的事情只能挨到晚上,可怜我们律大人路大人的严面你们未曾见识得!”
      “看来实在有劳三位管事和两位容阁大人了。”许茚直笑起来,“如今朝堂上不是为了无量山案争执,便是为漕运事论战,该忙坏各路大人们了。”他径自添了茶,低眉轻嗅。
      对座韩城也笑:“如非有些事,人们还不都荒废了。至于到底如何,又有什么要紧。谵王你说是不是?”
      “呵呵呵,”许茚直不禁抬眼看这清俊冷冽之人,“韩大人好眼力。”
      “过奖了。”韩城饮口茶,“我们不过看客跑腿,赚个傍命栖身。如何叫人安身立命,却是诸位王公大臣的肩负呢。”略一欠身,浅淡笑道。
      许茚直举茶敬韩城,觉得心头繁复,却笑:“看此刻月如璧盘,你我竟一时同愁了。”二人一笑,饮尽杯中戚茶。

      ————

      祝镇伸手在少年眼前轻晃,口中笑语侍从银阶:“你看,北地一游,见些个异族人士就这副模样了。”
      银阶赶马,回头一看,淡道:“二少爷惊了心便是。”
      车内禇钟寻突地回过神,伸手轻抓祝镇手,视线巡至她面庞方似回过神来,久久方笑:“……到哪里了?”暗收回手。
      祝镇偏头看他,亦抽回手轻指前方山深处,道:“银阶打听过,过了这道梁,便到椿州界内。那里人员芜杂,便于安身,进退都易。”
      少年环顾四周,呵呵轻笑:“此地山势的确不好,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眼见着天色将暗,车前银阶无奈道:“四姑娘,天黑了,我们不妨先停一停吧。路不好,夜里赶路不安稳。”
      祝镇叹了一声,正欲道好,突地被身旁禇钟寻捉住手,她心下一惊,看向他处,天已渐黑,只见那眼瞳泛蓝如水银,漆漆看向自己,她便心下了然大半,顺势倒在阿寻身后。
      握住她的手毕竟年轻,几不易察地颤抖,身前少年却分明朗声道:“此地风景甚好,兄弟们既然来了,何不一同观赏?小弟让诸位久候了!”
      突地夜鸟振翅啼鸣,禇钟寻一手把祝镇推至车前银阶处,右手已翻腕拉剑,抬脚腾空,跃至轿顶挡下四箭。他冷冷一笑,声音如夜泉般清亮冰冷:“暗箭伤人,小人行径!”三尺封臂剑翻飞中,残箭断矢已落脚下成堆。
      银阶翻身下车,护祝镇躲在车轮下,手中一柄剑也不断隔挡。
      禇钟寻眉目不稍动,渐明月色下面容如玉,眼眸清冷足下一点,不顾箭簇如雨,已奔向林端,剑一挑便有人渐血低吟,他复疾旋身回到车前,几个回合,已自暗喘,唇角倒依旧上扬,月光真如璧之人。只垂眸轻笑:“我不信远地所来夜袭之人,能带多少佩箭!”他轻掖袍角,在车周挡箭。本来宫先生的剑法便以诡谲盛名江湖,今夜他施展开来,但见银光四溢,剑影重重,杀气迭起中步履犹如闲庭信步,甚是漂亮。
      祝镇眼见,心中淡笑:如今招式似骗得了人了。恰此时二箭并行破空而来,直取车轮处,银阶抬臂揽她,避开一箭,另一支斜斜擦颊而去。那边禇钟寻大惊,翻身单手抓箭,挑眉似怒,阴影中端详不清神容,他只在箭雨中定定看那箭,双手折断,舞剑更飞快枯绝。
      果然,半柱香过去后箭势大缓。
      有四人成组的蒙面人举双刀而来,轻巧无声,难以分辨。禇钟寻左手的两截残箭放出,只轻轻一笑:“你二人的箭,还与你们便是。”声音极阴冷。收手挑剑,又是另二人倒地。方冲林中笑:“既欲取小爷的性命,便不妨尽力些才是。”
      当下又出八人。
      银阶亦在与近前人搏斗,祝镇心沉目静,也觉耳畔风恶,突地欲回头,但见银光乍显。她心中一沉,只听得不远处禇钟寻冲自己方向大吼一声,未及多想,身前已多一人,抬剑挡剑。
      剑花一翻,黑衣人应声倒地。
      祝镇见眼前此人身量不高,同样黑衣覆面,身形一晃,将自己挡在身后。
      平地形势陡转。
      她心头翻转,猜不出来者是谁。

      有此人助力,禇钟寻方得心应手起来。
      月夜之中,但见二人身形翻转,杀黑衣客悄无声息。银阶偷空看向祝镇,似乎想问是敌是友。祝镇亦没奈何,看来如今踏入旋涡中,有些人渐渐牵涉进来。
      禇钟寻手握长剑,撩眸望向月地里仅存之人,轻扯唇角,道:“你为谁来?”
      那人见遍地尸首,睚眦暴烈,反笑:“禇前之子,果然够狠辣!”突地眼生生看到少年提剑向自己走来。那身形样貌不容直目,而双眸轻扬流波,令人张望不清。他有些惶惑于这摄人气魄。
      一剑封喉。这一剑果绝如意,少年眉目不稍动。转身已直面黑衣人,闲散垂眸睇过手中长剑,方缓缓抬眼含笑。明明姿态从容随意,却气息紧绷迫人。
      黑衣人似淡淡一笑,侧转身走到祝镇面前,掀下面巾,拱手行礼:“祝姑娘。”
      祝镇看到似曾相识的面庞,心中大骇。一时竟无言语。少小银阶眼中,亦是惊异。
      那人神色自然,道:“在下吴茶,奉容阁韩大人命,无论何时何地,救祝姑娘活命。”
      祝镇许久方犹疑开口:“……实在是,劳他记挂了……那么,”她正神色,看向吴茶,“你既一路追来,那日当得见大少了?”
      吴茶垂眸片刻,淡道:“早年吴茶为韩大人所救,自此已与吴府无干……不过,因缘际会,得见家兄异地安然……也是他鸿图得展的地方,今世英雄这么多,也为他高兴罢。”
      禇钟寻此时才知来人乃吴府旧人,韩城手下。看来人眉眼,同吴降吴羽颇类。收剑背在身后,碎发过颊,上前淡笑:“镇姐姐,你故人果然多。”
      祝镇一笑,瞪他:“若无二少相助,今日看你如何应对周全!”把手伸给他。
      禇钟寻看到偏向自己正含笑的面庞上血渍犹存,眼神一紧,笑来又春风得意般:“又哪里功败垂成了?”垂下眼睫盯着那修长坚定的手,方缓缓握住。只听到祝镇婉转音在耳畔:“今日多赖你。这点伤算什么。”
      吴茶见沙场上冷凝少年此时姿容柔软依恋,双目忧伤,心中亦是一奇。端想片刻,方道:“方才吴茶曾觉此地尚有一人在旁,不知是谁。”
      禇钟寻神色一凝,清泉般双眸看向他。
      “此人武功在吴茶之上,感觉却似初涉江湖,或为年轻人罢。”吴茶续道。
      握住禇钟寻的手力气有些紧。他偏回头,看到祝镇右颊上箭痕逼出的血印,听到她平淡唤道:“银阶。”
      侍从银阶登时跪下,沉声道:“小人自作聪明,请四姑娘责罚。”
      祝镇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终是淡淡开口:“若真是他,此时不见,不知又会往哪里去了。总不是现今顾得的。”
      禇钟寻放下她的手,偏回头目视她:“是我让银阶追来时沿路标记。他现下白云芙蓉都事败,如何离得你,我们便是死在一块,不是也比留他一人在外好许多!……”
      对上祝镇眼眸,少年突然没有话语,手抚上她颊上血印,轻轻触碰,突地离开,怔怔看指上半干血迹,扯唇轻笑:“若今日有他在旁,一定可毫发无伤罢。”

      ————

      冬日天早黑。四下隐约得见雕栏白玉如蓝。
      少女气度雍容,额发上覆紫金流苏,双眸微敛。身前紫衣蟒袍的中年男子偏回头,淡声道:“刚才皇上的话,你怎么想?”
      少女抬眸看到黑压压月色终巍峨宫角屋檐,淡色胭脂菱唇上扬绽笑,神容疏淡:“父王,皇上都已开口,小女怎敢不为国效力?”
      中年男人气度坚毅,目光沉定,此刻一叹:“古锦,此人身世如晦,性格隐忍,在诸王夹缝中求生。以后万事潮头起,要与他来往洪涛里,爹爹觉得委屈你了。”
      少女垂眸轻笑,周身紫金边赤锦袍,幽蓝雪色中如笼身暮霭,身量娇小,举止从容。
      二人欲过侧门,听得守门侍卫低语领路太监:“柯公公,明玉王已在门外跪三个时辰了,如何是好?”
      年轻太监一摇头:“他私自从西疆返京,不问罪已经宽待了,再停停再奏罢。”
      中年男人睇远门外一眼,面无表情,只道:“夜里地寒,你们别懒事,热茶毡毯预备些罢。”
      侍卫一叹,拱手道:“庄峻王费心了,小的们何尝没有送去过,这位爷厉害得很,执意不取,一眼珠子瞪得小的们逃回来了。公公传了话说在暖阁候着便是,爷也不允。夜里雪大,都怕冻出个好歹。”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同少女自侧门步出。
      少女偏回头,宫灯寥落中看得雪花大如斗,蓝黑色宫檐影里伏着卧虎般一人。高大身量,玄黑披风,摆动着,包裹雪花。
      “父王,这便是守疆十年的明玉王么?”她轻声问。视线还停在那拐角里,自问自答般道,“大哥此去逾月,州官交接,这位爷自是急了。粮草难筹,进退好歹都是罪。”
      中年男人缓缓一笑,二人拐过院口,道:“陈家之子颇多心计,碧城不是人家对手,以后回来,丢人不丢太大已是万幸。”
      少女凉凉一笑,眼神倨傲几分,随意开口:“陈凉波虽多心思,奈何他家不够扎实,这几年里,浮沉尚算不得准呢!父王小看大哥了,日后才见分晓。”转身之时不觉又望向宫灯湮没处深黑人影,觉那人强悍深沉。兄长来信说西疆兵士困苦,漫天沙雪。今见此人,凛凛生气,慑人心魄。
      明明深远晦暗张望不清,她却似觉察到那人视线冰凉彻骨,心中一跳,拢紧斗篷,心道:阵前伏冰卧雪,驭马杀敌,果有惊人处。他日诸王争斗,不知是何前程。
      庄峻王的话在耳畔低响:“唉,才俊如此多,天下如何取舍。……古锦,此后你身陷波涛中,既已亲口应下,就好好把身家性命托付于著王罢。”
      少女一笑,冰凉明媚,紫金流苏同黑漆双眸掩映争辉,胭脂娇妍:“同那等谜一般的人一处,也是有趣的事。”
      “……圣心难揣啊。”中年男人仰望夜雪簌簌,淡声道。

      ————

      少年初成人,逐北地风沙而来。
      椿州地处交界,市集兴盛,异族与本族杂处,叫卖不绝。过此去便是吞城,之后便为军营大帐。北去浮月关,便是彰族地界。落月族,青年口中低吐此三字,想起德师兄那盏未得饮之端瑞茶。

      闹市之中,祝镇端详边疆所售之缚手链,上面缀有叶片般铜月雕饰,犀利明媚,侧语身旁貌美少年:“彰族又称落月族,膜拜章月盈亏的逻永迦大神,听说他族中少小满四岁已会驭马,人人善射,奉射法高明的青年做‘格迦’,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们所见吴降身侧两人?他们刀柄雕纹与这大抵相仿。”
      禇钟寻丢了钱给小贩,撩眉笑道:“遍地都是圆或扁的东西,闪亮亮,看得我眼花。”

      青年审视眼前青花大马,贩马人衣衫褴褛,中原话磕磕巴巴,说是族中引与雪山野马交合而产,今年只得三十,可以拿出贩卖的,不过两三匹。再三保证马匹良驹的异域声中,青年仔细看过,摸出纹银给贩马人。贩马人眼中惊且喜,看面前青年眼神流转在远处人群中的三两中原人,定定不动,目露分辨不清的淡郁。这中原面貌的青年沉静淡漠,不像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禇钟寻冷冷笑:“又是什么人来灭我?早早现身,省得多费气力!”剑光明蓝,面容俊丽,拔剑时曳得轻风,眉目却婉然。
      空地上跃出十余人,一律黑巾覆面。
      禇钟寻轻轻一笑:“劳什子楚王府,打杂的这么多!”
      为首人掀下黑巾,露出一张年轻锐气凛然的面庞,双手一恭,正色行礼道:“楚王府手下、容阁四品左侍刀徐落照拜见少主!”

      “这位朋友中原人士?”把佩刀扭过身后的青年有明朗笑容,在对桌坐下,“拼个桌,朋友不介意吧?”
      青年看到的,是平静面庞,仿佛身不在这边塞枯城的清俊青年,眉目沉静郁毅,只淡淡应自己道:“官爷坐便是。”
      “客气!……”青年微笑,叫了酒菜,才问,“这位朋友来边疆做什么?总觉不是会来小城的人呢。”
      对方仿佛因这句问话才留些心思在这里,缓缓笑起来,双眸如黑墨:“故人在这里。”
      “呵……”青年有些摸不着头脑,并未深究,倒是对对方肩后布包的剑感兴趣起来,“朋友看似江湖人,若非军中还有事要小弟赶去,真想请教朋友的剑法呢!”
      对方一笑,并不多言。
      明明对方自始至终都不健谈,但这顿饭青年却也觉得吃的舒坦。临走倒笑起来:“打扰朋友这么久,都不曾自介,真是失礼了——小弟许寒鸣。”
      那人看他许久,笑着拱拳:“松燃。”

      徐落照摇头轻笑:“少主既为正支,怎会不晓得府里一直有两派,一派只护在位者,奉权;一派只护当在位者,奉血。他们拥人,我们拥府,都没奈何。如今既已追御寻章手下人足迹访得正宗少主,我们便绝不会容忍楚林欺世盗名。”
      禇钟寻冷冷一笑:“呵,我这海贼逆子,竟也有人惦记了。”
      带刀青年只笑道:“少主莫小看我们这支,今既大功初成,定有日能让圣上明白,海事兴乱,因由楚林一人。”

      祝镇低声问眼前人:“吴茶,你可曾感觉到他?”
      吴茶面色微难,恭手道:“刚才不见了。”
      吴茶见面前一向平静的人终于双目微敛,看向远林,朗声道:“你既来了,不用再别!”
      徐落照这时才注意到少主身后这一女子双眸冷亮逼人,突地与方才所见不同。而少主偏首轻笑,一如往常。这一步是对是错,通向何处,徐落照竟也迟疑起来。

      青年驭青马,踏霜草夜月。北地风卷刀雪,真在在西疆异域风物。早年里先祖坐守吞城,书上载天泛祥云,地现百花。今日得见满目山川,归见落月,心竟无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见梅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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