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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根基与枝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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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川镇的药市从天不亮开始就熙熙攘攘了起来,若是想抢到最好的药材,唯有赶在刚开市的时候前来了。
白发青年拿起了一根药材,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动作熟练得行云流水,一看就是懂行人。
“品质怎么样?”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还不错。”齐预从容地答道,“今年的气候很不错,很温暖,雨水也够。”
“你还真是来买药材的吗?”展龙图从一边走了出来,他穿着一套粗布的衣服,完美地融入了这嘈杂纷乱的大市场之中,“这可真是令人意外啊。”
“这话说的。”齐预说,他拿起了下一根,继续嗅着,“我现在是个药铺老板,这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而你,”白发青年微偏过头,扬起了一个戏谑而过分促狭的笑意,“我们敬爱的展龙图展宗主现在应该有很多比找一个药铺老板聊天重要的事吧。”
展龙图没有反驳他,他只是近乎放空一样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啊。”他喃喃地说,“你大概是没有这种时候了,有一大堆事要做,结果发现反而动弹不得了。”
齐预笑了一声,“我听说你们在所谓的人生大考前经常这样。”
“但是我这辈子没考过。”他笑着说,“所以理解不了你的烦恼了。”
“不考也很好。”展龙图附和道。
齐预笑了起来,“都是第一次活,也没法说怎么活才对不是么?”
“所以我应该没什么好建议给你。”他弯起了眼睛,看向了展龙图。
展龙图也跟着笑了一下,“但是你明显是在等我。”
“以你那个凡事不确认几遍不罢休的性子,让你在这里找我,总比满天京的找来的好些吧。”齐预平静地说,“你好,这一袋我要了,”他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对方,“送到这里。”
“好嘞。”店家接过了字条,顺势绑在了袋子上,当着齐预的面封了口,一道淡淡的浅绿色封印出现在了袋口处,“果然干这行的木灵根多些啊。”展龙图说道。
“嗯,”齐预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查看着下一袋药材的品质,‘如今是你做的事,也留下了你的痕迹,你也是没打算走回头路了。“他自顾自地说道,”如果说我有什么能帮的上你的话。“
”我不信你不知道宗门里有坏人。“齐预说,”他们在庚金楼为非作歹的事就已经不少了,你不至于连庚金楼之下的事都不清楚吧。”
展龙图出了口气。
“比方说你某个采买兵刃的弟子,就有大问题。”齐预说道,“当然,能弄到这种肥差的人,是有点来头的吧。”
展龙图点了点头。
“那个人啊,”展龙图轻声说,“你说的没错,他是个邵家人,就是邵通的堂弟。”
齐预挑起了一根眉毛,他举起了一片什么动物的骨骼,对着光照着,天开始亮了,熹微的半透明的光透过了层层的纹理,显出一种朦胧的半透明的色泽。
“这个也不错。”齐预说道,“我也要了。”
“你需要支持。”齐预轻声说,“展宗主,宗门里的支持我想你也努力过了。”
“那么宗门外的呢?”他低语道,“当然我知道展宗主上岸的不易,一身皂袍好容易漂白了可不能再沾黑了。”
然后白发青年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他还想看看别的药材,似乎如他所说的那样,今年的药材品质真的不错。
展龙图没有跟上去,他知道齐预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那个青年让他马上去做些什么,挽回一点民间的支持,或者说,给他们一个他要整顿龙城派的信号。
他十年前就想这么做了,因为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天下苦龙城派久已,他们早就不是平民百姓心目中保护平民与捍卫法律的象征了,这权力太强大也太方便了,在邵老爷子的庇护之下,再也没有人能制衡甚至质疑他们了,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下坠着。
飞扬跋扈,草菅人命。
展龙图当然什么都知道,因为他们也不曾避着他过。
龙城派中的大部分弟子,效忠的依旧是邵家,他们似乎和邵通一样确信,邵家很快就会重新拿回龙城派,所以自然从来没有什么人把他这个宗主放在眼里,他能绝对调动的人十不足一,可以说大权依旧牢牢把持在邵家的手里。
比方说他的副手,龙城派的副宗主,燕洪,就是邵老爷子当年的门里弟子,亲如养子的自己人。
此人甚至每年年终开会的时候,都要耀武扬威地把那张第一列写满了迦罗会旧部的通缉令在他的面前再念一遍,然后装模作样的摇头叹息一番,“过去一年里,这些屡教不改的魔教我们居然一个都没抓到,我都要没脸面对我背上除恶务尽这四个大字了。”
他眯起了那双细长的眼睛,看向了展龙图,“展宗主肯定也是这么以为的吧。”
展龙图握紧的拳头又被他松开了,他能做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这些人似乎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又可以把他戳回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
他这十年,到底在忙什么啊,他忍不住想,忙着让那些仙门百家原谅他在迦罗会的过往,妄图重新回到他们中间去,重新成为自己人。
不,什么叫做重新呢,他从来都不是自己人,否则当年那起案子,用来顶罪的也不是他了。
他突然有点没来由地羡慕起了齐预,就在刚刚那一瞬间,那个白发青年轻描淡写地说他这辈子没考过什么试的时候,他的心竟像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一样。
当然了,齐预连灵根都没有,他也没有资格参加任何考试。
只是这个青年似乎从来不以此为耻,反倒有几分以此为荣,展龙图看向了那头代表着漂白症的纯白头发,那样从容坦荡地在人海中自由自在地浮游着。
展龙图突然想,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正想齐预说的那样,都是第一次活,谁能说谁活得不对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人群,大概是准备回到那冰冷的,唯有黑白色的龙城派去了。
齐预收回了目光。
不得不说,他很喜欢药香味,当年宫静将此归结为他过度自恋,“因为你就天天一身药味啊。”
“说起来,齐教主,你就没有自卑过吗?”那个女人笑着说,齐预记得那天自己随便坐上了她的桌子侧边,拿起她的账本来翻着,女人抛过一串钥匙来,“你想看账本,那边还有一房子呢,别和我抢着看。”
“这本是我觉得有点问题,拿出来的查的。”宫静说道,将朱笔放在了一边。
齐预接住了钥匙,“那就不必了。”他将钥匙放回了桌子上,“既然你发现了问题,那就帮人帮到西吧。”
“所以多出来的还没入账的一处产业,是你买的。”宫静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是啊。”齐预说,“你帮我去搞个药铺的牌,还有一个药铺老板的资质身份。”他说,“而且这件事,不要入我们自己的账。”
“行倒是行。”宫静说,她偷眼看向了齐预的脸,“裴东海的事,”她试探着开口道,“我们知道了。”
齐预笑了一下,“人生无常啊,还能怎么样呢?”
宫静也将眼睛垂了下去,“是啊,人生无常啊。”
“我还真的没有自卑过,”齐预突然开口说道,“我觉得我相当好。”
“那倒也不错。”宫静说,她将齐预手中的账本收了回来,严丝合缝地封了起来,拎起钥匙串来走了,细细碎碎地钥匙声好像一串铃铛似的,和那个女人高挑的身影一起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齐预转出了药市来,而这处人声鼎沸的城外大集之后,正是云川镇的坟地,他听那药农家说,宫静就埋在这处坟场之中,他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外面,遥遥地看着。
宫静应该死么,齐预不知道,归根结底,她只是个先生,不管她管的是末那会的账罢了。
因为除了末那会,没有谁能救得了她母亲的性命。
她母亲是个漂白症患者,而且并非一个普通的漂白症患者。
她是被取走灵根之后患上漂白症的。
但是药宗不会救她,普天之下所有有头有脸的仙门都不可能救她,因为她的灵根被换给了东方家的少爷,她本来应该已经静静地躺在了某处坟墓之中了。
然而她的女儿却发现母亲还没有死,虽然母亲生前同意若是遇到意外,灵根可以送给有需要的人,但是她还没有断气,就已经被取走了灵根。
宫静将母亲从药宗的乱葬谷中背了出来,为了躲开耳目,强行翻过了药宗那高耸入云的后山远离他们的地盘,在她再也爬不动一分一毫了的时候。
温暖潮湿的药王谷下起了暴雨。
她看见了一个人站在不远处,只要他愿意救她们,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
这就是齐预第一次见到宫静时的光景。
“什么都可以?”白发青年将手中的伞倾过了几分,“包括给末那会洗钱吗?”
所以她其实算被我胁迫,齐预想,她应该马上投诚才对,痛陈我的所有罪行,并且把所有产业的流水和明细全都如数奉上,这样莫问天多少会庇护她几分。
而不是在总坛被莫问天他们找到后,一把火把所有的东西烧的干干净净,然后毫不犹豫地抹了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