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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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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望峰峰脚。
百年前,这里曾经有一个村庄,那时天下还未三分,村民在此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生活宁静而祥和。然而一场山洪将整个村子淹没,山洪退后,原本屋舍林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坑,坑里灌满了水。
大部分人搬走了,还有一些人不愿离开,就在坑塘附近搭起了房子,后来战乱不断,经历了几番兴废,随着战线的北移,村庄又再度兴盛起来。
傍晚时分,午后的小雨停了,只剩凉风还吹拂着,雨后的小路泥泞不堪。
一个人出现在小路尽头。
那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帽沿压的极低,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像是行路匆匆的旅人,行走间却步履轻盈。
他走的很快,分明走的是泥泞的小路,鞋子上却没有溅上泥浆。
村庄已近在咫尺,而进入村庄,必然先得经过落月湖。
这落月湖正是曾经的那个坑塘,只是经过这许多年,越来越大,竟成了个一片湖泊。
传闻此湖每到酉时就会升起雾气,缭绕于湖上,好似人间仙境。
那人到了湖边,一看天色正好是酉时,发现果然有一层薄雾,只是周围都是杂草,一点儿也不像人间仙境,倒像是……
“真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那人感叹。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就在湖面上,有一个地方,水竟然是红色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更靠近湖边的地方,远眺了一下,确认果然有个人之后,快速解下了蓑衣斗笠,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这具身躯是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血气,嘴唇也是泛白的,只有微微起伏的胸部,才证明她还活着。
他将她平放到岸边的草丛上,手指急点了几下,她便咳出几口水来。
他的目光下移,刚才只顾着救人没有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妙龄女子,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白色的外衣,外衣上有很多划破的口子,露出了白皙的肌肤。而且这衣服在水里一泡,紧紧地贴在了身上,将女子的曲线展露无遗。
这女子显然就是掉下悬崖的织玉。
他见她这副样子,却是眉头一皱,眼中毫无别的想法,只是探了探她的鼻息。
气若游丝,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这边这边,快来。”忽然有小孩子的清脆而焦急的声音响起。
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拨开杂草,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忽闪忽闪,瞧见这一幕,呀了一声。
“在哪里?”从她身后冒出一大群农家打扮的男男女女,看到那人,立刻警惕起来,“你是什么人?”
那人低着头并不理会,沉声说道:“来一个人,给她止血,我来拔箭。”
众人一愣,连忙仔细一看,才发现躺在地上的女子身上伤口多得可怕,甚至左肩上还插着一只断了的箭。
话音未落,小姑娘已经冲上前来,轻点几下暂时止住了织玉的伤口流血,那人则顺势用力将断箭拔了出来,然后又往伤口上敷了止血散。
做完这些,察觉到织玉的呼吸平稳了一些,那人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前是个衣不蔽体的女子。
他轻咳了一声,对小姑娘说:“能帮忙去找件干净衣服来吗?”
“我这有。”身后一个农妇高声喊道,上前来将衣服裹在织玉身上,起身时不禁看向那人,回去时竟是红着一张脸。
众人见了,啧啧称奇道:“赵家婆娘,你娃都生了三个了,咋还会脸红呢?”
这时,从众人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不可无礼。”
这个声音一响起,众人立刻噤了声,自动向两边分开一条道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从中走出。
那人也站了起来,湿透了的布衣不断向下滴着水,他却浑然不觉,一双桃花眼郑重地看向老人,分明是闯入村庄的外来者,却反而最气定神闲,在他的气势之下,村民们倒觉得自己才是不属于这里的人。
夕阳沉入山谷,余辉洒在湖面上,掩盖住愈发浅淡的血色。
老人拄着拐杖,身形清瘦,行动似乎颇为艰难,时不时地咳嗽两声,脸上也没有多少精神,一双浑浊的眼睛无神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躺在地上毫无血色的织玉。
“村子里有大夫,先将她带回去吧。”
小姑娘一直蹲在织玉旁边,轻轻握着她的手,时不时用白嫩的手掌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她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很清晰,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不能再耽搁了,这个姐姐她现在很烫。”
众人神色一凛,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于是也顾不得那人的目的了,连忙让拿衣服来的农妇将织玉抱回了村子。
就在众人着急忙慌地找大夫时,小姑娘扶着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在最后,转头一看那人还站在原地,看了一眼老人,大着胆子说:“你要跟我们一起过来吗?”
小姑娘想,虽然大家似乎都不愿意让外人进村,但是他救了那个姐姐,看起来不像是坏人的样子。
那人轻轻笑了一下,桃花眼微微上扬。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看他,心里想,他笑起来真好看啊。
老人将他们的举动看在眼里,暗暗叹气,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头说:“萱儿,你先回去。”
小姑娘点点头,向村子的方向走去,消失在转角的草丛。
这时,周围再没有了多余的人,那人郑重地向老人作了一揖,“许老。”
许老叹息一声,向旁边迈出一步,不愿接受他这一揖,“老夫如今只是一届草民,受不起这一揖。”
那人垂眸道:“教导之恩不敢忘,无论何时您都受得起。”
许老看着他,眼神逐渐变得清明:“那你如今,是以学生的身份来的吗?”
那人并不答,或许从他出现只称“许老”不称“老师”起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许老再度叹息,“老夫隐姓埋名,辗转来到此地,没想到还是被找到了。”
那人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很是平静,眼中却仿佛蕴藏着风暴。
“此地虽暂属彦朝,却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许老若有隐退之心,不该来此。”
“哦?依你所见,我来此是为何?”许老眉头皱起,目光锐利地看着他,脸色不善。
“自然是为了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
那人微微一笑,引的许老心头一跳,从前在书院之中,他除了一张惹的小姑娘脸红的脸之外,总是表现的很平庸,别的学子笑他中庸无为,许老却看得出来他在藏拙。
小小年纪便懂得韬光养晦,与他特殊的身份脱不了关系,自己爱惜他的才学,曾在他危难之际帮过他一次。
那时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的回答出乎许老的预料,于是又问:“那你又是为何而来?”
“一样的理由。”那人严肃道。
许老许久没有说话,夜晚彻底降临前的最后一点光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那人知道他在考虑,便只微笑着不说话。
仔细一看,许老脸上的皱纹并不多也不深,如果不是保养得当,那便是他并没有那么大的年纪,只是从气质上显得苍老。
“你所图甚大,老夫已不想再涉足于这些纷争之中。”
“今时不同往日,学生可以保证老师能尽情发挥自己的真才实干。”
他说的平静,许老却听得出其中的分量,心中不由地动摇,自己年少成名,却招人排挤只落得个教书的闲职,空有一腔抱负无法施展,甚至被人陷害险些家破人亡,才会失望地离开。
可若是有机会能一展拳脚,甚至青史留名,这对于每一个读书人而言都是莫大的诱惑,他也不例外。
这时,一个村民匆匆地从道路一边过来,为难道:“那个姑娘的情况不太好,村里的大夫看不了,得赶紧进城,但是……”
许老和那人都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语,最近战事紧张,城门早已关了,而且那姑娘身份看起来不简单,就算进了城也很有可能惹来重重排查,到时候人没救回来还引来一堆麻烦。
“我有办法带她进城,谢家在林城也有产业,找个嘴严的大夫还是没问题的。”那人道,“许老,希望您能好好考虑,过两天我会再来相请。”
那人带着织玉往林城去了,偷偷躲在一旁听到他们对话的小姑娘跑出来,仰着头问:“爷爷,那个哥哥是不是想让你回齐都?”
许老摸了摸她的头,“萱儿真聪明。”
“你不愿意吗?”小姑娘睁大了眼睛好奇道。
许老看着她那张肖似她父亲的脸,不禁又心痛起来。
虽然他极力掩饰,小姑娘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情绪,眼中也蓄起了泪水,“您想回去对不对,我也想回去,我还从来没有祭拜过爹娘。”
看到小姑娘如此善解人意,许老更加心痛,若不是这些年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她也不会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
逝者已矣,更当珍惜生者。
于是他露出慈祥的笑容,心中有了决断,“好,爷爷带你回去看你爹娘,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了,给你许个好人家,我家萱儿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小姑娘年纪虽小,却也已经知道了许人家是什么意思,羞怯地绞着手指,“我可以自己选吗?”
童言无忌,许老没有当真,只笑道:“萱儿想选个怎样的?”
“嗯……”小姑娘低头想了一会儿,小声说,“我喜欢刚才那个哥哥。”她可是听见了,村子里那些妇人都在讨论那个哥哥有多好看。
许老惊讶地看着她,脸色变了一瞬。
“这恐怕不行。”他斟酌着怎么说,毕竟也不能太打击小姑娘不是。
“为什么呀?”
许老叹息道:“他注定非池中物,这样的人,很难会是个好丈夫。”
离去的人并不知道身后的这番对话,一辆马车自夜幕降临之时驶进了林城,停在林城的一户人家门口,开门的人见到那人,惊喜地叫了一声公子,又见他从马车中抱出个昏迷不醒的女人,顿时愣在原地。
“去找个信得过的大夫来。”
那人已走进了院中,开门的人得了命令,慌忙去请大夫,冷清的府邸之中,因为主人的意外到来,陷入了一片忙碌之中。
更深夜静,柳暗花遮,送别了大夫之后,厨娘打扮的中年女子依照大夫的吩咐煎好了药,手持玉勺一口一口地喂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喝下。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虽然失去了意识,女子却像是在防备着什么一样,牙关紧闭,好不容易将药喂进去了,仍有部分深色的汤药自她的唇角溢出,滑落到枕头上。
厨娘正要擦去,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却抢先一步,拿着手帕擦拭女子的嘴角。
厨娘一惊,身体已经先比理智做出了反应,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解释道:“奴婢不是有意的……”
“何必惊慌,起来吧。”那声音温和动听。
厨娘又站了起来,却不敢再做过多的动作,头埋得很低看着地面,许久之后,当她感到眼前的人坐在了床边时,终于忍不住抬眼瞥了一眼。
这一眼,却让她愣住了,只见那人的手指落在女子的眼角,指尖来回摩挲,似乎在确认什么。
这举动暧昧,可是他分明说,这个女子只是路上捡到的,不知为何身受重伤,若是萍水相逢,这个动作是不是有些越界?
厨娘想不明白,这时,那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告诉谢良,把‘青鸟’叫来,我有话要问。”
厨娘领命下去,她不知道青鸟是指什么,却知道谢良是谢家在林城的掌事,平日里目中无人神气得很,在此人面前却低声下气,活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出去之时,她小心翼翼地关门,门即将完全合上之际,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烛火之下,青年坐在床边,指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一支断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