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37、熏风南来

　　“服下吧，我会守在你身边，身体要是扛不住我会及时替你疗伤。”师父给了他一个踏实的眼神。

　　“师父，我吃过的所有丹药，是不是仅一粒？”

　　“是”

　　“既然对我的身体有效能增进修为提升功法，为何不多炼几丸让师弟们与我同享？”他很想知道选中他的原因是什么。

　　“不必在他们身上浪费这些上好的药材，你与他们不同，你有仙根，我在助你。”

　　又是长生，又是成仙。

　　虞上闻没像往日那样一口吞下药丸，而是把乌黑的药放在嘴里细细的咀嚼，他想知道这粒加了冰灵芝的药究竟是什么味道。味道还是一样的苦涩，苦味在嘴中蔓延，他边嚼边出神的望着金鼎。

　　金鼎在灯火下闪闪发亮，光华不停的流转，他咽下嘴中的药，愣了一瞬，猛的站起身一脚踢翻了金鼎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他在深山的黑暗中奔跑，腹腔里逐渐扩散的疼痛像个妖魔撕扯着他的内脏，他扶着树吐了几口血，运气定了心神，暗暗祈求道：“师父你不要再救我了，我今夜就死在山中。”

　　他狠狠的擦去嘴角的血继续往前走，体内蚀骨的妖魔没有停手，终于体力不支倒在林中。

　　深山的林潮湿安静，偶有鸟叫声传来，虞上闻把身体蜷缩在一起，疼痛和窒息感让他不停地打滚挣扎，用手抠住石头，全身暴起的青筋似乎要冲破皮层爆裂出来。

　　他疼的用头撞击着地面，终于又吐了一口鲜血后，身体的疼痛才慢慢平缓下来。

　　“人人都想修仙长生，只有我不想吗？哈哈哈……”他在体内的疼痛缓息片刻时发出绝望的呐喊，双眼湿润迷糊，看不清天上星斗，用沾满泥的手摸了眼角，才知道是泪。这几年来他第一次因恨而流泪，可是他该恨谁，恨师父吗，不，师父是他这一生极尊敬的人。恨自己？恨自己为何会降生于世，没在乱坟岗死掉。

　　他决定以死结束这一切。

　　***

　　“烟煌小徒。”

　　一个须眉白发的老头不知从何处走来，他停在半昏半睡的虞上闻身边，叹息摇头道：“太无知了，这孩子天性属火，为何要用深海极寒之地的灵芝入药，真会要他的命。”

　　老头厚实暖和的手在虞上闻的头和胸膛拂过，金色祥光在掌中游走，慢慢进入他的体内。虞上闻因疼痛扭曲起伏的胸膛慢慢平息，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在静谧的山林中，这一声叹息舒服的像化开的水纹。

　　虞上闻清醒过来时，发现身体比往日轻盈舒畅了许多，他摸了摸胸口，能轻松顺畅的呼吸，“为何我还没死？”他自嘲的苦笑。

　　“这么年轻为何要急着死呢？”

　　他猛然转身顺着声音看去，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头坐在一块石头上笑呵呵看着他。老头一身灰袍，簪着一支单调的红玉簪，红玉簪在他雪白的发丝上很是惹眼。

　　虞上闻艰难的从地上站起身，对老头行礼道：“半夜深更，老先生为何出现在山中？”

　　老头笑道：“我路过此林在此休息，你深夜闯来把我惊醒，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过来跟我说说，心里有何不快？”

　　他在老头对面的一块低矮石头上坐了下来，微仰着头道：“我方才服过一粒丹药，体内又冰又热，现在却没有任何异样，是老神仙给我治伤了？”

　　“伤，你认为那是伤吗？”又呵呵一笑道：“确实也是伤。”

　　虞上闻惭愧不已，以往每服一次丹药，若药效与身体冲撞相抗时，他便认为被丹药所伤，如今亲口说出来，等于默认了把师父的好心都当成了对他的惩罚。

　　“或许是伤吧，但是那些药又助我功法大成。我看出来您也是位仙人，我有不明白的地方。”

　　“有何不明的地方？”

　　“师父替我选择的这条道，却不是我所愿，我只愿做个普普通通的人，仓促过完此生。成仙是为何？”

　　老者扶须思索了许久，脸上不见了方才的慈祥，露出十分严肃的面孔：“都说仙人无欲无求六根清净，都成了仙，拥有一切想要的东西，还有什么好求的。修仙其实修的也是欲望，是你师父放不下看不清的欲望，他的做法对你确实有利有弊，而你不想走这条路却又无法摆脱，都是有因果关系的，好好修行，终有一日会重归旧位！”

　　“重归旧位是什么意思？”

　　老者话锋一转突然问他：“我有一些拿不出手的手段，你想不想学？”

　　虞上闻婉拒道：“我生平没有什么欲望，每日都过的浑浑噩噩，如今的修为也是因为想报答师父的教诲稀里糊涂就学来了，老神仙的本领还是传给其他人吧。”

　　老头根本不理会他的拒绝：“你现在的本领，只能降些小妖小怪。我授你一道御火之术，也正与你的属火天性相配。”

　　不待他点头答应，老头一把扯过他的右手腕，把自己的手覆在虞上闻的掌心，二人掌中顿时腾出幽蓝的火球，火苗像数条舌头舔舐他们的整只手。蓝色火光把两人照的通身发亮，连这片漆暗的山林也发着幽幽蓝光。突然，老者握紧虞上闻的手，蓝色火焰慢慢寂灭。

　　视力一时难以适应光线的暗淡，虞上闻皱着眉顿了好一会才睁开眼，望着右掌逐渐消失不见的红乌图案，十分疑惑的看着老者。

　　老者又教了他一句口诀，道：“捻诀时把法力会聚于右掌，发力时火焰自然会从掌中而出。你试着打一掌我看看。”

　　虞上闻把口诀念了一遍，掌中蓄足法力，用力向方才坐的石头推出一掌，一道蓝色火焰如疾箭迅速钻入石头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炸裂声，碎成无数块的石头皆带着被灼烧的痕迹，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掌中的红乌。

　　“多加勤练，可别任意施展这本领，莫再吃了前世的亏。”

　　“老神仙，您今夜说了许多晚辈不明白的话，什么是前世的亏？”

　　这时，老者又唤出一把赭红色的剑递于虞上闻道：“此剑名唤赤炎剑，一并给你。”老者发牢骚道：“保管这么久，终于轻松了。”

　　虞上闻下拜道：“老神仙是何方神圣，晚辈要铭记于心，日后定会去报答。”

　　老者故意避开他的每一个问题，只顾着自说自话：“再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若有不开心的就找些寄托把心神转移。折腾了大半夜我该回去睡会了。”

　　说完老神仙驾着一阵清风而去，飞至半空中又留下一句话：“烟煌小徒，定性修行，除魔斩妖，积善行德，待行满功德，争取早日归为。”

　　那夜山中遇到的老神仙说了许多话，虞上闻只记得一句：若困顿苦恼就找些寄托把心神转移。

　　虞上闻把山中奇遇和所得的剑都跟师父细述了一遍，师父温和的笑道：“可能你与那位老神仙有缘。”

　　那夜之后，每一日还像往常一样单调、枯燥和迷茫。

　　师父时而对他关怀备至，时而对他摔杯呵斥。师父阴晴不定的的变化就像口中正嚼的起劲的谷米中的石子，在牙缝中“嚓嚓”作响，能咽下去又让人头皮发麻。

　　时间久了，虞上闻便揣度出其中的缘由，若是他服下的丹药与身体相抗或是损伤身体，师父便对他冷言冷语，若是丹药令他神清气爽法力充盈，师父就同他一样畅快。

　　他小心谨慎观察师父的言行，时刻想要去讨好师父。

　　人前无所不能、虚怀若谷、冷静睿智的大师兄，在天华洞那边也备受崇拜的大师兄，私下却是个畏畏缩缩受尽折磨的孩子。

　　虞上闻在两面情绪的折磨中渐渐封闭自己，他沉默寡言，不再跟师弟们打闹，一个人静静的在后山的大石头上打坐念经修行。大石头的不远处，有一株长着红黄色叶子的丹木，他对着丹木倾吐心声：“你愿不愿化成人陪我，我有点孤独！”

　　他这时候十五岁，说出的话还有点孩子气。

　　他对着丹木施法、渡去法力助它成长，也算是对自己功法提升多少的鉴别，抑或这是他在山中的唯一乐趣。

　　终于有一天丹木回应了他，飘飘渺渺的声音绕在他的耳边：“我在山中几百年，师兄肯带我下山看看吗？”

　　虞上闻不清楚是谁先惹的谁，是他孤寂有苦衷要倾诉，还是丹木天真好奇要下山看看，总之，一段奇妙的缘分就此诞生。

　　许多年后，虞上闻看见在天华洞长大的天真烂漫的木明裳，常会感叹幸好她没留在九鹤洞，否则遭遇他一样的经历时，都不知道有没有能力保护她。明裳天真可爱，连她冲他发的脾气也带着人间的气息，他看着她的脸就觉得愉悦，是未曾有过的一种情愫。

　　他曾答应明裳隔两年就回去看她，可惜他没能做到，他的身体常年受丹药的毒性侵蚀变得虚弱不堪。经常在丹室的蒲团上趴至天明，或看着从高窗慢慢偏移的月亮熬着时间。

　　他从未忤逆过师父，从未恨过他，在知道师父的秘密和执念后甚至有点同情他。

　　陪明裳师妹下山历练那年结束的非常快，以山中清冷漫长岁月的数百倍速度在流逝。天华洞的明裳师妹成了他心中的暖炉，黑暗中的一道光芒，是他掌中的火焰也照不出的光芒。

　　那年虞上闻听见明裳师妹一边吃着面一边说着“师兄，我喜欢你”时，他那颗孤寂的心终于汩汩的涌动出鲜活的血液，他轻轻笑了笑，笑她什么都不懂，若明裳钻进他当时的心中，定会知道他的内心如西去的江波般奔腾不息。

　　天帝钦赐的仙药，虞上闻紧紧捧在手中，他浑身微颤，第一念头就是把仙药献给执著的有些癫狂的师父。

　　枯松师叔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师叔对他的经历一清二楚，对他说仙药是他该得的，是他的师父太过执著。

　　那粒仙药换来了师父对他彻夜的鞭笞，曾有一瞬间想到那年从乱坟岗经过的为何不是枯松师叔。

　　他低着头忍耐着，脸上的汗水滴入地面，瞬间被丹室的温度蒸发殆尽。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见到师父狰狞恐怖的表情，痛斥和辱骂：“畜生，你吞了仙药。”

　　打在背上的鞭子仿佛有无数尖尖的细勾，撕扯着他的背部，若师父能发泄出心中的恨意，他忍忍就好，这一下一下鞭打的疼根本不及那些毒性丹药带来的痛楚大，他跪在蒲团上抓着腿忍耐着。

　　师父打累了，断掉的鞭子安静的躺在金鼎旁，他绝望地哭嚎了一阵：“我等了这么多年，你竟不知我多年的夙愿，畜生！”

　　他顶着鲜血淋漓的鞭伤爬至师父面前痛哭懊悔：“师父，是弟子不孝，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虞上闻如何不知师父的夙愿，那是他百年来的执念。

　　凌清仙师的那顿鞭刑和棍棒的惩罚，让虞上闻在院中将养了数月。他心中有希冀也有了绝心，准备生平第一次忤逆师父，对未来和木明裳守护启明山一事充满希望。

　　养伤这些时日，常有自南边吹来的熏风，把窗前的银杏树吹的轻轻摇摆，树叶摩挲过后，轻风吹进屋内，在他的床边消失，他的胸怀感受了一次又一次醉人的熏风，即将沉醉在未来的日子里，他看着窗外树上的鸟儿啼叫个不停，心底满是欣喜。

　　还有几日就是月圆的中秋佳节，虞上闻扶着墙壁慢慢走了出来，抬头看着院中的银杏树，师弟却带来一个令他重入地狱的消息：启明山天华洞的木明裳仙子死了。

　　虞上闻重塑的希望轰然倒塌，支撑着他开拓新天地的明裳居然死了。

　　他不顾师父反对赶去白云山，七日后带着师妹支离破碎的遗体回到九鹤洞的丹木树下，把师妹葬在树下，荒诞的日日给丹木重新渡去灵力，希望有朝一日这棵树重新回应他。

　　十几年后他终于明白一切都是徒然无功，又陷入另一种癫疯中，四海神州天上地下到处寻找明裳可能残存的魂魄。

　　凌清仙师的修为更近一层，他满足的放开对大弟子的控制。虞上闻才有机会寻找到奚尾山，一点一点建了一个他和明裳曾设想过的“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