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16、归天华洞

　　他在只有几行树的小树林中背着手来回踱步，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听见背后传来明裳的声音，“师兄！”这一声将他从孤寂的深渊中拉了回来，慌忙回首，对她淡淡的笑了笑，问：“这么早起来，身体感觉如何了？”

　　“有师兄你为我治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黎明的暗淡还没有褪去，空气还有些潮湿，她问：“师兄怎么也起来的这样早？”

　　“睡不着，起来随便走走。”

　　“昨日就见你好像有心事，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站在她面前，温和平静的看着她，似有一些重要的话要说，可是又无从说起，从她雪亮的眼眸中差点没有拔出神，急忙转开身迈脚要走，懒懒的说了一句：“懒散了这么久，想到要回去还有些不愿意。”

　　明裳突然转到他前面，展开双臂拦住他道：“师兄，有一些话我想问你。”

　　“你想问什么？”

　　“我是丹木之身，在天华洞长了一十七年，把从前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你也从来不提，你说过成精者必有欲望才要化人，那我问你，我为何非要成人，难道像流儿一样贪恋世俗的富贵，或是我也异想天开的要成仙，成仙那种话，平常只是我挂在嘴边的玩笑话，说的多了，师兄们都当真，我知道那种事离我太遥远。”

　　虞上闻道：“你只是无知，在那片老林待久了，想出来看看世面！”

　　她仰头看着师兄认真说道：“我不无知。曾经我常会做同一个梦，梦里一直有个少年的身影，十分落寞地站在一块巨石上练功诵文，他很孤独，我就告诉他我愿意陪他。后来那个梦出现的少了，渐渐忘记了这回事，直到你这次去天华洞，看见你那一刻我立刻就知道，站在巨石上的那个少年就是你，我是因为你才修成人形，是吗？”

　　他又心慌意乱的转开头道：“你胡说什么？你化身成人只是贪玩，从没有其他想法，和我也没有关系。”

　　明裳脸上的笑容十分明媚，眼眸灵动，调戏般的看着他，问：“真的吗？真的吗？”

　　他越是躲开，她越是跳到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目，终于，他又忍不住笑道：“不许胡闹了，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青遥山看看。”

　　二人在林间缓缓走了十几圈，走出了一条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小路影，他跟她提起那年送她去天华洞，一路上走一走停一停，怀中的孩子越来越大，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走到天华洞，等到了天华洞，怀里的孩子都会走路了，听的明裳哈哈大笑，“师兄，你回青遥山后，要多久才来看我一次？”

　　“我不知道。”
　　“那我去看你好了！”
　　“我师父可比师叔严厉多了，你怕不怕？”
　　“就算师伯再严厉，只要有师兄在，我就不怕，他在我眼中顶多是个怪老头。”
　　***

　　虞上闻走后，明裳一如既往一步一个脚印跟着金师兄往启明山方向返回。一路上相安无事，并无妖魔鬼怪出现，也没有需要她拔刀相助的疾苦之事。

　　离启明山越近就越能感受到那片笼罩在启明山上空的祥和之气，一切都要归功于枯松仙师的德高望重，他用高深的修为庇佑着启明山的一草一木，使百姓免于战祸和饥饿，使鬼魅妖邪莫敢靠近。

　　天华洞是启明山的镇山之宝，也是这方土地上的一块美玉，百姓对着天华洞那片高山遥拜，感激天华洞给此地带来的河清社鸣。

　　当明裳来到天华洞山脚下，指着山上笼罩在祥云瑞霭中的殿宇对苏炎道：“炎儿，那就是天华洞！”

　　苏炎仰着头张着嘴震撼了许久：“师父，我现在算是天华洞弟子吗？”

　　明裳羞愧的看了眼看金师兄，低声道：“路上随便你怎么叫我，但是到了我师父面前，得由他老人家决定。”

　　金师兄笑道：“我们下山都是空手而回，师妹下山还给师父带个徒孙回来，放心吧，师父许多年没再收弟子，看见苏炎肯定会特别喜欢！”

　　宛如天梯的石阶像条纽带隐藏在山巅，明裳拍着苏炎的肩膀同情的看着他：“若想成为我天华洞弟子，这条山路可不能偷懒。”

　　苏炎眼中闪着泪花，用劲的点点头：“我一定会一层一层的爬。”

　　山上的师兄师姐们早在崖边等着明裳跨上最后一步石阶。宋云岚也有一年未见到明裳了，确实格外的想念那丫头，自从她下山后他们才感觉到没有小师妹在的日子天华洞有多枯燥。

　　山中每一次日头的东升西落都重复又单调，使他们的心慢慢的沉寂下来，清心寡欲无所求，而明裳还是个孩子心性，她就是众弟子沉寂日子里的一汪活泉，她能逗他们开心，他们也能耍她逗乐。听说师妹历练回来了，个个蠢蠢欲动去崖边等着。

　　明裳在一片欢呼声中爬完了最后一个石阶，终于享受了一把众师兄师姐们上山时的待遇——精疲力尽，但是，浑身酸痛中却透着一股酣畅淋漓，她喜欢这种感觉。

　　明裳冲上前抱着宋云岚，搂着她的脖子狠狠地亲了她的脸兴奋道：“师姐，我好想你们！”

　　宋云岚把师妹转过来调过去的看，对众人总结了一句她的看法：“没有变化，就是较去年黑了一些。”

　　明裳指着自己脑袋笑道：“师姐只看外表，殊不知变化最多的是这里。”

　　宋云岚在她身后寻找一圈，轻轻瞥着通往山下的石阶问：“虞师兄，没跟你一块回来吗？”

　　明裳道：“他一个月前就回青遥山了。”
　　“哦！”

　　众人跟着明裳去见师父，一起听听小师妹在山下的种种经历。枯松仙师早摆好架势，高坐在大殿之上，就等着明裳快快去他面前。

　　枯松仙师老远就听见最小的弟子火急火燎的叫声：“师父，师父，我回来了！”

　　明裳冲上大殿不成体统的抱了师父，无比激动的表达这一年未见的想念，“师父，我在山下用您传授的本领做了好些事情，我有太多话要跟你们讲了。”

　　师父笑道：“慢慢讲，我们山中最多的就是时间。”

　　她一把拉过苏炎，介绍道：“师父，这孩子叫苏炎，我下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从拐子手里救了，这一年来他都跟在我身后。我让他自己选择，是做我兄弟还是徒弟，他选择后者，师父，可行吗？”

　　枯松仙师起身细细打量了苏炎，想到明裳将来可能非同一般的前程，却收了个资质平庸的大徒儿，只怕她要在这孩子身上多费些功夫了，他呵呵笑道：“原来我也做师祖了，留下他吧。”

　　苏炎立刻跪拜：“祖师在上，受弟子一拜！”跟十八年前明裳初拜师一样，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明裳妙语连珠口若悬河，把一路上大小事皆细述一遍，受伤处便轻描淡写，救人除恶处便浓墨重彩，像极了等待夸赞的孩子，最后感叹道：“师父，您真有远见，早早就预料到会有糊涂的除妖师以我为目的，亏上闻师兄在我身边处处防备，差点见不到你们。”

　　她所讲述的所有事中，众人震惊的并非她奇怪惊险的经历，而是她救下的平瑞县全城百姓，这是何等大的功德。

　　枯松仙师表面上对此事不为所动，心里确实被徒儿的所作所为震惊到，何不趁此机会为徒儿邀功！

　　此趟下山为明裳打开了一扇大门，她可跟着师姐师兄任意下山，大到剪除妖邪，小到买菜买布。虽然活动轨迹无限扩大，却总觉得日子没从前那么充实，她反复玩弄着手里的拨浪鼓，把这一年所有事情回顾了一遍又一遍，不得不承认，原来是想念虞师兄了。

　　担水种菜时想念虞师兄，教苏炎结印作法时想念虞师兄，逛后山松林时想念虞师兄，想念他的感觉使她温暖又踏实，又有后山山楂果子的酸涩感，她把这个小心思告诉了云岚师姐。

　　宋云岚愣了一瞬，立刻温柔的安慰道：“虞师兄为人谦和，对所有师弟都真诚相待，本领又高，长的又英俊，你去问问师兄师姐们，谁会不喜欢他！”

　　云岚师姐的说法使她更疑惑不解了，她不信窗外菜园边浇水的云丁师兄想念虞师兄时也会像她这般胸闷。

　　云岚师姐继续说：“你年纪尚小，若是师父知道你整日动这些歪心思，不罚你才怪！”

　　“师姐，你去过青遥山没？”

　　“肯定去过！”

　　明裳把手臂支在窗棂上看远处劳作的云丁师兄，慵懒的说道：“我虽在青遥山长了几百年，却一点都不记得它的模样，我想去看看。”

　　云岚问：“你要去看山，还是看人！”
　　明裳突然羞赧的笑了笑。
　　***

　　自从有了徒弟，为了给苏炎树立好榜样，明裳不得不老成起来，带着他逛遍了天华洞的山前山后，教他读书识字、练剑作法，有百姓远道而来请他们下山作法除些小精小怪时，都会带上他开拓眼界，尽管她这个师父也不过才下山长见识。

　　不知不觉又过去一年光景，说好了会来天华洞的虞师兄一次都没有来。

　　五月初三那天，苏炎跟明裳说道：“师父，过两日就是端午佳节，我记得家家户户会插上艾草，我们为何不插上。”

　　孩子虽小，节日气氛必须要有，何况明裳已攒了几个小钱，当即决定带着苏炎到山下的集市上买些用品，再采摘些艾草回来。

　　出发下山时，枯松仙师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声音十分慈祥：“明裳，到集市了给自己买件好看的衣服。”

　　山中一向清贫，明裳喜欢的几件绿衣裳都洗的发白，从竹青色洗到青绿，又洗到浅绿，她拍了拍身上还没穿足三年的衣服，道：“衣服还能穿，不必买了。”

　　师父道：“买，也给炎儿买一件。”

　　苏炎眼巴巴的望着她，她点了下他的头笑道：“好啊，那我们就都买一件准备过节！”

　　突然，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身后：“师叔，我陪师妹去山下一趟。”虞上闻的身影从院门外转了进来，见过了枯松仙师后，他满面笑意看着明裳。

　　果然在意一个人就算沉默无言，脸上的笑容却可以说明一切心意。

　　明裳又喜又惊：“师兄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