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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出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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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月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坐立难安,眼下最棘手的还是被周管家拿去的身契。
看他一心报仇的态度,似是对旁的事情无意,应当是不会为难她,可经过了今夜,她更明白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一箴言,猜不准他是否会像大夫人一样食言。
碎玉劝她放下身段去求大少爷,只要他开口,周管家也许会给三分薄面,可寄月已禁不住他再说一次“这于礼不合”。
索性听天由命。
就在此时,周管家来了。
他的神色有些微不自然,起初寄月以为是在为先前发生的事情难堪,谁知他却说,“大少爷要走,府里小少爷尚幼,小夫人您虽然未在族谱中,但家中能照顾小少爷的也只有您,故而小夫人的身契,在下就暂为保存。”
寄月哪能不解其中意?这是不愿放她出府,让她留在府里当个奶妈子。
可为什么非得是她?
她问周管家,他闪躲着不同她对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寄月明白过来了,温柔的面庞上难得浮现起冷意和嘲讽。“我自知并非淑女,管家倒是敢自诩君子。”
面对她的嗤讽,周云迟也不恼,“如今新帝方上位,又逢天灾,饿殍遍野,弱女子在外也不好讨生活,我周某虽离君子相距甚远,但在下敢对天起誓,您一日不接受我的心意,我就不会做出任何越礼之举。”
寄月目睹了他和大夫人之间的事,并不相信他真能做到能发乎情、止乎礼。
周云迟暗道此事真是棘手,大少爷用小少爷威胁,让他无论以什么法子,哪怕是囚禁,都要把人留在府里。
他也猜不透这位少爷对寄月的态度,究竟是因爱生恨,还是余情未了,就不怕把她逼得走投无路做了傻事?
但他对小少爷有愧,不愿孩子受牵连,只想尽快带孩子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狠下心道:“是在府里养尊处优,还是去外头颠沛流离,您自有定夺,在下不会强取豪夺,但出了府,别人会不会我就不知道了。”
这话把寄月唬住了。
这世道对于女人来说实在不算好,府里有周管家虎视眈眈,府外何尝不是?
见她似有所动容,周云迟也顺势退一步,“夫人先考虑着,在下近期忙,不能常来探望,不过会派人照顾夫人。”
这是要变相软禁她?
寄月追了上去,周管家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吩咐带过来的几位丫鬟。“照顾好夫人,若夫人有何闪失,你自己来领罚。”
“夫人,夜里凉,您回屋里歇息吧。”为首的丫鬟劝道,如今形势她们哪还看不明白,无论是大少爷还是周管家当家。
这位夫人极有可能还是夫人。
寄月看着低头哈腰的几人,仰面自嘲一笑,“夫人?是谁的夫人?还是说谁的夫人都可以,你们真当我人尽可夫。”
丫鬟们皆低头垂眼,不敢吱声,为首的心思活泛,奉承道:“小的只知道您是主子。”
对面的年轻女子又是一阵冷笑。
主仆几人都沉默了,咚咚的叩门声打破尴尬,为首的丫鬟如蒙大赦前去开门,寄月听得她惊诧地说道:“大、大少爷?”
陈昀之?
寄月猜不透他来干嘛,本来心情不佳也不愿面对他,但多年为婢为妾的日子让她养成了礼节周到的习惯。
她收起杂念,款款上前,“大少爷前来,可是有事?”
陈昀之似未察觉到主仆几人间的僵持,只是看到寄月后轻轻吁出一口气,面上满是关切,仿佛很在意她。
“方才看到一女子捂着脸边哭边往这边跑,因身形与小夫人您极其相似,晚辈还以为是您,出于担忧便过来瞧瞧,如今确认无恙,也就放心了。”
他递给她一个盒子,眼里似有隐隐的眷恋不舍,使他看起来有几分哀伤,“晚辈明日要离府,此去经年,怕是再难有机会回来,故特为小夫人备了薄礼,往后府里就劳您多操持。”
寄月惊愕地抬头,呆呆地同他对视,秀目中一片惘然,喃喃自语道:“你……要走了?”
“嗯。”他应道。
“嗯。”寄月目光没有焦点,心不在焉地重复着他的话。
陈昀之微不可察地笑了,也不多留,躬身行礼,“那晚辈先告退了。”
直到人都走远了,寄月仍站在院门发呆,头顶灯笼微弱的光照下来,显得她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丫鬟们不敢惊扰她,有个胆大却嘴笨的,主动上前来搀扶,“儿行千里母担忧,大少爷要走,您担忧也是在所难免,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儿行千里母担忧?
寄月兀自发笑,淡淡瞥那丫鬟一眼,把手抽出来,往屋里去了。
丫鬟被她看得后脊发凉,同伴好气又好笑地戳了戳那笨丫头额上:“呆子!府里谁不知大少爷当年差点娶了小夫人?”
被奚落的丫鬟丧着脸,霜打的茄子一般,“我刚来,不知道哇。”
寄月回到外间关上门,打开陈昀之给的盒子,里头不过是一些银子,她无言苦笑,她又出不去,要银子有何用?
呆坐了会,觉得口干舌燥,碎玉不知所踪,寄月也懒得唤人,自行去内室取茶杯。
“啊呀!”
刚一迈入内室,她就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地上有几个未剥皮的核桃,碎玉倒在几案边上。
“夫人?怎么了。”婢子听到惊呼声,在外头敲门,看她心情不好也不敢贸然进来。
寄月用手捂着嘴,唇齿打颤,定了定神后急忙说,“我无碍,你们下去吧。”
门外丫鬟的脚步声远了,她这才小心上前,伸出颤抖的食指一探鼻息,已经晚了。
想到陈昀之方才说,看到有个身形相似的女子哭着往这边跑,寄月明白了。
这丫头定是受人欺辱了,一时想不开,竟生吞核桃自尽了。
她成了小妾后碎玉就一直跟在身边伺候,虽说这丫头平时总有些不大正道的小歪心思,但毕竟主仆一场,她怎会不难过?
眼下碎玉受辱自尽,她这主子也前途渺茫,寄月靠在床边,难忍心头酸涩,捂着嘴潸然泪下,不止为了碎玉,也为了自己。
她不明白,为什么作为女子活在世上如此艰难?分明手无寸铁、安分守己,却连好好地活着都难。
哭完,寄月重新振作。
她起身去取来一套自己的衣衫,给碎玉换上,免得这丫头死后还得被人说三道四。
尸身上传来诡异的凉意,却格外灼人,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硬着头皮换完,整个人瘫坐在地,手上触碰过尸体的地方仿佛开始腐蚀,她拿起茶杯里的水就往手上浇,越浇越觉得洗不掉。
平复下来后,寄月揉揉酸痛的膝盖,站起身来打算叫丫鬟进来帮忙,无意间回头一看,碎玉穿着自己的衣裙,远处看去,竟真有几分她的神韵。
难怪陈昀之会认错。
她的手本已放在门闩上,握紧了门闩迟迟未动,又慢慢放下来。
*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偌大的宅子陷入了沉睡,在夜空下宛如蛰伏的巨兽。
唯有昼伏夜出的猫头鹰停在高高的树上,睁圆了眼望着下方的宅子,突然那晶莹剔透的眼珠上有亮光乍现,越来越大,最后映得那眼珠子如同火炉前的琉璃珠般明亮。
一声慌乱急促的呼救声,将寂静的夜撕开一道口子。“走水啦!走水啦!”
被惊醒的丫鬟揉着惺忪的睡眼,抱怨道:“吵什么吵,不就是走水了吗……妈呀!走水了!!!”
她慌慌张张地去推通铺上其他的丫鬟,“不好啦别睡啦!走水啦!快跑吧!!”
窗外火光漫天,连灯都不必点,也能看清屋内的情形,一行人慌慌张张逃出耳房到了园子里,皆是傻了眼了。
小夫人居住的屋里火光冲天,家丁们正接连不断往院里抬水,然而院中没有水井,远水救不了近火,很快就听到屋里传来房梁被烧毁砸下的声音。
下人们一脸焦急,个个喊着“小夫人还在里面!快救救小夫人!”,然而谁也不敢冒着被烧死的危险去救人。
陈府外。
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寄月时不时回头看一看远处依稀发着亮光的宅子。
此处距离陈宅,有二里地之远,火光却依然很显眼,她不由担心府里的火势。
她是掐准了时间的,在火烧得足够大、但又不至于危及耳房那几个丫鬟时,她扮成丫鬟,用炭灰将衣服和面容抹黑,跑去最近的侧门找门房求助。
门房急匆匆地赶去了,她趁机开了门溜出去,这一次总算顺利逃出,寄月一面不敢置信,一面又心生担忧。
万一火势蔓延太快,伤了人怎么办?
她犹豫不前,转念一想,自己是确认了府里有人去救火后才离开的,不管火势是否能遏制住,都不差她这区区一人。
咬咬牙继续往前走,青城总归是待不下去了,不如顶着碎玉的身份,去别处重新开始。
于是往城门的方向走去,离天明还有两三个时辰,正好能赶在城门开启时出城,拐过街角,前方有咄咄马蹄声,在月夜下一声声落在石板路上,击打在寄月心上。
马儿漆黑的影子倒映在路面上。
她头皮发麻,心头猛地一突,下一瞬马蹄出现在跟前。
青年背着月光,面庞笼罩在阴影下显得更为深邃分明,周身镀上一圈浅光,看上去既像救苦救难的佛陀,又似拦路的罗刹。
他端坐马上,在昏暗的月夜中静静同她对视,“小夫人,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