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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拭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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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叫姬十的少年似乎是在杏花巷附近住下了,时常见他来串门送些东西。
日子像滴漏中的水,一点一滴流逝,一眨眼到泾城已有月余,这一月里都在忙活着拾掇这方小院,如今暂时告一段落。
寄月便开始盘算着寻求谋生之道。
她能吃苦,素日装扮也素朴,女人家那些买珠花买衣裳的钱在她这儿都能省去,因此每日花销不大,身上存银也还不少。
按如今的开支算,足够她这样过上几年,但幼时父亲坐吃山空导致家徒四壁,最后甚至要卖掉女儿的记忆历历在目。
她养成了容易不安忧虑的性子,一没了进项就坐立难安,担忧有朝一日饿肚子。
这天用早饭的时候,陈昀之突然说道,“往后夫人搬到内间去睡吧。”
“这怎么行?”寄月不是得寸进尺的人,有地方住她就很满足了,“我占了你的地方,你睡哪?”
“自是睡外间。”
“不行。”寄月一直是温温柔柔的,头一次这么坚决地拒绝别人。“我还是尽快找到住处。”
陈昀之没有挽留亦没有认同,只道:“如今外头不太平,夫人您一弱女子,独自居住,不太妥当。”
他说起这事,寄月倒记起来了,昨日她和姬十问起赁屋的行情时,少年说了,“听说城西有个独居的寡妇,被醉汉潜进家里,给杀害了!您这么好看的人,独居就更危险了。”
寄月叹了口气,寄人篱下本就令她不安,还要占他的床,这太添麻烦了。
“那就买一张床,放到外间。”陈昀之想了个办法。“横竖我也不常住在家中。”
寄月最终还是被说服,正好也想去城中逛逛,便和陈昀之一道出行。
照例共乘一骑。
如今寄月已习惯了骑马,倒没先前那般难受,但与此同时,不自在的感觉就更强烈。
从前也不是没有相拥过,但不知为何,她总觉着如今的陈昀之和曾经的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让她有种依偎在一个陌生人怀中的错觉。
城中,一间家具铺子。
掌柜的迎了上来,“公子,夫人,可是要置办家什?”
陈昀之环顾一圈。“有现成的卧榻么?”
这含蓄的说法让掌柜的迟钝了会,再一看是对年轻夫妇,明白年轻人这是害臊,领着二人逛了一圈,“有的有的,不知道公子想要什么样式的?”
“坚固耐用即可。”陈昀之言简意赅。
掌柜了然笑道,“我这有铁梨木做成的,最是坚固,就适合年轻人用。”
陈昀之起初没悟出他在暗指什么,待看到寄月不自然的神情后才后知后觉。
他故意转向寄月,附在她耳边一本正经地商量着,“夫人您觉得这个怎么样?听着不容易塌。”
“都、都行。”
寄月对他这些时不时蹦出的虎狼之辞颇感无奈,然而他好像也并未说什么过头无礼的话,又疑心是自己想太多了。
二人一前一后从家具铺子出来,寄月看了看附近,卖各种物件的铺子比比皆是。
她走进一间香粉铺子,女掌柜起初看她衣着素朴,云雾似的乌发上连簪子都没有一支,不像是能买得起名贵香粉的人,再看到她身后的青年,改变了主意。
青年虽穿一身粗布青衫,但那一身矜傲的气度骗不了人,她经商多年,自恃有几分识人的本事,恭敬地招呼道。
“夫人想买些什么?”
因陈昀之这模棱两可的称呼,寄月总是被误认为他的夫人,已由起初的不自在变得麻木,他都不担心被人误解,她又操哪门子的心?
“我不是来买东西的,只是想问问,您这缺不缺制香的人?”
敢情是来找活儿干的,掌柜的不解地望向她身后的青年,见他竟纵容默许,猜测是这位年轻夫人闲得慌,想找点事打发时间。
“对不住了,我们这暂时不缺人。”
寄月只好谢过掌柜的,刚踏出店门,从铺子外头停着的马车上走下来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正打量着她。
那妇人穿红戴绿,满头珠翠,仿佛恨不能把所有的首饰都给放上来。寄月并不记得自己曾认得这么一号人物。
然而那妇人却走上前来,问她:“你是汪秀才家的姑娘?”
汪秀才?
寄月已多年未听人提起过这个称呼,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她口中的汪秀才,是她的爹爹。“敢问您是?”
“我是同你们家住一条街上的赵姨啊,你忘了,你娘还在时,曾给我家里做过工,可惜你娘去了之后就不来往了。”
寄月这才记起来,幼时邻里是有这么一号人物,独自一人居住,据闻是戏馆里卖唱的头牌歌女。
平日邻里都对她避之不及,但孩子们却最喜欢她,只因她出手阔绰,时常给巷子里的小孩们零食瓜果。
赵姨见她总算想起来了便拉着她寒暄,“自从你们家搬走后,就再没见过你,这些年可还好?汪秀才如今怎么样了?”
“爹爹他早年得病去世了。”
寄月低着头淡道,似是被提到了伤心事,匆匆和赵姨告别离去。
其实只是不愿听别人说起父亲,那会让她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旧事。
“那你爹爹死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赵姨拉住她迫切地问道。看到她狐疑的神情忙解释道,“不是我想知道,是我曾在乐馆里共事的姐妹。”
“你阿娘死后你爹常去她那听曲儿,一来二去两人相知相许,你爹中秀才后,还凑了二十两银子给她赎身,可惜之后就再没了联系,但我那妹子一直很感激他。”
寄月锁着眉,恍惚地听完这一段英雄救美的故事,失望地摇了摇头,“他没留下什么话。”
接着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匆匆忙忙,逃一般告辞离去,甚至忘了同行的陈昀之。
身后不知何时伸出来一双手,将她抱上马,寄月这才想起他的存在。
青年随即上了马,看得出来她不对劲,但不欲多管闲事,也就不问缘由。
过了会,握着缰绳的手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抬手一看,手背上落了一滴雨。
不是雨,雨是凉的。
他伸手扳过女子已被泪打湿的脸庞,低下头,眼里没有多少怜惜,手上动作却很轻柔,慢慢替她拭去脸上的泪。
“别哭了,不好看。”
真麻烦,怎么也擦也擦不完,索性伸出衣袖,像给小孩儿擦鼻涕一样,在寄月脸上胡乱擦拭。
“干嘛。”寄月本来无比感伤,被他一通毫无章法的乱擦后,反倒莫名想笑。她放松了下来,说话的语气也很随意。
因为她那一句半嗔半怒的话,驿站那夜感受到那股奇异的痒又钻上心头,青年看着被濡湿的袖摆,不觉皱眉。
烦躁难解,只好转移到别处。他难得过问起他人私事,问她:“跟那妇人有怨?”
寄月平复了下呼吸,“这倒没有。”
她本是不愿提及生父的,越是在意的事她越会憋着藏起来,从前心心相印时,她也从未和陈昀之提前过父亲的事。今日许是方才他的安慰让她卸下了心防,竟也不排斥说起旧事。“不是她,是因为听她说起我爹爹给伶人赎身的事。”
“当年我爹一心考功名,对家中不管不顾,害我娘操劳过度,这才早逝。我娘死后,他中了秀才,把我卖了换来继续考科举的银子。”
说到这,她不再继续说下去,宁可这样自欺欺人,兴许心里还好受。
陈昀之却没给她逃避的机会,替她把未说出的那部分说了,“起初你也以为他只是为了金榜题名。谁知他却用钱来给伶人赎身。”
“你宁可自欺欺人,也不愿接受,自己在生父心里,连一个伶人都比不上。”
“但自欺欺人有用吗?”
他语气平和,却让寄月感到咄咄逼人,犹如行至没有出路的深巷,被人一再往墙角逼退,仅仅是为了告诉她,她无路可退的残酷现实。
她也确实退无可退。能做的,只有无力地垂下头,“是,我是想自欺欺人,至少心里能舒坦些。”
陈昀之缄默,只收紧了放在她腰间的手,这让寄月耳根绯红,她伸手去轻轻推开她,“我现在习惯了骑马,你不必……辛苦扶着我。”
“嗯,好。”
陈昀之在她耳边轻笑一声,放在她腰间的手收了回去,随后突然御马往前奔去。
寄月措手不及,口中发出一声惊呼,以为是马儿惊到了,吓得险些栽落马下,好在被陈昀之一把捞了回去,只听身后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还要松手么?”
寄月侧过头,避开拂过耳后的温热气息,赌着气不接话。他的手又放回了那盈盈一握的柳腰上,下一瞬,寄月感到肩窝一阵硌得慌的钝痛。
他把下巴搁在她肩头。
此前他不是说了,会一直尊她为长辈的么?莫非这次又是恶意捉弄,寄月抖了抖肩膀,试图把在她肩窝扎根的下颌甩开。
“大公子,这、这于礼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