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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埋葬 ...

  •   “哎哎!保安!保安!快!拦住他!这小子没付钱!拦住他!”

      人潮拥挤的大厦地下一层超市收银台上的服务员弓着半个身子扯着嗓子喊叫,十来个收银台旁边挤满了乌泱泱嘈杂一片的人群。

      慌慌张张挤出人群的宫诺寒仍处于脑袋一片空白、太阳穴突突直跳、耳鸣嗡嗡炸响的混沌状态,猝不及防就被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抓住胳膊扣了下来。

      挣脱束缚的宫诺寒浑浑噩噩之下在刺耳的嗡鸣声中捕捉到了零星几个字眼,强压下不断颤抖的手,匆匆忙忙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卷皱巴巴的五十块钱塞进保安的怀里一路连滚带地爬跑了出去。

      天在下雨,淅淅沥沥。

      宫诺寒在跑,他跑地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嗓子嘶哑地喘着粗气、小腿肌肉一阵一阵抽痛,他跑地眼睛发红,他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可以跑的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的眼泪没出息的从眼睛偷跑出来,和打在他脸上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从不相信神鬼之说的少年在心底虔诚地祈求上天、祈求所有的神明,救救她、救救他的妈妈,就这一次,真的就这一次,让他死都可以。

      暴雨冲刷着肮脏的小巷,少年被雨打的心底发寒。

      他推开门口冷眼旁观的一众邻居,扑进屋子里,入眼满目狼藉,他的妈妈倒在血泊中,血漫了一地,顺着水泥地的坑坑洼洼流到土瓦房外面汇到了雨水里,染红了一院子的雨。

      宫诺寒只觉得浑身发冷,愣了好半天才僵硬地扑到地上小心翼翼地跪在女人身边,从血泊里抓起女人冰冷苍老肿胀的手,被雨泡的皱巴发白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到女人脖颈的动脉上,随即像是脑子里的弦轰然断裂,眼前一阵阵发黑,脑中刺耳的嗡鸣炸响,隔绝了小土瓦房里里外外所有的声音,连思维都仿佛丢失了一样,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目光呆滞地盯着女人死不瞑目的脸。

      直到救护车的声音和警笛传来,医生和警察匆匆忙忙赶来处理现场,宫诺寒呆滞的目光才分出一丝落在旁边检查完一切的医生身上,恍然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爬到医生旁边,死死地拽着医生,眼睛发红,嗓子发紧地喃喃:“你可以救她的对吗?”

      不等医生回答他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你一定可以救她的……一定可以的……对,可以的……”他猛然抬头看着医生,手紧紧抓着那截白大褂,脑袋狠狠地一下一下撞击着地面:“我求求你,救救她、救救我妈妈,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我求求你,求你救救我妈妈……”

      医生扶着不断磕头的宫诺寒,看着少年眼尾发红,一身狼狈,对上少年满是希望的眸子最终也只是不忍地别开脸,饱含歉意地叹息一声:“抱歉。”

      少年猛的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自欺欺人:“不会的……不会的……不是这样的……”

      “滚!滚出去!都给我滚!”少年两眼发红,如同一只护食的幼兽嘶吼着,抓着女人僵硬的尸体分毫不让,死死的攥着女人的手,笨拙地试图让冰冷的手重新暖和过来。

      为首的警察拍了拍试图安慰少年的医生,摇了摇头退了出去,医生看了一眼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不语的少年,叹了口气也出去了。

      警戒线已经把四周围了起来,警员分了好几路处理案发现场,为首的警官刚在柴房杂间将一把染血的铁制斧头放进密封袋里,就听见木门从里面猛的打开,浑身是血的少年从土瓦房里跑了出来,急急忙忙连滚带爬地扑进北房侧卧。

      当宫诺寒看见空荡荡的侧卧时,他只觉得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脑子里的混沌猛然炸开,流出一丝神智强撑着告诉他,他的妹妹还在那个畜生手上,他的妹妹有危险。

      警官掀开门帘就看见少年踉踉跄跄跑了出来,直奔门外,也顾不得瓢泼大雨连忙命令两个警察留下来,剩下的人跟着少年在雨里狂奔。

      冰冷刺骨的雨水击打着宫诺寒,彻骨的冷让他出奇的冷静了下来,脑海里浮现出一条清晰完整的路线。

      出租屋板房的门被宫诺寒一脚踹开,少年抱起昏倒在床脚的女孩,瞳孔骤缩,继而小心翼翼地用颤抖发冷的手轻轻撩开黏在女孩伤口的头发,当仍在滴水发冷的指尖触碰到女孩鲜血淋漓、过度发烫的脸颊时,少年才仿佛捡回了一条命。

      他还有妹妹。

      女孩的脸上砸落一滴水,也许是雨水,也许是少年的眼泪,又或者两者都有,谁知道呢。

      宫诺寒四肢僵硬地抱着女孩,哆哆嗦嗦地从一堆烟头灰尘里爬起来,刚转过身就看见跟在他后面破门而入的警官一边朝他跑过来一边喊:“小心!”

      少年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女孩,紧接着只觉得脑袋骤然一疼,耳边的嗡鸣吵的他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一黑就栽了下去,最后一刻也只来得及将怀里的女孩紧紧护着。

      ……

      宫诺寒醒过来的时候躺在病房里,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他也不管头上缠的纱布,随手扯掉手背上输液的针就翻身下床,结果没走两步腿就一软“轰隆”一声摔在地上了。

      少年甩了甩头,无视身体的所有不适,磕磕碰碰一路走一路摔爬出了病房门口,他的单间病房外面是普通的通用病房,一共四个床位,两个是空的。

      “哥哥。”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是你吗?哥哥?”

      少年勉强挤出一抹笑,一瘸一拐走了过去。趴在病床边上,眼睛干涩地注视着女孩:“是哥哥。”

      他说完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太过嘶哑,又怕吓到女孩,就闭嘴不再说话了。

      女孩摸到病床的床头柜上,拉着少年冰冷的手将那里余温尚存的水杯递给他:“哥哥,喝水。”

      少年一怔,这才突然感觉到他浑身发热,嗓子疼的厉害、满嘴血腥味,肌肉严重拉伤,头也疼、太阳穴也疼,膝盖应该是磨破了,火辣辣的疼。

      宫诺寒恍惚了好久才在女孩一声声的“哥哥”中乍然清醒,赶忙将女孩塞到他手里的水喝了个一干二净。

      “哥哥,妈妈呢?”

      宫诺寒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勉强扯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轻笑来,喉头滚动咽下哽咽,嗓音像是破风箱一样沙哑难听至极:“妈妈……回天上当仙女了。”

      “哦——妈妈原来真的是仙女呀,可是,哥哥,妈妈为什么一个人去当仙女了?”女孩扯着宫诺寒的衣袖,水汪汪的大眼睛盈满泪水,咬着下唇委屈巴巴地仰视他:“妈妈不要我们了、不要诺雪了吗?”

      “……”宫诺寒对上乖乖坐在病床边上泪眼朦胧半含期颐望着他的小丫头,很想告诉她不是的,哪怕所有人都嫌弃他们是累赘、所有人都有可能会不要他们,妈妈也不会不要这么可爱的诺雪、不会不要他们的,可是他实在是开不了口,他觉得眼眶发热鼻尖酸涩喉头微哽——他开不了口。

      他一把抱住了唯一的牵挂。

      他没办法欺骗自己,那个每天在小小的土瓦房里做好饭等他放学的妈妈,那个会跟他说以后说未来彻夜长谈的妈妈,那个在被家暴时永远会挡在他们前面护着他们兄妹两人的妈妈,那个明明、明明才三十四岁就病痛缠身、老态龙钟一脸疲态却每天都挂着微笑永远乐观的妈妈,永远也不在了,再也回不来了。

      明明说好了的,明明都说好的,等他考上大学她就不用再那么辛苦了,他可以带着她和妹妹去别的地方一边兼职一边学习,他们可以彻底逃离那个人的,他们也可以有一个虽然疲惫但仍旧幸福的小家的,明明都说好了的,他明明可以马上给她和妹妹一个更好的生活的,明明他可以的……

      “哥哥乖乖,不哭不哭,小雪给呼呼,痛痛飞飞啦,不哭不哭啊,哥哥不哭,还有小雪陪着哥哥呢……”

      小丫头轻轻拍着埋在自己怀里偷偷流眼泪的哥哥,明明自己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带着哭腔轻轻安慰哥哥。

      宫诺寒咬着下唇压抑着哭声,在小丫头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着后脑勺的柔声安慰下再也压抑不住地哽咽起来,狠狠地抱紧了小丫头,压抑的哭声里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这场眼泪埋葬了的不止那个和蔼温柔的身影,还有少年仅剩的轻狂。

      医院的白炽灯格外晃眼,陆警官还是接到值班护士的电话才知道,苏醒时间不够十五分钟的宫诺寒又昏迷了,是哭晕的。索性之前醒过一次,医生看过确认没有大碍,这次昏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左右就醒了。陆致景去看过一次,在里面差不多待了十分钟左右就出来了,心里只有叹气。

      兵分几路的警员已经调查清楚了这案子的来龙去脉,人暂时拘留在派出所了。他也得到了宫诺寒一家的资料。

      死者李涵淳是宫诺寒和宫诺雪的母亲,凶手就是他们的父亲宫永福。

      宫诺寒的家庭情况非常不好。明明满足贫困户的条件,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档案里显示他们一家是已经脱贫达到小康生活水平的脱贫户。他们的母亲患有类风湿多年,家庭收入来源全靠宫永福隔三差五接一些房子装修的私活。而其中大多数钱都被宫永福拿去吃喝嫖赌了。

      据寻访,宫永福经常家暴母子三人,曾经有过看不下去的邻居出面主持公道,结果被宫永福连打带骂地轰了出来,时间长了陆陆续续邻居也懒得再多管闲事,于是乎这种情况下的宫永福对母子三人打骂愈加变本加厉,烫烟头浇开水扎针什么的种种手段层出不穷。

      直至宫诺寒高考前的一个晚上,宫永福喝了酒回家,抄着棍子拽着宫诺寒母亲的头发要挟宫诺寒脱了裤子给他泄欲,自那之后到宫诺寒高考结束后的半个月,宫永福都像是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据那些邻居们所说,那是唯一一个宫永福回了这土房子之后却没有传来惨叫与哭泣的宁静夜晚。

      而据拷问的警员所说,宫永福在坦露这一晚的时候说了很多令人发指的细节和惹人狂怒的污言秽语。

      审问结束的时候陆致景关了审讯室的监控和录音,给宫永福和警员留了半小时的独处时间,他只知道作为一名人民警察他所能做的最多也就只能是这样了。

      陆致景在那十分钟里只跟宫诺寒说了三句话——

      “我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这是我的私人电话,有需要尽管开口。”

      “宫诺寒,你还有妹妹。”

      自始至终宫诺寒的眼神都是落在正前方的虚空里的,面无表情,像是被抽走了魂一样,只剩下一具空壳子。

      陆致景关灯走了之后宫诺寒僵了许久许久才转动眸子看向窗外,窗外大雨滂沱,只剩下一地冷清。宫诺寒盯着窗外瞧了一整夜,眼睁睁看着大雨转小雨又转停,在天色微亮时又开始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差不多四点半左右宫诺寒刚爬起来,打开门就看见等在病房外的一个女警官凑了上来。

      “节哀。”女警官凑上来轻轻抱了抱他,知道他最关心的事,索性直接开口“你母亲的遗体在负二层,要去看看她吗?”

      宫诺寒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熟睡的女孩,压着嗓子干哑着扯了一句:“谢谢。”

      女警官点了点头领着他出门,只有被泪水濡湿的枕巾才知道,这一晚彻夜难眠的不止单间病房里的少年,还有外面红着眼睛装睡的女孩。

      “不用谢。”女警官按了电梯,捏了捏宫诺寒的肩膀,“坚强起来。”

      “嗯。”

      女警官留在了外面,宫诺寒推开门进去了,这里只有一张床上的白布是有轮廓的。

      显而易见的结果。

      宫诺寒关上门,靠在门上缓了缓后慢慢挪到那个床位前,头顶的白炽灯照的那张布越发惨白,宫诺寒抖着手撑在床边。明明只是一张白布而已,他却觉得好像是个漩涡,越看越觉得眩晕,浑身发软,越看越想被吸进去。

      “……”

      “宫诺寒?!”门外的女警官拍了拍门。

      “没事。”宫诺寒爬了起来,满不在乎的拍了拍膝盖处的灰尘,又直起腰整了整衣服,最终垂眸看着毫无波澜的白布,僵着身体梗着脖子,压着颤抖撩起白布的一角慢慢揭开了。

      宫诺寒从白布下拉出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慢慢坐到床边。

      很奇怪,他好像忽然一夜之间没有情绪了。宫诺寒揉着那只已经露出尸斑粗糙的手,就静静地看着瞌目静卧的人,看着曾经记忆里温柔的面庞,慢慢觉得这张面孔透着无以言状的陌生,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这张惨白发青的脸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的美丽面庞重合。

      他拉起母亲的手往脸侧蹭了又蹭,随后盯着母亲脖颈到耳侧的伤疤发愣,愣了好久好久,久到宫诺寒觉得他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时候移开了视线,转而落到他母亲的胸前——白布的边缘停在了这里。

      宫诺寒忽然就想说很多话,他很想问问她疼不疼,很想问问她怪不怪他,很想跟她说很多很多话,就像曾经无数次他和他的妈妈在两个温暖的被窝里悄咪咪说到深夜一两点的闲话。可是这些话却哽在他的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口,好像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些话一旦说出口,这个人再也不会回应他的这个事实就会摆在他眼前,所以他很没有出息地逃避了。

      宫诺寒垂眸拉开了白布,他母亲腹部的伤口已经被新换上的寿衣遮住了,什么异样也没有。他把手轻轻搭在那里,缓慢的顺了顺,最后又拉着那只僵硬的手轻柔地吻了吻,轻轻地将捂了半天依旧透心凉的手放好,盖上了白布后才仿似脱力似的倒了下去。

      女警官推门闯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面色惨白的宫诺寒扶着一旁的空床位在干呕,手指骨捏的泛白,呕了半天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可偏偏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干呕到最后直接咳了血,女警官急着要去叫医生,但到底还是被脱力的宫诺寒拉着手腕拦住了。

      明明那只拉着她手腕的手力道小到忽略不计,偏偏她就像是小腿被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动腿了。

      “不用。”宫诺寒把嘴里的血咽了下去,眨了眨眼睛压下眩晕感,“谢谢。”

      女警官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点了点头扶着宫诺寒缓了半天。

      “火葬走什么流程?”

      女警官按了电梯:“后事警方这边会帮你联系好,该办的手续今天中午就能办好……你打算什么时候火化?”

      宫诺寒沉默了许久,就在女警官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开了口:“今天吧。”

      就当女警官还想再跟他说些什么的时候电梯开了,电梯外面围了好几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

      听见电梯打开的声音,几人争吵孩子抚养权和房产的声音才弱了下去,静静地看着宫诺寒。

      这是宫诺寒那些好几年都没有来往的亲戚——他的两位叔叔、一位姑姑,以及他的爷爷。

      “我成年了。”宫诺寒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格外冰冷沉静,“妹妹我养,房子我会卖了,妈妈今天就火化。你们可以不用挣了。”

      “这怎么行?!诺寒,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这些大事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女人尖酸刻薄的声音格外刺耳。

      宫诺寒冷冷的看着他应该称为姑姑的那个女人,随即一个个扫过这些人,最终才开口,一字一顿:“我说过了,我自己解决,不用你们管,没事就滚。”

      “你!”几个人的脸色瞬间一阵青一阵白,大概要不是顾忌宫诺寒身边的女警官,应该会立马冲上前像以前一样抄着家伙来狠狠“教育”宫诺寒一顿。

      看过宫诺寒一家资料的女警官显然清楚这一家人没一个好东西,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扶着宫诺寒就进了病房。

      “哥哥!”

      “嗯。”宫诺寒走到病床前,揉了揉女孩的头,“怎么醒这么早?饿不饿?”

      “不饿。”宫诺雪拉着宫诺寒的手,充满童真的大眼睛定定的打量着她的哥哥,“哥哥,爷爷他们来了。”

      “对。”宫诺寒磨砺着女孩柔软的手,“小雪别怕,以后哥哥保护你。”

      闻言女孩仿佛得到了什么答案一般甜甜一笑,露出酒窝和虎牙,明媚的笑容格外触人心弦:“好。”

      宫诺寒接到死亡证明是在三小时后。警方的效率格外的高,因为宫诺寒不打算办追悼会的意见只联系了火化场,而之后不过半小时火葬证也批下来了。

      期间女警官去给他们买了早餐,宫诺寒几乎一吃就吐,接连不断吐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女警官劝他别吃才缓过来,而他的妹妹宫诺雪胃口也不怎么好,只吃了两口就说饱了。

      兄妹二人在女警官陪伴下坐着警车回了一趟家,屋子里的斑驳血迹刺着宫诺寒的神经,他只是压下眼不去看,取了一些陪葬品和证件后就跟着女警官去派出所注销了户口。

      坐在接尸车上的时候宫诺寒听着车外的雨声有些头昏脑涨,只觉得恍惚。现实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处在梦境中,好像站在云端上,看什么做什么都好像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太不真实。

      他们到达火葬场领取骨灰盒的时候是十一点,天依旧阴沉沉的下着雨,宫诺寒好似才被这会儿一阵又一阵刮过的穿堂风吹的陡然清醒,他静静地看着手里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心里突然就想起来,他的妈妈生前这一辈子都被困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死后却还是要被困在他手里这个小小的方盒子里。

      他好像忽然才从这一刻幡然醒悟,他没有妈妈了。

      他永远的失去了那个人。

      明明他还没有带她们逃出去呢,怎么她就先离开了呢?明明就差一点点,偏偏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可以给她们新的生活了,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就差那么一点点?

      宫诺寒在这一刻忽然就觉得命运不公。他们母子三人从来都安分守己,没有做过任何半点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偏偏是他们遇到了这么多不幸,为什么?不是都说好人有好报吗?为什么他的妈妈那么好的一个人却是这样的结局?不公平,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

      为什么……偏偏就是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宫诺寒在心底嘶吼着,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注定得不到回答。

      少年的歇斯底里只有埋葬在心底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沉着冷静,才能让他唯一的亲人安心。

      而他唯一的亲人拉起了他的手,拽的死紧,让他快要停止循环的血液流动了起来,祛除了满手透心的寒凉。

      一路平稳地走到火化间,宫诺寒牵着妹妹的手,静静地看着工作人员将他妈妈的遗体送进火化炉。

      那位陆警官和女警官全程陪伴,中途医生也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一共五个人。

      宫诺寒他们回到接待室等待骨灰出炉的时候接到陆警官手里人的电话,描述的事情前后结合在一起就是宫诺寒的爷爷他们在宫诺寒这里碰壁之后干脆直接去了他们的家里,结果被警方拦下后四个人直接绕到院子后面翻墙爬了进来,老人本来就摔了一跤,进去后再见到满屋子的血迹当场被吓的背过气去了,而女人直接被吓到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晕过去了。

      警方发现的时候两兄弟还在到处翻箱倒柜找房产证和地契,最后还是几个警员给开车送到医院,结果两人先后苏醒之后立马狗咬吕洞宾,硬是讹着要警员给报销,说人是警员送进医院的,当然要负责。

      陆致景当场下命令让警员以盗窃罪直接押人进派出所。

      所幸在他们之前宫诺寒就已经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出来,现在的那个四合院里除了干涸的血迹什么也没有。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宫诺寒垂眸,他不知道。

      陆致景又道:“出过事的老房子不好卖,更何况还在旧城区那边,如果你急着卖的话价钱肯定少了差不多一倍,我可以帮你联系买家。你和你妹妹的户口问题我会尽力帮你们解决,你妹妹的法定监护人就是你。你的高考分数进清北这些一流大学完全没有问题,政府奖金一个月后就会批下来,加上预估的卖了房子的钱,你最低能拿到60万,在这之前,你需要养活自己和妹妹,做得到吗?”

      宫诺寒抬眸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板正警服的人,他觉得很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帮他这么多?非亲非故,凭什么?

      一点点,其实也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差点就相信了。他很想相信眼前这个人,很想相信这个人嘴里描绘出的未来,真的很想很想听了这个人的话乖乖的安安分分踏上他们不算太差的未来。

      唯一可惜的是现实的痛太深刻,他想沉沦其中,但他身体里的60万亿个细胞却并不允许他这么做。

      宫诺寒从脑海深处中挖出了血淋淋的事实。

      事实就是当时他的妈妈还留着一口气,而那个姗姗来迟的医生眼睁睁看着他的妈妈断了气,任他磕了满头满脸的血也没有掀起眼皮看他们一眼。

      事实就是来的那个女警官冷眼旁观,只是嫌弃麻烦就轻易地草草断了案,而他狂奔赶去出租屋解救的妹妹早已被那个畜生侵犯,只留了一口气吊着,他抱着妹妹送到医院时因为排不上号连跑了四个医院才得到救治,因为就医太迟导致他的妹妹终生聋哑、一只手终生残疾,重度抑郁。

      事实就是他好不容易安置好妹妹拼命赶到家时他妈妈的遗体被那个畜生按着拿棍棒抽打,而四周的邻居却只是围观拍照羞辱,他的妈妈连一具完整无损的遗体都没有留下来。

      事实就是他拼了命保下了母亲的遗体,为了给母亲送葬磕遍了所有围观邻居的头借了钱给母亲办了一场简陋到称不上葬礼的葬礼。

      事实就是他送妹妹住院的时候他的爷爷叔叔们光明正大的进了屋子踩着他妈妈流在地上尚未凝固的血泊翻箱倒柜偷走了房产证和地契,58万买的土瓦房变卖了15万不到,卷着钱连夜领养了他的妹妹。

      事实就是他刚送进医院的妹妹第二天早上就被他的叔叔们接出了院,被他们一天之间带走,半月不到的时间卖到了黑心福利院。

      事实就是他彻夜不眠地找了整整24天才找到被折磨成残疾的妹妹。

      事实就是他报警后警方的不管不顾,事实就是他连一具完整的遗体都没保下来,事实就是他连一场体面像样的葬礼都给不起,事实就是他连抚养自己妹妹的权利都没有,事实就是他的奖金全被政府吞了,事实就是他带着残疾的妹妹四处流离失所,事实就是他连一块墓地也买不起。

      这就是事实。

      现实是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躲不开、逃不了,而他只有无能地受着。

      宫诺寒看着警官身后的工作人员捧着那个四四方方的骨灰盒走了进来,而他眼前的这位陆警官还保持着冲他伸手的姿势。

      宫诺寒的记忆里并不存在陆致景这么一个人。到底是他的潜意识在作祟还是副本规则幻化?又或者两者都有?

      好像是那么一瞬间,宫诺寒眼睁睁看着视线里除了陆致景的所有人事物全部静止,而他眼前的这位陆警官依旧冲他伸着手,身形开始拔高,容貌开始蜕变。

      那张拥有着绝世容颜的脸冲他轻笑了笑,嗓音充满蛊惑:“剧情暂停一下吧,故事还很长,要一起看看结局吗?”

      “……”

      官诺寒看着眼前的人,他清楚的知道,这个人就是这个副本的boss,他已经从梦境清醒,只要他登出,这个梦境就碎了,这个从始至终不存在的人也就没了。他很清楚地明白,这个人在蛊惑他沉迷在梦境中,他很理智,他清楚再次沉沦的结果很可能是再也无法清醒。

      诡异的是,他明明很理智,他明明很清醒,可偏偏,偏偏他还是握上了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偏偏他就是在理智和清醒中再次沉沦。

      而他握上那只手的一瞬间,所有静止的一切又仿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开始运作。

      宫诺寒并没有被规则再次沉溺,他抬眸看着眼前样貌依旧绝艳的人,清醒地认识到他交出去的信任得到了回应,这个人——一个称不上人,现实里不存在的一个副本怪物,却给他交付了信任。

      周围的这些人并没有因为“陆致景”样貌的改变而产生任何异常。

      工作人员把骨灰盒交到了宫诺寒手里,他沉默地慢慢攥紧,紧紧地将骨灰盒抱到怀里好似抱着全世界一般恨不能揉进身体里。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陆致景摸了摸宫诺寒的头,“你很坚强。”

      “我不知道。”宫诺寒垂眸,磨砺着骨灰盒的棱边,“无能是我对自己唯一的评价。”

      “是吗?”忽略耳边疯狂扣钱的机械声,陆致景轻笑一声,满不在意,“学院可不会招一个无能之辈进来,只能说你对自己还真是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你知道学院的存在?”

      陆致景点头:“知道,你倒是挺会抓重点,不过现在还是先陪我看故事吧。”

      “好。”宫诺寒回眸看了一眼安安静静不哭不闹的妹妹,大概沉默才是最好的演员。

      送他们去下葬的依旧是那辆警车,天依旧阴沉,雨却是停了。空气中充满了雨后泥土混着青草的气息,直到亲手为李涵淳立了碑,宫诺寒才看着眼前的石碑红了眼。

      一旁安静的小丫头也倔强的不肯掉一滴眼泪,原因也不过是曾经的一个夜晚他的妈妈轻轻跟他们说的玩笑话,如果她死了,让宫诺寒和宫诺雪一定不要哭,她的两个宝贝长得这么帅气可爱,哭了的话可就不好看了。偏偏就是这么一句玩笑话,竟然也成了他们的执念。

      宫诺寒还记得当时他佯装生气地训斥他的妈妈,以后这种不吉利的话不许说,而他的妈妈也只是笑呵呵地应着不说了。

      困在原地的从始至终都是被留下的人,埋葬在过去的不止那些记忆,同样还有不肯跳脱出来的人。

      故事的结局一字不差的按照“陆致景”的话走。

      副本的结局里,宫永福被判了无期,而他的那些亲戚因为偷窃未遂被判了两年,他获得了妹妹的抚养权,拥有了卖房加奖金的83万,他带着妹妹住进了清北,他送妹妹上了当地最好的小学,而他第一年就修完了所有的专业课拿到了毕业证,第二年开始硕博连读双学位到手,故事的结局里他留在了清北当了最年轻的教授,故事的结局是美好的。

      这是这个副本boss送给他的一场结局,美好、梦幻。

      宫诺寒知道,几乎所有的副本里他们这些学徒都站在副本boss的对立面,几乎所有的副本boss都天然的对他们这些外来者抱有百分百的恶意。迄今为止,这个神秘学院里都没有任何一则传闻是副本boss是友好的,他们从开局就站在了对立面。

      那时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副本boss会给予他一个美好的结局,而直到他像个旁观者一样走马观花看完自己的一生时,所有画面都崩塌消散时他才再次看见了这位陆警官。

      他依旧是十九岁时的模样,一身狼狈,而这位陆警官也还是那副艳丽的面孔,一身板正。

      “如果你遇见了我,”陆致景轻笑一声,“应该会比现在好一点。”

      “也许。”宫诺寒回以微笑,“谢谢。”

      “不用谢,你遇见我了。”

      宫诺寒不明所以,随即静了静,好似突然有跟筋搭错了一样:“我知道你不叫陆致景。”

      男人轻笑一声:“知道我名字对你没什么好处,甚至全是弊端。”

      “我不在乎。”

      “好吧。”男人弯了弯眼,嗓音依旧悦耳:“谨言,我叫慕谨言。”

      宫诺寒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们都清楚,要出副本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完成任务,另一个是击杀副本内所有NPC以及……boss。

      而现在副本剧情都已经结束,宫诺寒还没有登出就是最明显的结果——他的任务早在他清醒时搭上“陆致景”,或者说是慕谨言的手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失败了。

      “你该走了。”

      宫诺寒抬眸看着慕谨言,慕谨言也看着宫诺寒,宫诺寒在那么一瞬间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看着慕谨言凑到他面前,将一枚银色的戒指戴在了他的右手无名指上,堪称温柔的嗓音惬意地响起:“保护你的,不要摘。”

      他看着慕谨言拉起他的手握成拳状,明明他的手里什么都没有,可他就是感觉到手里攥着一把无形的刀,可明明他就是感觉到了感受到了也明白了慕谨言的意图,却也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作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慕谨言拉着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心口,最终也只是轻轻地跟他说了一句:“活下去。”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偏偏萦绕在宫诺寒耳边挥之不去的全是刀刃刺进血肉的声音。宫诺寒眼睁睁看着他面前的那个美丽面孔渐渐失去光彩,眼睁睁看着他的手上沾满散发着血腥味的银白色液体,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个人跟随着崩塌的世界慢慢消散。

      刺破他混沌的是冰冷的机械播报声——

      “恭喜学员宫诺寒通关副本《梦魇》,副本结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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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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