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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 59 章 ...

  •   晚饭后,思澜拿了报纸看,一边看一边给迎春念,其时大选将至,留京的议员和南下的议员正在大打笔墨官司,报上的文章亦是嘻笑怒骂,多有隽语。看来曹三爷想做总统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总统如何做得成,却大有讲究。北京各家报馆都在打听内幕,《益报》也不例外,这天下午思涯和郑晨光到一位议员家里采访,问的是前两天袁家花园会议的详情。
      这位议员姓徐,早年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师范毕业,当过一任教育司长,算是中立派,既不以曹锟贿选为然,也不很赞成南方政府,三人正在客厅谈着话,忽听门外一阵笑语声,走进来一男一女,年纪都很轻,那女孩子呀了一声笑道:“有客人啊。”便要向后退,那少年却不清楚状况,依旧走了进来,徐议员斥道:“没有规矩。”晨光笑道:“这两位一定是徐议员的男女公子了。”徐议员笑道:“这位确是小犬,那一位是他表姐。”又介绍了思涯与晨光二人,说这两位记者,都是很有名气的。
      那女孩子听了思涯名字,目光便落在他身上,仔细打量几眼,笑道:“你是何思涯?”思涯说是,那女孩子笑道:“如果我没猜错,先生是南京人吧?”思涯尚未说什么,郑晨光便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北京人呢。”那女孩子笑道:“这可真是巧得很了。”走到徐议员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徐议员惊喜道:“原来阁下是何昂翁的二公子,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与昂翁虽缘悭一面,却向来景仰他的为人。听说你去国外留学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有帮令尊的忙,在实业方面发展?”
      思涯只说性非所近,还是对新闻报业比较有兴趣,徐议员赞道:“年轻人能不靠父荫,有志气,有志气。”那女孩子扑哧一笑,徐议员笑道:“这是我外甥女儿,文馨,到北京来考大学――”文馨接口道:“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转脸向思涯道:“密斯脱何,我的数学不好,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不可以请教你?”思涯笑道:“密斯文太客气了。”郑晨光笑问:“密斯文以前认识我这位同事么?”
      文馨笑道:“我认识密斯脱何,密斯脱何却不认识我。”思涯心下也寻思,若说是那位曾经订亲的文小姐,年纪却不符,难道是她家里的什么人么,笑了笑道:“我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密斯文。”文馨不答,笑道:“不打扰你们谈正经事,我先出去了。”说着转身出厅,她表弟也跟着出去了。徐议员便继续说在袁家花园的见闻,间或发几句议论。将至四点多钟,两人告辞,出来后晨光向思涯笑道:“我看那位文小姐对你很是垂青啊。”思涯道:”不要胡说。”晨光笑道:“是不是胡说,且往下看罢。”
      这天晚上思涯写稿子直到二点多,第二天早上正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便披了衣服下地开门,原来是他的同学兼同事傅剑声。傅剑声笑道:“怎么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来。”思涯笑道:“这两天熬得太狠,有点杠不住了。”傅剑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思涯,笑道:“我昨天和晨光一起处理那些信,发现了这个,你看看,像不像你上学时候的笔风?”思涯看罢笑道:“比我那时候写的好。”傅剑声笑道:“你学李北海后,笔体就变了,我倒是瞅着你从前的字顺眼。”思涯笑道:“你一大早晨来,就为给我送信,讨论笔体的么?”傅剑声将信放在桌上,推着他道:“快去洗脸,陪我去个地方。”
      思涯洗漱后,跟着傅剑声来到一处所在,不看别的,只看门前的汽车数量就很惊人。傅剑声同门口那人说了句什么,那人便让他们进去,绕过走廊,穿过一个大客厅,便听见里面哗啦哗啦的麻雀牌声,旁边两间屋子横着数张烟榻,榻上的人吞云吐雾,好不自在,另有妙龄女子穿梭其间。思涯向内一张,有几张脸孔颇为眼熟,便向剑声道,“这就是罗汉们的俱乐部么?”剑声低笑道:“你觉得如何?”思涯笑道:“这些人的身价怕是不只五千块罢。”
      剑声道:“五千块那是明价,暗里不知道要赔补多少,像这些赌注和叫条子的钱,难道他们会自己出么。”两人正说着话,从里面走出一人,叫着剑声的名字,说来了也不喊我,剑声便给思涯介绍,说这位是杨先生,在众议院工作,吴议长身边的大红人。那杨先生笑说哪里哪里,本来这段非常时期,我很怕跟记者打交道,不过同剑声认识许多年了,何先生也不是外人,咱们说话不必诸多顾忌,现在报上许多不尽不实的消息,两位都是有正义感的人,想来是能够予以澄清的。
      同那杨先生谈过话后,两人出去吃了午饭,思涯回到会馆,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一踏进院子,就见听差过来说客人来访,思涯以为是“群社”那边的朋友,进了屋子,却见一个穿洋装的女孩子站在书桌前,正无聊地摆弄着笔筒,她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向思涯微微一笑,唤了声密斯脱何,原来是那日在徐议员家所见的文馨小姐。思涯颇为意外,不过还是笑着招呼,“密斯文请坐,等了许久吧。”文馨笑道:“也没有多久。”茶房打了开水来,思涯沏了两杯茶,递一杯给文馨,文馨接茶笑道:“眼看考期快到了,我的功课还差很多,尤其是数学,冒昧来打扰密斯脱何,实在不好意思。”
      思涯道:“密斯文太客气了。”这时隔壁传来一阵哗笑声,文馨笑道:“真想不到密斯脱何会住在会馆里,这里的环境有些杂吧。”思涯只说还好。文馨又问他留学的国家是英国还是在美国,什么风俗人情,思涯简单说了几句,文馨却听得十分有兴味,本是来请教功课的,这时却一直闲聊不涉正题,思涯看时间不早,只好主动问:“不知道密斯文数学上有什么问题?”文馨呀了一声,笑道:“看我把正事都忘了。”这才取出一本习题集,将她要问的题目划给思涯看。
      思涯拿了纸笔,给她一一讲解,两人本是斜对坐着,文馨为听得更清楚些,便起身坐到思涯旁边,头微微倾着,肩头几乎触到,思涯和她这样靠近坐着,闻着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真是说不出的不自在,文馨却不觉,直是问他有没有学数学的秘诀,思涯让她多做题来练习,文馨又笑,说你不知道,我是一看这些题目头就疼了。
      这一坐直坐到四点多钟才走,并请思涯代寻几份大学简章来,思涯答应了,送她走后,忙赶去群社,取了稿子来校,他们会刊自被查禁后,这两期一直是易名发刊的。校完稿子,又将分到的那十来封信一并回了,都是以尹秋虫的口气,轮到傅剑声拿来的那一封,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忽然觉得像对着曾经的自己一样,便明白告诉,说他并不是小说家尹秋虫,而是副刊上写杂文的执真,尹先生写小说太忙,所以由他代回信云云。
      思涯经常换笔名,执真是他在《益报》常用的一个。寄出去也就忘记了,不想半个月后收到回信,对方说很喜欢执真的文字,散文清澈,杂文激烈,信虽然短,却有几句很知音的话,思涯当时刚同剑声争吵过,心里诸多感慨,这封信便回得长了。
      傅剑声之前也是信仰安那其主义的,最近却转而主张集产社会主义,他批判安那其主义革命不彻底,他说盲目反对一切强权是因噎废食,思涯自然不同意。剑声便说举俄国为例,说如果不是列宁的劳动专政,而是克鲁泡特金的自由组织,资产阶级的势力早就恢复了。思涯则说俄国的政权组织形式,缺少必要的制衡,很可能出现个人独裁。况且由国家权力干涉个人,划一思想,那么学术再无发展,人民如同机械,滥用强权,摧残个人,也与人道相违,这样还谈什么德模克拉西的精神。两人见了面就相互辩驳,都希望能够劝服对方,事实上却是谁也劝服不了谁。
      近来剑声在外面的活动比思涯还多,平时编辑部里都少见他的人影。这天思涯一到报馆,就见剑声在他桌上留了字条,嘱他代发稿子,忙了一上午,下午又同晨光到六国饭店访问一位刚从上海来的议员。两人访问过后,颇觉口渴,便到大厅里来喝啤酒,一时音乐响了,见对对男女相挽着跳起舞来,晨光指着一个穿洋装的女子,笑向思涯道:“那不是密斯赵么,说不定老闵也在这里,你帮我找找,咱们让他会帐。”思涯笑道:“他这个时候应该在报馆呢。”晨光笑道:“那可不一定。”继续游目四顾,却和刚步进厅堂的一个女子的眼睛对上,不由起身笑着招呼道:“密斯文,请过来坐。”
      文馨点点头,和女伴一同走了过来,双方介绍了一下,思涯便问她简章收到了吗?文馨说收到了,谢谢密斯脱何。接着两位女士被人请去跳舞,晨光问思涯,什么简章?思涯说文馨要请他代找大学招生的简章,他找到后给她寄过去了。晨光拍着腿哈哈大笑,指着思涯道:“不解风情,莫此为甚,她这分明是给你机会亲近她,你倒好,竟给寄过去了。我说她怎么有点生气的样子。”思涯道:“是么,我没有看出来。”晨光笑道:“这件事如果换了老闵,不只亲自送去,还会帮忙选学校,打听考试题目,你可好,白白浪费机会。”少时舞曲结束,两位女士回坐,晨光恭维了几句,并说思涯前段时间如何如何忙,文馨脸色渐渐和缓,也有说有笑起来。
      舞曲再起时,晨光便邀文馨的女伴共舞,也有西装少年来请文馨,文馨扬眸看了思涯一眼说,我已经答应这位先生了。这时候思涯只好站起身来,请她跳舞,文馨一边踏着步子,一边笑道:“密斯脱何舞跳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去请人?”思涯笑道:“我这不是请密斯文了吗?”文馨笑道:“我这个人呢,脾气有点任性,我妈妈常说我像小孩子一样长不大。”思涯也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道:“能保持童心,也是好事。”
      一曲终了,四人重回座间,又谈了一会儿话,临别时,文馨问思涯,我还有些几何三角的题目想请教密斯脱何,不知道什么时间方便?思涯说一般周四周五的下午会在会馆,文馨的女伴笑着向她说了句什么,文馨打了她一下。回去的路上,晨光笑向思涯道:“你可要怎么谢我?”思涯奇道:“我谢你什么?”晨光笑道:“不是我给你们创造独处的机会,你们能够进展得这么快么?”思涯道:“男女之间很普通的交往,你们为什么总要扯到恋爱方面。”晨光笑道:“你这话也忒矫情了,男女间哪有普通的交往,都是在往恋爱方面努力,分别不过是成功和失败两种罢了。”
      到了周五那天,文馨到会馆找思涯,思涯只好牺牲半天时间给她,这样请教了两三回,有一天文馨打电话过来,说为表谢意,要请思涯吃大菜,思涯不愿同她单独出去,便推说报馆事忙抽不开身,文馨笑说再忙也要吃饭呀,我不管,我就在那里等你了,不见不散。思涯见她不容拒绝,就挂了电话,只好写了封信,叫人送到餐厅,说明自己有事,不能赴约。
      不久总统选举会召开,这次大选旁听的限制很严,必须有议员介绍才能入内。思涯同晨光一同来找徐议员,不免又遇到文馨。思涯先为自己的失约道歉,文馨笑道:“临时有事,谁也免不了的,只要不是故意推辞就好了。”思涯不语,徐议员笑道:“你要谢何先生,还怕没有机会吗,后天晚上广德楼上新戏,别人送了我两个包厢,就请二位先生一起去吧。”思涯道:“举手之劳,不需要这样客气。”晨光笑道:“那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只是我无功受禄,未免不好意思。”文馨笑道:“说不定我以后还有事情要请密斯脱郑帮忙呢。”话虽是对晨光说,眼睛却望向思涯,思涯只是微笑,不与她目光相对。
      大选是上午十点钟开始,下午四点钟结束,出席的议员约近六百人,曹锟以四百八十票当选,在十二张废票中,竟然还有孙美瑶的一票。隔天北京各报纸均是大选的新闻,编辑室自然比平时忙得多,晚上晨光问思涯怎么还不走,思涯说稿子还没编完,不去了。晨光笑道:“老兄,人家请我,明显是个陪衬,你不去我去算什么?”思涯反问道:“那我去又算什么?”晨光叹道:“我真是不明白你,好好的大少爷不当,来跑新闻,这么漂亮的姑娘对你示好,你还往外推,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和尚么?”思涯笑道:“就算是吧。”
      晨光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去广德楼,文馨见思涯没来,脸上的神气便不那么好看。晨光笑着解释:“大选的稿子太多,思涯还在报馆忙,我是戏迷,就丢下他先来了。”文馨冷笑一声,徐议员打圆场道:“可想而知,这时候一定忙得很,是咱们欠考虑。”文馨坐在那里看戏,越想越怒,心想何昂夫的儿子怎样,英国留学生很希罕么,我要问问他,凭什么这么瞧不起人?待第二天到会馆见到思涯,对方还是那么温文有礼,忽然间就不想发脾气了,只笑道:“密斯脱何的大驾好难请啊。”
      思涯笑道:“实在是脱不开身。密斯文入学试考了吧,考得怎么样?”文馨笑道:“考过就忘了,怎么样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两人闲谈了几句,听差来说有电话找何先生,思涯出去接电话,文馨无聊,便翻看他桌上的书,看了几页,却又不大懂,她坐的地方,左手边便是一个抽屉,下意识拉开,见里面放着一封信,文馨好奇,便取出信笺来看,称呼是执真先生,内容涉及到下层人物的生活和现行女子教育,好像是由他的文章而起的感想,文馨暗忖,莫不是他原来的学生,这样关心女子教育,难道是个女学生不成?
      她正寻思着,思涯已接完电话回来,文馨急忙关抽屉,却有些来不及了。她面上一红,心想既看到了,不如大方些,便笑道:“不好意思,我偷看你的信了。”思涯也不便说她什么,文馨又笑问:“这真是男人写的信么,怎么觉得像是女孩子。”思涯一怔,他倒未想过这种可能,只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只为谈女子教育么?”文馨笑道:“只是一种感觉。现在男学生给女朋友写信,为了避人耳目,就在信封上写对方女同学的名字,反之亦然。密斯脱何不会也变这种戏法吧?”
      思涯心中一动,故意笑道:“就算是,也是很平常的事罢。”文馨本是试探,不想思涯竟会这么回答,只觉一颗心突突乱跳,强笑道:“我还真以为密斯脱何是绝口不提恋爱的道学夫子呢。”思涯笑道:“那是密斯文误会了。”文馨道:“原来密斯脱何的灵犀一点,都在这信的主人上了。”思涯含笑不语,竟给她来个默认。文馨怔了一下,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却又猛地回身,冷笑道:“留学生又有什么了不起,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过想为堂姐出口气罢了。”说罢顿足而去。
      思涯见她脸涨得通红,用力喘着气,显是气得不轻,心下也颇不忍,只是这个时候除了当机立断别无他法。文馨走后,思涯拿出一张空白信笺,持笔写道:“静之兄,今天遇到一件事,使我愈觉得恋爱婚姻种种,乃是人生至大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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