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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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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思澜夫妻到上房来的时候,秀贞和何太太拿了什么东西在看,见他们过来,便是一敛。思澜笑道:“大嫂,别藏了,我早看见了。”秀贞看了何太太一眼,何太太笑道:“倒不是怕你知道,只是你们乱开玩笑,说不定就把事情搅了。”思澜笑道:“怎么会呢。”从秀贞手中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女孩子的半身照,便知道是为思涯的亲事,忍不住好笑,“二哥才回来多久,你老人家真是心急。”何太太叹道:“你都当爹了,他还这么悬着,我能不急么。问他有没有意中人,他又说没有。”
思澜拿着照片,迎春也看得清楚,是个很美丽的少女,眉目生动,神采飞扬,似乎不知道愁之为物,秀贞笑道:“这位王小姐我见过一次,人比照片上好看,读过书,谈吐又大方,和老二很相配。”思澜笑道:“我看不行,这姑娘太时髦了,二哥喜欢的应该是那种半新不旧的女孩子。”秀贞笑道:“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说过?”思澜笑道:“又何用他说,新思想,旧道德,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么。”何太太笑道:“我打算这个星期天请王小姐到家里玩,到时候你可要管住这张嘴,别再胡说八道。”思澜笑道:“您放心,我有几个胆子,敢得罪未来二嫂呢。”
何太太本来计划得很好,但到了那天,思涯只和那王小姐匆匆朝了一面,便被夏明修叫走了。到了茶楼,另有东大的三位教授在座,都是夏明修的好朋友,一姓章,一姓杨,一姓穆,大家打了招呼,便开始说最近学校发生的事,思涯既在局中,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但他资历尚浅,并不怎么插言,但见章正一教授拍着桌子道:“他们也欺人太甚,说什么工科学生太少,为节约开支,不得不停办,分明借机铲除异已,这次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绝不能善罢干休。”又骂郭秉文偏听偏信,刘伯知王子高为虎作伥。
思涯虽知他们不睦,却不料矛盾已激化到这般地步,却听穆杏铨叹道:“说来说去,只为我不肯被他调去上海,才连累大家,士可杀不可辱,大不了我辞职就是。”众人都道不可,夏明修道:“他们搞这些小动作,就是想逼你去职,不要中了他们的奸计。”杨以谋道:“倒不如我们几个明天去递辞职信,看看他姓郭的怎么干交,是不是真能把工科一锅端了。”夏明修道:“校长如果不同意,那就要请他答应我们几件事,首先不能将杏铨调走,亦不能解散工科,其次要及时公开财务帐目,大家心明眼亮。第三要缩减校董会职权,东南大学不能只是他们那几个人说了算,大家觉得如何?”
杨以谋道:“还是明修想的周到,不过郭洪生刘伯知他们恨不得咱们都走了才好,怎么可能答应。”穆杏铨微微一笑,“自然要想办法让他们答应,学生方面最重要。咱们要让学生知道,他郭秉文就是一个学阀,一个拍齐燮元马屁的小人。正一兄,你去联系机械工程、电机工程那几个学生干部,他们切身利害相关,一定会对我们表示同情。以谋兄,明修兄,商科就交给你们二位,至于理科,少不得要麻烦思涯老弟帮一下忙。”
思涯一直沉默,这时方开口道:“我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把学生拉扯进来的好。”穆杏铨一怔,随即笑道:“大概我们集体辞职,思涯老弟也是不以为然吧。”思涯正色道:“不错。”穆杏铨冷笑一声,转头望向夏明修,夏明修便向思涯道:“本来郭校长的为人,我也是很敬佩的,但是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未免偏私太过,让人心寒,我介绍你到这里,竟不能有始有终,实在对你不住。”思涯忙道:“明修兄言重了,我个人去留何足挂齿,只是郭校长行事或有可指摘处,说他是学阀,却是欲加之罪了。况且学校独立于党派,学者不党,学者治校这些主张总是不错。”
穆杏铨知道这是指他在课堂上大讲精神改组的事,当时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强笑道:“年轻人就是天真。你当那姓郭的是什么好人,他只以为抱住军阀的大腿,一手抓着权,一手抓着钱,便可以在东南大学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嘿嘿,须瞒不过天下人的眼睛。”思涯亦笑道:“民主治校、学术自由,本来就不须——”一言未毕,已被夏明修急急打断,思涯便不再说,只低头喝茶,穆杏铨自和杨以谋说话,却只是闲谈,不及正事了。离开茶楼时,穆杏铨暗里拉了夏明修一把,低声道:“你这位小朋友,跟咱们不是一条心,你不要做了东郭先生还不知道。”夏明修道:“他不过有点书生气,倒不是那种人。”穆杏铨微微一笑道:“真是这样就好。”
思涯知道他们还有机密事情商量,不想自己知道,便先走了,回家后,何太太问他对王小姐印象如何,思涯随口说挺好的,何太太笑道:“我就怕你看不中,你看中就好。”思涯见何太太误会了,忙道:“妈,我这几年还不想考虑婚姻的问题。”何太太一怔,“你说什么?”思涯向何太太微笑道:“您老人家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我自己心里有分寸。”何太太皱眉道:“有分寸有分寸,不知道你要拖到什么时候。”口中虽这么说,却也怕逼得他太紧,又会像文家那样,只得叹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在三太太处,说起那王小姐的相貌人品,蕴萍笑道:“白费了母亲一番心思,只怕二哥连那王小姐面长面短都没记住。”思泽道:“家庭废则私心灭,我将来也不要结婚。”蕴萍笑向思澜道:“听见没有,二哥分明是缓兵之计,这才是他的打算呢。”思澜摇头笑道:“难道还能一辈子独身,我不相信。”思泽道:“为什么不能,恋爱是消磨人志气的东西。”一句话说得思澜和蕴萍都笑,蕴萍揶揄道:“看来你很有经验啊,到底恋爱消磨了你多少志气。”倒把思泽说了个大红脸。
三太太从佛堂回来,留了思澜吃饭,又絮絮说了好久,思澜回到住处时已经九点多,璎儿早睡了,迎春则在灯下看书,思澜换了衣服道:“不早了,明天再看吧。”迎春道:“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来。”思澜等了许久,仍不见迎春上床,便起身道:“看什么书这么入神?”凑近一看,原来是本《进化》月刊,便问道:“二哥借你的?”迎春道:“不是,在思泽那里拿来的?”思澜心道,那还不是一样,笑了笑道:“我发现你看书跟思泽一样,有点饥不择食。也不管看得懂看不懂?
迎春道:“都是中国字,有什么看不懂?这篇文章写女子社会价值的,说得真是很透彻。”思澜笑道:“好好,他说的透彻,那又怎么样,你还能出去参加他们的什么教育会互助社么?”迎春抬头道:“或许我不能,但我至少知道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在,可以看到一个希望,可以在心里表示我的同情。”她说这些话时,双眼亮晶晶的,有一种莫名的神采,思澜不禁疑惑,是这种思想本身打动她,还是因为这是思涯所主张的,她信仰他所以信仰它,但这也只一瞬间的想法,随即笑道:“你先同情同情我吧,这样点着灯,我睡不着。既然文章这么好,咱们躺下,你细细讲给我听。”说着伸手将灯关了,迎春刚喂了一声,已被思澜抱住。
次日一早,思澜送迎春去了绣花厂,原来厂里的两位女师傅最近研究一种新的针法,要同迎春商量改进,三人都是年轻女子,本来就很投契,绣余闲谈,原来大家都喜欢读《益报》副刊上的连载小说,袁小姐道:“尹秋虫的小说倒是编的极好,就是太爱写悲剧了,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让男女主角分开。”迎春道:“看现在情节的安排,八成是这样。”苗小姐笑道:“不如咱们给他写一封信,求他笔下留情。”袁小姐向迎春笑道:“这主意不错,你的字好,我说你写。”三个玩笑似的写完一封信,末了,迎春停笔笑问:“那落谁的名字好呢?”
苗小姐道:“什么之琴,静玉,迎春,一看就是女子的名字,不要给人轻嘴薄舌取笑了。”袁小姐想了想道:“那就各取一字,落个假名字葛静之好了,迎春的字又不是那种娟秀有闺阁风的,尹秋虫一定以为写信的人是个爱好文学的青年。”苗小姐点头道:“反正地址就写这里,万一他回信,也不会丢。”迎春依言写好,苗小姐下班时便拿去邮局寄了。
这天迎春从绣花厂回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华岩寺去上香,这华岩寺不比栖霞鸡鸣二寺,寺庙很小,除了正殿只有和尚住的几间禅房,但胜在清静。殿中有大佛,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座前长桌,供着烛台法器,铜炉里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青烟,迎春跪在蒲团上,燃香叩拜,默默祷告,出佛殿时,见和尚在廊下同一个人说话,那人转过头来,迎春有一瞬怔忡,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很自然的事,她记得蕴芝的生祭,何太太又怎么会不记得,思涯来替母亲上香,也是情理中事,于是走过去唤了一声二哥。
思涯微微一笑,说栖霞寺虽大,倒是这里清静些,迎春点头,说以前大姐进香常来这里,她说只要心诚,倒不一定非是名山宝刹。那和尚合什念阿弥陀佛,送两人向外走,思涯叹说,回来后还没有去大姐的坟上看看。迎春低声道,若去也不必纸钱束香,只摆两盆兰花在她坟前就好了。思涯看了她一眼道,你说的是。
因华岩寺离何家只隔几条巷子,也不必叫车,只步行往回走,有人家门口的芦席上晾了许多香椿干,夏天多雨,润成一种汪汪的深绿色,思涯见了便说香椿还是春天的时候吃好,这样晾干就没那么清香了。迎春说我家原来就常这样腌了干吃,因为可以吃得久些。小时候爬到香椿树上去采嫩叶子,生的也往嘴里放呢。思涯笑说原来是这样,除了香椿,芦篙也好,清香肥翠,还有菊花脑,做汤可以降火明目,现在也不算过季,在外面的人总想家乡的野菜吃,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莼鲈之思吧。
迎春心想,难怪他要刻“人生有味是清欢”呢,笑了笑道,话说回来,南京的野菜倒也真多,马兰头、枸杞头、荠菜、芦蒿、马齿苋、鹅儿肠、香椿,数都数不过来。思涯道,我记得有一首童谣,春暖花开茭儿菜,四季鲜鱼街上卖,五红六月花香藕——,下一句是什么?迎春念道,是七月鲜菱摇船摘,思涯笑道,不错,是七月鲜菱摇船摘,迎春想起那日新婚回门,和思澜两人荡着小船剥红菱的情景,不由嘴角微微含笑,两人说话间已到了何家门外,正待进去,却见家里的一辆汽车开了回来,思澜下车便向迎春道:“你去哪了,我去绣花厂接你,苗小姐说你早走了。”
迎春道:“今天是大姐的生祭,我去了华岩寺上了柱香。”思澜这时看见思涯,便招呼道:“二哥才从学校回来?”思涯道:“不是的,我也是给大姐上香,在华岩寺遇到了四弟妹。”思澜只说了句这么巧,便不再说什么,思涯折向上房看何太太,思澜夫妻也向内走,思澜一边走一边道:“你去上香,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陪你一起去。”迎春道:“你不是说厂里有机器坏了,父亲让你今天陪着那几个工程师么。”思澜皱眉道:“便是这样,你也该跟我说,哪件事更重要我自己决定。”迎春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思澜本待再说几句,但一想那天自己把话说的那么大方,便忍住了,走过去拉了拉迎春的手,两人便都笑了。到了晚上吃过饭,兄弟姐妹在挹风阁聊天,蕴萍见迎春没有跟过来,便问:“四嫂呢?”思澜道:“璎儿闹脾气不肯吃饭,她在家里哄着呢。”蕴萍笑道:“你叫四嫂把她抱过来。我来哄她。”思澜笑道:“算了,让那小家伙磨她自己妈妈吧。”
那边思泽和思源在谈论最近发生的一件大新闻,抱犊崮匪首孙美瑶在山东临城劫了津浦路国际列车,绑架中外旅客百余人,一时中外皆惊,大家都说,一涉及外人,政府便这么紧张,说到底还是国家积弱的原故。思泽便说,国家积弱是因为军阀的专制,自古以来有权力就有腐败,安那其主义就是要消灭强权,消灭一切不平等,这样中国才有希望。思澜不以为然道:“依我看,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穷,只有多办实业,才能改变现状,而不是靠舶来的那些什么社会主义,国家主义,安那其主义。”
思涯道:“中国是要开发实业,但用什么方法开发却值得研究,如果不从制度上彻底改变,办再多的实业,也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我们整天在说实业救国,事实上也出了几个实业家,但于现状又改变多少呢。”思澜道:“二哥,你的话我不能同意,我觉得中国目前能把资本主义搞好就算不错了,当然,是民主的资本主义。”思涯道:“民主不是靠当权者施舍的。”他只说这一句,便不再驳,思澜觉得他分明轻视,不屑与言,于是霍地起身道:“我什么时候说民主是靠当权者施舍的,二哥,你不能断章取义。”思涯见思澜忽然这样激动,不由很诧异地望着他。
思源冷眼旁观,也暗暗纳罕,笑了笑道:“本来是说临城劫车的事,怎么又扯了什么主义上面。胡博士不是说,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么。”大家都笑起来,思澜也勉强一笑,这时小鹂拿了几个洋式信封进来,说是夏家派人送来的,思澜拿到手里一看,见信封上红丝格子围了框子,中间写他们兄妹各人的名字,打开来看,原来是夏明伦和赵曼妮星期六结婚,请他们去参加婚礼。蕴萍第一个笑出声,“还真让我说中了。”思澜却笑叹道:“怎么这个时候才送来。”蕴萍道:“原来四哥你早知道,都不告诉我们。”思澜笑道:“也不比你们早多少,明伦要找我做招待,岂不知我一向做不来这些的。”
大家议论了几句,天晚了便各自散去,到了星期六坐车来到夏家,何昂夫与何太太早有夏家长辈接待,年轻一辈便径去礼堂,门口有几个男女招待,都是思澜熟识的人,刘珍珍也在其中,见了思澜夫妻便微笑晗首,向里面让,思澜对她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做女傧相呢。”刘珍珍笑道:“想来是因为我不够漂亮。”思澜笑道:“你这一句话,不知道这周围有多少位先生都要反对呢。”刘珍珍刚想说什么,便听见有人急喊密斯刘,思澜见她忙成这样,便同迎春先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