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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

  •   思涯的书房整洁干净,只有四壁图书,倒少见什么字画摆设,颇显得有些空落。送来的几碟热炒冷荤放在一张红木桌上,生片火锅还腾腾冒着热气,思源拿起酒壶,给自己和思澜斟满,便不声不响地喝起来。思澜看他双眉紧锁,也不知该劝些什么好,只得默然相陪,半晌思源方抬头道:“那件事,你没跟家里人说吧。”思澜忙摇头,思源满面愁容,望着他道:“思澜,三哥求你一件事。”思澜急起来,“你真是,还说什么求。”思源沉声道:“这件事你谁也别说行么,连迎春也别告诉,好歹给我留一点脸面。”
      思澜道:“那报纸上——”思源道:“那种小报,消息都是半真半假的,你说便不一样。”思澜点头道:“好,我不说就是。”思源道:“我只怕你们夫妻无话不谈——”思澜打断他道:“三哥,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家里任何人面前,都一字不漏。”思源苦笑道:“你别怪我罗嗦,我这些话,也只能跟你说说。”酒意上涌,便提起玉茜要离婚的事,思澜年轻气盛,愤愤道:“离了也没什么?”思源喃喃道:“是啊,离了也没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思澜见他神气,也知他言不由衷,不由叹了口气。
      思源一口接一口地喝酒,也不吃菜,思澜见情形不对,一边拦一边劝,却哪里拦得住,况且他心情不好,更容易醉,慢慢地便语无伦次起来,骂柳云生,骂玉茜,甚至也骂晓莺,骂完便伏在桌上哭,哭累了再骂,折腾好一阵,才闭着眼靠在椅子上不动,思澜将他扶到卧室的床上,取了被子给他盖好,看他睡熟了,又叫了来顺嘱咐他照看着,方合上门离开。
      正在园中走着,见来喜从对面跑过来,说有电话找他,思澜见他脸上神色古古怪怪的,便问是什么人,来喜笑嘻嘻道:“四少爷,你去接了就知道了。”思澜接了电话,喂了一声,对方道:“是四少爷么?”却是个女子,思澜听声音很熟,却不是刘珍珍赵曼妮她们,便问:“请问是哪一位找我?”那女子道:“如果明天没什么事,想烦请四少爷来香怡楼一趟。”思澜这才听出来是红绮,刚想说有事,那边却挂断了。
      思澜经过阿宝一事,对这种女子未免有了几分成见,不愿单独去见她,便邀了自才一道,到了香怡楼,红绮将他们让进房间,紫玉倒了茶又装烟,思澜便道:“你别忙了,我们都不抽。”向红绮道:“二小姐有事找我么?”红绮看了自才一眼,道:“是有句话想跟四少爷说,不过——”自才解事,随即笑道:“那我暂时回避一下好了。”思澜笑道:“自才跟我自己兄弟一样,我的事没有瞒他的。”红绮想了想点头道:“想来这位先生也知道一些的。”转头望向思澜道:“华盛饭店十五号房,那封信是我送的。”
      思澜吃惊不小,霍地起身,“是你!”心里一时糊涂,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自才心想,这有什么难猜的,左不过是争风吃醋,看不得你和阿宝好,要在你面前拆穿她的西洋镜。红绮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还记得四少爷第一次来见我,是为了救一位姑娘,那次虽然没有帮上忙,但心里却是很敬重你这份情义。我想这份情义,总不会成了亲反而薄了,那天在花雨楼,看阿宝那样待你,再想想当日,就一时多事送了这封信,只是没料到报馆的人会去,反而连累了你,所以今天请四少爷来,是打算道歉的。”
      思澜暗叫惭愧,忙道:“二小姐说哪里话,你好心通知我,我感激还来不及。”自才笑道:“二小姐当面告诉他就是了,何必写信这么麻烦,叫我们一通乱猜。”红绮笑道:“这也是一点私心,不愿人家疑我,心想还是亲眼看到的好,谁知道——”思澜明白红绮怕直接告诉他阿宝和柳云生有私,他不会信,说不定还会当她吃醋中伤,心想,她若当面告诉我,我会不会信呢,只怕真也是将信将疑罢。
      红绮道:“我这么做,说起来损人不利已,很对不起阿宝。”思澜道:“二小姐也不必自责太过,她做出这种事,早晚会给人知道的。”红绮笑道:“别人知道是别人,四少爷不知道就好了。”思澜脸一红,笑笑道:“其实我不过是跟着吃过几回酒罢了,也算不上她的什么客人。”紫玉忽然插口道:“你们说六阿姐和那个唱戏的事是真的?”
      红绮嘱咐道:“紫玉,出去不要乱说话。”紫玉点点头道:“我知道。可是阿姆说六阿姐客人最多,有钱有势的也有,年轻漂亮的也有,还有——”看了思澜一眼,放低声音道:“还有像四少爷这种样样都好的,她为什么要去找个戏子,阿姆说,倌人最贱的就是姘戏子。但是她以前还总让我跟六阿姐学,阿姐,你说我到底要不要跟她学啊。”说完了便涨红面孔望着红绮。红绮心道这丫头实在憨得很,这种话也当着人问,自才扭着头嗤嗤直笑,忍不住道:“不必全学也罢。”
      红绮端一端神色道:“二位一定想,像阿宝这样红,达官贵人趋奉着,还有什么不足,非得要跟个戏子好,难道我们这种人真是天生下贱。岂不知那些达官贵人,老爷少爷待你再好,也不过拿你当个玩物,可唱戏的不一样,不论真心假意,你不用怕他瞧不起,他自己还怕人家瞧不起呢,二位想一想,是花钱买笑的下贱,还是同病相怜下贱呢。”
      自才心道,亏她也曾经红过,这样说话不把客人得罪光了才怪,又或者她并不想做我们两个的生意,所以才这么不顾忌,正待驳她几句,却见有个娘姨进来,低声向红绮说了句话,思澜虽听得不甚清楚,也猜到她有客人来,忙起身告辞,红绮也不留他。出了香怡楼,自才咂咂嘴道:“猜了一通,原来是她。”思澜暗想,红绮只道他迷恋阿宝,念及当日,才设法点醒他,虽说是误会,但论起这番侠义心肠,却着实可感,只是由阿宝而柳云生,由柳云生而玉茜,这之后发生的事却是谁也想不到的了。
      思澜下午回家后,寻思再去看看思源怎样,一进房门就见思源在七手八脚地在收拾箱子,思澜奇道:“三哥,你这是要去哪儿?”思源将箱子一拎,锁着眉道:“我有事去上海一趟,回头再跟你说。”也不等思澜问第二句,便急匆匆出了门。思澜心里纳闷,到了晚上吃饭时,才知道是思源在上海跟人合办的交易所出了问题,何昂夫恨恨地骂,说也不称称自己斤两,就学人家做投机买卖,从来左右行情都是大户,像他们这种散户跟着买空卖空,早晚把自己身家性命套在里面。
      不出何昂夫所料,思源在上海的情况糟不可言,本来物极必反,交易所的股票一路疯涨,早无平准市价之功,这时暴跌下来,便难以遏制,再加上年关岁尾,市面资金紧张,银行钱庄都在催帐,只这一个月中,上海的交易所竟一连倒闭了几十家。思源与人合办的这家证券交易所,底子还算厚,但也百弊丛生,股东们开会,说现在差金打出太多,商量每人摊两万块求急,想办法先把这关过去再说。魏占峰第一个跳脚,说我这的钱都套在里面,别说两万,两千也没有。其他众人也都拿不出钱来,彼此埋怨一通,也只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思源回到南京,人整整瘦了一圈,一想到股票都成了废纸,简直连死的心都有,他自己束手无策,也不敢去求何昂夫,每天浑浑噩噩,只在书房里喝闷酒,喝醉了就胡言乱语,玉茜满心厌烦,一个人躲出来透气,这时梅花已开了大半,梅林里红白轻绽,冷香袭人,玉茜闲步赏梅,心情略觉好些,忽见前面一株梅树下有两个女孩子,一个掂了脚折梅花,另一个略矮些在跟她说话,这时侧头间看见玉茜,忙唤了一声三少奶奶,玉茜认得是阿拂和绣屏,心道她们两个怎么在一起,嗯了一声,便走过去了。
      忽然身后两人嘻嘻地笑,玉茜心头一紧,心道莫非她们是在笑我,这府中上下已传开了不成,心里狐疑不定,便到上房来探何太太的态度,何太太却是满面春风,一见玉茜,便告诉思涯来了信,说最近已通过一会华法教育会的同学找到蕴蘅,蕴蘅现住拉丁区,离念书的学校很近,只是不方便跟家里联络,玉茜忙笑道:“总算可以松口气。要不岂止母亲,连我们也跟着悬心。”何太太笑叹道:“谁说不是。”
      蕴萍见何太太兴致很好,便提议去看戏,何太太答应了,叫人打电话去订包厢,玉茜怕说不去,反显情虚,只得跟着一道去了。这晚的压轴戏是凤鸣玉的《凤仪亭》,向来都是柳云生给他配吕布,今天却换了另一个武生,玉茜暗暗担心,难道他伤的这么重,连这种戏也演不了?却听那生唱道,青青柳,娇又柔,一枝已折在他人手。把往事付东流,良缘叹非偶。
      玉茜念着这句良缘叹非偶,一颗心酸得难受。心想怎么也要见他一面,这念头一起,自己也吓了一跳,照理说这个时候避嫌尚且不及,哪能送上门去授人以柄,可是那天他尚且肯来通知她一声,现在他受了伤,她却装作不知,岂非太薄情了么。耳边听蕴萍道:“这个吕布这么胖,一点也配不上貂婵。”
      玉茜望向台上,想起那人的清眉俊目,不由心下一横。好在她知道柳云生的住处,并不用向人打听,第二天早早出门,换了男装,雇车到柳云生住处,站在院外,却又犹疑,当日说再不见面的原是自己,这时又来,不是自打嘴巴,倘若他心里记恨,冷冷嘲笑几句,却又何以自处,只是既到了这里,万没有折回去的道理,这样想着反生出一种孤勇,抬脚跨进院内。走了几步却是一怔,原来柳云生并没有在房中休息,而是在院中舞刀。
      他拿着一把六合刀舞得虎虎生风,有人走进来也未察觉,忽然脚下一顿,以刀拄地,人也弯下腰去,玉茜急忙奔近,扶住他道:“你,你还好么?”柳云生抬头,凝视了她一会儿,缓缓道:“他没有难为你吧。”玉茜哼道:“他敢。”柳云生又道:“能扶我进去么?”玉茜便扶他进了屋子,旧地重临,恍如一梦,定了定神道:“你没事就好,我要走了。”柳云生坐稳,拿起桌上的茶杯,啜一口茶道:“是,我没事,还没有被你丈夫打死,”看了玉茜一眼,“你可以心安了。”
      玉茜瞪着他道:“不必冷嘲热讽的,你若有气,可以去告他,与我无干?”柳云生微笑抬眉,“他是你丈夫,怎么说与你无干?”玉茜道:“我和他已经——”说了半句,却又打住。柳云生点头道:“我明白了,因为这件事,他不要你了。”玉茜呸了一声,“是我不要他了。”柳云生微笑道:“那我就放心了。”玉茜涨红脸,转身向外走,柳云生伸手握住她的,低声道:“再陪我坐一会儿。”玉茜回头,只觉那双眼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似的,不由自主地坐回椅中,这一坐便坐了一个多小时,临走时柳云生道:“明天我等你来。”玉茜摇头,“明天我不会来了。”柳云生笑道:“我去何家看你也好。”
      玉茜挑眉,“真想被人打死么。”柳云生替她整了整帽子,笑道:“我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这话本是调笑,可又几分像真的,玉茜冷冷打了个寒噤,推开他跑了出去,凤鸣玉来看柳云生时,迎面遇见玉茜,一时没有认出来,走出几步,才恍然有悟,进屋便向柳云生道:“过两天,我想回老家看师父,师哥,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柳云生摇头道:“你自己去吧。”凤鸣玉皱眉道:“师哥,你清醒些,何家不是好惹的。”柳云生道:“我的事你别管。”凤鸣玉紧跟一句道:“你以前也没少管我的事。”柳云生不语,凤鸣玉又道:“我知道,她反串唱戏的样子,很像师妹,我也知道,你不甘心白白被人打,可是她是什么身份,你说阿宝不肯嫁你,难道她就肯嫁你?师哥,咱们安安稳稳唱戏不好么,何必要跟何家作仇。”柳云生恍如不闻,只低声道:“你这次回去,记得好好筑一下师妹的坟,不要让雨水冲坏了。”凤鸣玉大声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走。”柳云生只是反复擦着那把刀。凤鸣玉又急又怒,欲待不管,又怎么能不管,没过几天,在霓裳社里却又听到另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玉茜已找了律师在办离婚了。
      原来玉茜自那日看过柳云生后,本不打算与他再有瓜葛,谁知次日陪秀贞母女去鞋店,竟在那里又看见了他,若说是巧遇,也未免巧的过分了,这样欲断难断,复又纠缠起来,玉茜心想长此下去,真是往堕落一路上走了,便决意乱刀斩乱麻,和思源把手续办了,自己好去北京祖母家,一来可以躲开柳云生,二来过些时候离婚的事发了,父母责怪,也有祖母帮自己说话。
      钟太太帮她找的律师姓王,东吴大学法科毕业,留学回来执业,代拟了协议条文给双方看,钟先生劝思源道:“我辈结合,全在爱情,既然爱情已经消失了,徒留一个名义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给彼此一个重获幸福的机会。”思源沉默半晌方道:“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现在快过年了,我不想让老人家连个年都过不痛快。”抬头看了一眼玉茜,“难道你打算回苏州过年么?”玉茜想了想道:“我会等出了正月再走。”
      思源拿过文件便待签字,想了想又放下笔,说那等过完年再签好了,玉茜寻思,若是签了字,自己便同何家没有关系了,也不好再住他家,便没说什么。两人一路回去,都是心事重重,将进门时,思源方道:“一场夫妻,咱们能不能合合气气地过这最后一个年,就算做做表面样子也好。” 玉茜听他说的凄凉,心中也自难过,便点了点头。
      自此人面前仍是恩爱夫妻模样,只晚上回房各自安睡,过年打牌时,思源站在她背后替她看张,间或倒了茶水递过来,便如初婚时候,一家人笑笑闹闹,玉茜坐在人丛中,不免恍惚起来,随了思源去长辈亲友家拜年,同进同出,一起商量该送些什么,哪一句话可说哪一句话不可说,好像还有无尽的日子要过,再一想发生过的那些事,心又冷了。想来人生如戏,结婚是一场闹剧,现在离婚,当是一场喜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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