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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   四十七

      迎春刚想说话,却听思澜沉声道:“我从前就奇怪,女孩子学书,不学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反去临黄山谷剑拔弩张,原来为来为去,只为了一句思君子兮不敢言?”说到这里,笔锋用力一顿,猛地甩了出去,墨汁顺着墙壁淌慢慢淌下来,嗒嗒嗒嗒,染黑了长长一道。
      迎春静静走到墙边捡起那只笔,在水盂里涮了几下,架在笔山上,缓缓道:“你知道咱们成亲那天三姐对我说什么。”顿了顿又道:“她说几个破水盂不值钱,叫你下次砸点贵的东西。”思澜一怔,却听迎春低声道:“大姐最爱兰花,难道你不记得了么?”
      思澜转过头来看她,竟是平常一样的好眉好目,难道是他想错了,或者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她写着好玩的,又或者那个人并不是二哥,他一年才回来几次?一颗心起起落落,乍松乍紧,正犹疑间,却见阿拂从外面走了进来,原来是三太太等了许久不见他们回来,又叫阿拂来唤人。
      两人也不便再说,只随着阿拂往回走,晚间园中有雾,看不见彼此脸上的神情,思澜急急地走在前面,迎春只好加快步子,才不至被他落下太远,阿拂看两人情形不似往常,也不敢随便乱说话。他们进门时,三太太和思泽已经吃完了,只有蕴萍吃得慢,抬头向两人笑笑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我们等不及,就先吃了。”
      迎春笑了一下说没关系,思澜却没反应,这边郑妈盛了饭来,只埋头吃饭,几口吃完,便自回房间,蕴萍心下奇怪,向迎春道:“四哥这是怎么了?”迎春勉强笑道:“大概是哪里不舒服,我去看看他。”放下筷子回房,见思澜已上床躺下了,迎春站在床前,思澜向里翻了个身便不动了,迎春本想跟他好好谈谈,见他这副样子,又觉得说亦无用,便转身进了浴室,拿着手巾洗脸时,眼泪却止不住往外涌,慢慢抽泣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门声吱哑一响,思澜咳了下道:“你快出来吧,女儿想妈妈了。”
      迎春抹干眼泪出来,见李妈抱着璎儿坐在一边,璎儿正在大哭,迎春忙上前接在怀里,哄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好了。李妈笑道:“你们每天这时候都来抱她,今天没来,她就等不及了。”思澜见迎春贴着女儿的小脸,眼圈犹是红红的,心中也自感触,何必一定要弄清楚呢,便是弄清楚了又能怎样?总是过去的事了,她已成了他的妻,还有了一个这样可爱的女儿,纠缠既往,徒然自缚,这样一句句自我开解着才好过些,但心下终是惘然。

      一时璎儿困了,李妈抱她回房,思澜绞了一把热毛巾递给迎春道:“敷一敷吧,要不一觉醒来,眼睛就该肿了。”迎春接过毛巾,待要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也只有付于心底一叹,擦过了脸,两人便休息了。思澜睡在外面,触目便是梅花帐,当初原本觉得他画她绣,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现在想想,后面部分却是她找思涯画完的,岂不是有些讽刺么。
      迎春向内卧着,也自心绪烦乱,他到底知道了,她总以为这是世上唯有她一个人知道的事,之前之后,终此一生,永远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已经快记不得那时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在纸上反反复复写着那句话,将诸般痴意折成方胜压在书里,我所思兮,远在天涯,不敢言也不必言,不过如此罢了。但于他自然是该生气的。
      两人皆是心思如潮,一夜辗转,第二天清早起来,迎春眼睛果然有些肿,思澜问她去不去看玉茜的义演,迎春摇头说还要和杨小姐商量点事,思澜也没有再说什么,吃早饭时,蕴萍拿来报纸叫思澜看,思澜一瞥,整版都是义演的消息,蕴萍笑道:“阮小姐和林太太也都是名票,三嫂要夺魁不大容易呢。”
      思澜笑笑不言,蕴萍笑道:“三哥要是弄鬼,可就太没意思了。”思澜笑道:“也不是弄鬼,不过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了。”蕴萍摇头笑道:“真是不害臊。”思澜也没功夫同她细说,吃过饭便匆匆出门去了。方自才已先到厂里,跟他说捧场的人都安排妥当,又问司琴打鼓的需不需要事先打点,思澜笑道:“剧场那边的事儿三哥自己管,我只替他找齐叫好的就是了。”
      在厂里混了半日,下午三点多就赶到剧场,看门口的海报,玉茜排在第五位,倒是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听旁边有人议论,谁的名气大,谁的戏出色,又说有位国会议员的儿媳,曾跟余紫云学几年戏,还有一位女留学生,也是望族之后,一首袅晴丝,唱罢曲惊四座,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往里走,思源正在前座跟欧阳方竹说话,见了他便笑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思澜笑道:“这已经够早了,是你太心急。”
      跟欧阳方竹寒喧几句,施可久夏明伦他们也陆续到了,还有刘珍珍赵曼妮二位小姐,思澜迎上去笑道:“密斯刘,密斯赵,好久不见。”赵曼妮笑道:“还好意思说,我前几天还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思澜奇道:“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了。”赵曼妮便向刘珍珍笑道:“你听听他这话,难道我还说谎么。”
      刘珍珍只是笑,思澜笑道:“大概是我睡着了没听到。”赵曼妮笑道:“难道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没听到,那听差丫头也没听到。”施可久笑道:“我看定是他太太接了,一听是娇滴滴的小姐声音,便给挂掉了。”赵曼妮不语,夏明伦也觉得他这话未免唐突佳人,便在一旁笑道:“施二哥该打嘴,。”施可久恍然有悟,忙笑道:“是该打,该打!”赵曼妮扑哧一笑,斜睇了明伦一眼。
      刘珍珍拉着赵曼妮笑道:“咱们去后台看看三嫂。”思澜道:“我陪你们去。”施可久便推明伦低声道:“你怎么不跟上去啊。”明伦见思澜他们尚未走远,只红着脸不说话,这时观众已到了五六成,待思澜和两位小姐回来,众人便纷纷捡了位置坐好,戏快开锣的时候,凤鸣玉也到了,施可久一见他便跳起来,将他拉到身边坐。
      凤鸣玉向思源拱拱手道:“我先向三少爷道贺。”思源笑道:“鸣玉,你说她的玩意儿到底行不行?”凤鸣玉刚要回答,施可久便打断道:“人家都向你道贺了,你还要多此一问。”又问:“你师哥怎么没来,这些位太太小姐,还要借他法眼评鉴一下呢。”凤鸣玉笑道:“也不怕烂舌头,说的都是什么话。”施可久笑道:“是你听不真,我说的是这些位太太小姐的戏要他评鉴一下。”凤鸣玉笑道:“你什么地方听不懂,我讲给你好了。”
      说话间戏已开场,头一折是《贵妃醉酒》,锣鼓一起,思澜哎呀一声,向思源道:“我才想起来,挑帘的你给包了吧。”思源笑道:“已经给了。”明伦奇道:“挑帘的也得给包?”自才笑道:“那是自然,难道叫角儿上下场自己挑帘不成。”这时任太太扮的杨贵妃出场了,施可久一见便笑:“杨贵妃是胖,可也没胖到这种地步呀,这娘娘一醉,不把高力士压倒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第二场是王太太的《游园惊梦》,施可久看完又笑:“明明是女人演女人,倒不如鸣玉演的像,真是奇哉怪也。””夏明伦笑道:“施二哥,你不能歇一会儿。”施可久只停了片刻,便忍不住向思源道:“我说话你别不爱听,如果都是这样的水平,你家少奶奶就算拿了第一,也胜之不武。”思源心想,老施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第三场也是《游园惊梦》,这位小姐袅袅婷婷,容色娇艳,一上场便是个迎帘好,再一张口,施可久眼睛都直了,因为戏跟前场一样,反而更见出色,一折唱完,但听前后排议论纷纷,都在打听这位小姐是谁。第四场是《彩楼记》中的一折,先生替太太配戏,台下夫妻,台上夫妻,对白一递一送十分好笑,唱做也是上佳,彩声不时响起,思源倒有些紧张起来。
      终于到了玉茜出场,翩翩年少,秀色夺人,一笑一蹙皆是风流,低头才吐“月明”两字,便彩声如雷,这固然是玉茜扮相俊俏,表演细腻,也实在是因为左右两排多是他们兄弟找来的朋友,方自才一边鼓掌一边向思澜道:“我找来的这些人还不错吧。”思澜笑道:“还说呢,乱喊一通,都不在拍节上。”施可久笑道:“你也别怪他们,哪能个个都像贤昆仲那么懂戏呢。”又指着思源笑道:“看看你三哥,听得多入神。前些时候为云枝的事足死了一大半,现在又还阳了。”说得凤鸣玉捂着嘴低声笑起来,思源笑道:“你是把翠喜娶到家了,就嘲笑起我这失败者来。”
      施可久笑道:“不敢不敢。”看看台上又道:“小钟太太今天配得也不错,一声潘郎叫得人骨头酥酥的。”思源笑道:“人家钟先生就在前面坐着呢,当心他过来揍你。”施可久身子向前一探,笑问:“是不是拼命拍巴掌那个?”一瞥间却见刘珍珍正和思澜细声低语,好像在说,你三嫂这样扮,倒比平时好看,思澜含笑点头,说了句什么,却听不清了。
      凤鸣玉顺着他眼光看过去,问道:“你看什么?”施可久笑道:“我看台下的戏倒比台上好看。”凤鸣玉也不多问,这时一折“琴挑”结束,玉茜和钟太太谢幕退场,思源也匆匆起身向后台去了。施可久笑道:“老三大概要把咱们扔下不管了。”不想思源回来的很快,赵曼妮问道:“何三哥,你怎么不在后面陪三嫂?”思源笑道:“后台乱得很,没有我呆的地方。”赵曼妮看刘珍珍一眼,刘珍珍起身笑道:“我们还要去一个朋友家,就先走了。”
      思澜道:“我送你们。”明伦也跟着一道送出来,赵曼妮看人家这样客气,便笑道:“密斯赵家开舞会,不如密斯脱夏一起去罢。”明伦看了思澜一眼,思澜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何况这边也没有什么事。”刘珍珍笑问:“那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思澜摇头,刘珍珍笑道:“我想你也是不会去。”赵曼妮笑道:“何四少爷现在成家立业,哪有时间陪我们疯玩。请留步罢。”
      思澜也不辩什么,待他们走远,却不再进去,只在门外随意倚着,过不久人潮纷涌而出,想是戏已散场了,思源他们走出来,见只剩思澜自己,不免要问,思澜照实说了,施可久便笑道:“送人也会送丢一个。”拉住思澜的手道:“鸣玉逃得快,你可不能再跑了。”思澜问道:“你们要去哪里?”施可久也不答,只跟思源东拉西扯,一时汽车停在巷子口,思源便叫老王回去。
      思澜一看便明白了,问道:“又来这里做什么?”施可久指着方自才笑道:“是你们这位先生,说日日在花报上看见阿宝的名字,只是没有见过,正好你三哥要请我们,就选了这里。”思澜见思源神色不怿,想是在玉茜那里受了什么气,不由看了他两眼,思源笑道:“你看我做什么,你三嫂那里围得满满是人,根本没有我立脚的地方,左右没事,不如大家来玩两把。”思澜皱眉道:“直说就是了,何必神神鬼鬼的。”方自才笑道:“三少爷是怕老王回去多嘴。”
      一行人到了花雨楼,早有相帮向内延请,自才站在思澜身后,见一女郎冉冉下楼,美目流盼间,已将众人都招呼了一遍,在思澜面前立定,含笑叫了声四少爷,思澜也笑着唤了声六小姐,又向阿宝介绍自才,阿宝便敬烟茶,施可久笑道:“这位方少爷可是专慕你的芳名而来。”阿宝嫣然一笑,方自才自问也是倜傥人物,不知怎地,与这阿宝眼睛一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时安席落座,施可久开始写局票,思澜还是叫的红绮,施可久叫的是李家妈新买的清倌人紫玉,自才不肯叫,施可久也不相强,因香怡楼离这里并不远,红绮和紫玉不多时也都到了,红绮穿一件杏色长袍,外面罩一件月白缎滚金边的紧身小坎肩,倒比上次见的时候年轻了许多,紫玉不过十五六模样,坐到施可久身边,依依可人,怯声唤句施二爷,施可久呵呵大笑,抚着她的手道:“什么施二爷,应该叫姐夫才是。”羞得那女孩子直往后缩。
      思澜看不过眼,叫过施可久过来划拳,施可久这才松了手,划了几下,思澜却输了,红绮替他代了三四杯,脸色便晕红起来,思澜低声道:“还是我来喝罢。”红绮含笑答了声没事,施可久笑道:“不如一人喝一半,也不辜负你的情,也不辜负她的意。” 思源道:“老四不能喝酒,你少灌他,我来跟你划。”施可久便又和思源划起来,阿宝只代一杯,余下的便都交给娘姨,自己坐在一旁拿了把金丝缠柄的小刀削梨吃,
      思澜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不留神呛了一口,正咳嗽着,阿宝已将盛着雪梨片的玻璃碗递过来,思澜就着她手吃了,道了声谢,阿宝报以一笑。施可久和思源交换了个眼色,这一下连自才也明白几分。一时酒尽席撤,推起牌九来,思澜不肯玩,只看了一会儿,便靠着旁边一张椅子上盹着,红绮推了推他道:“这样多难受,我扶你到后面歇歇。”思澜睁开眼,见思源将牌一推,高叫通吃,便笑道:“我自己过去就行,现在庄家手风正顺,你也跟着押几把玩玩罢。”说着从皮夹取出几张钞票塞在她手里,便起身自向后房去了。
      房里有张铜床,床上锦衾绣被,铺陈得十分精致,思澜一挨枕,便觉得香气幽幽,中人欲醉,小睡了片刻,向外一翻身,碰到了旁边的烟盘,便顺手拿起烟筒看了看,忽听得有人柔声问:“四少爷要抽烟么?”原来是阿宝不知不觉来在床前,思澜还未答话,她便伸手点了烟灯,夹起签子拈了烟膏来烧,思澜见她这样,倒不好说不抽,只笑道:“看你的手势好像很熟练。”
      阿宝脸一红,低笑道:“云枝姐就能打一口好烟,我是不成的。”一时烧好了烟,将烟筒递给思澜,自己也拿了个高枕靠着,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烟盘,粉香细细,让人意荡神驰,思澜心知不妥,只是人家殷殷切切打好的烟,总不能白放着,于是胡乱抽了几口,便坐起身来,阿宝笑道:“怎么抽得这样急,好像有人抢你的。”思澜笑道:“都说一抽上这东西,什么烦心事都忘了,我怎么不觉得。”阿宝凝睇笑道:“四少爷有很多烦心事么?”
      思澜道:“多多少少总有一些。”阿宝笑道:“我从前认识个阿姐是信佛的,我一向她诉苦,她便说,你烦恼是因为心里面有个‘我’字,如果能把这个‘我’忘了,就不会烦了。我就不明白,我明明就在这里,怎么能说没就没呢,她说所以你不悟,我说我也不要悟,一悟把自己都给弄丢了。”说得思澜也笑起来,阿宝低低叹一声又道:“你知不知道,之前你笑的时候,眉头都是皱的。”
      思澜摸了摸眉头微笑道:“是么,我自己倒不觉得。”阿宝盼他一眼笑道:“你还不信,我拿镜子给你瞧瞧。”取了粉镜在手,递给思澜看,镜子一晃间,却见门口有人影闪过,忙问是谁,门口那人笑道:“是我。”阿宝起身笑道:“二阿姐,快请进来。”红绮扶着门笑道:“我来看看紫玉在没在这里,没有什么事。”说完便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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