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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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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迎春才朦胧睡去,一整天思绪纷乱,梦中也不得宁贴。迷迷糊糊间觉得胸口窒闷,猛地睁眼,竟是有人伏在自己身上,大惊之下,急忙用力挣扎。那人一手捉她双腕,另一手去扯她衣襟,迎春大声呼嚷,脚下奋力踢去,那人待要捂她嘴,腿上却重重吃了两记,心下恼怒,甩手便是一巴掌。两人撕打间,思沛早已惊醒,只吓得哇哇大哭。接着门被撞开,室内霎时亮了。那人一怔之间,被迎春推倒在地上,光影摇曳,迎春看得清楚,正是日间给思沛买糕饼的那个小和子。
陈老七将烛台放在案上,皱眉道:“我就猜到这样,你就不能给我省点事?”小和子哎哎哟哟起身,瞅了迎春一眼,笑道:“他娘的,小丫头下脚挺狠,差一点把你哥哥我给踹残了。”说着又待上前,陈老七推搡他道:“行了行了,别闹腾了。等这笔钱拿到手,讨上个老婆,天天晚上都有热被窝。”小和子笑道:“我就要她了,等这事完了,把她留下给我当老婆。看她到时候还踹我不?”陈老七哟喝道:“少磨蹭了,回去睡觉。”
迎春抱着双肩蜷在墙角,眼泪已流了一脸,思沛凑过来,拿小手替她抹着,小声道:“不哭,哭多了眼睛疼,我现在眼睛就有点疼。”迎春擦了擦眼泪,向他一笑,拍着他睡了,可自己这一夜却再也无眠,一直睁眼到天亮。早晨听得隔壁有争吵声,迎春脑子本是昏沉沉的,这时不禁警醒,细细分辩三人声音,似乎是姓王的汉子埋怨小和子走漏风声给什么豆腐刘,小和子辨白说自己没有,那陈老七则在劝和二人,说知道了也罢,他是个拿大主意的人,有他主持,事情也稳靠些。只再不许旁人分润便是。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闹嚷,似乎又有人来,接着不知是谁走进这间屋子,向思沛看了两眼,又向迎春看了两眼,迎春望过去,这人却是蒙着脸的,不由心中一动,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一时却又说不出来。那人出去后不久,小和子拿来粥和馒头给他们吃,迎春喂思沛喝粥的时候,他就坐在一旁嘻皮笑脸地睨着她。
迎春心中惕惕,暗自戒备。小和子比比划划道:“跟何家要了这个数,你说你们老爷子肯不肯给?”见迎春不应,又自说自话道:“这也不算多,为了救他宝贝儿子嘛,就是再多十倍他也得乖乖地给送过来,你说是不是?”迎春对着面前晃来晃去的一张涎脸,终于想到哪里不妥,自己见过这些人的样貌,就算他们钱到了手,会放思沛,也决不会放她。因为照常理推想,思沛毕竟年纪太小,不虑他说什么,而何家也只会注意孩子,没人会在乎一个小小丫头。一念至此,只觉周身血都冷了。
何家从昨晚到今晨一直扰攘不安,思沛丢了,责打下人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怎样把人找回来,吃过早饭,全家都集在厅中商议,后来就接到了豆腐刘的信。何昂夫一夜没睡好,脸色本就难看,这时看了信,更觉阴沉得骇人。思源取过信来,念给大家听,信上写的是:
昂夫先生台鉴:敬启者。先生富甲一方,仆辈素来仰慕,昨日有幸,得邀贤郎光降,敢请津贴现款五十万,以资数日饮食之需。先生慷慨,量不以冒昧见罪。申时金光旅社敬候大骂,倘必逞智勇,谋诸警宪,则贤郎之安危堪虞,莫谓言之不预也。
信写得颇为客气,文理也还通顺。可绑票毕竟是绑票,勒索信写得客气与否,全无分别。对方行事愈见条理,事情只有更棘手。况且何昂夫买地开厂,纵有余款也都投在厂里,半日筹措五十万现金,谈何容易。
五太太珠泪泫然,望着何昂夫叫一声老爷,嗓子便哽住。何太太安慰她道:“既有了消息就好办,你别太担心。”三太太跟着道:“是啊,妹妹也保重些,愁坏了身子可不得了。那些人不过是图个钱,给他就完了,孩子不会有事的。”思澜却在想,信中没提迎春,她去哪儿了,可是跟思沛在一处么?
何昂夫向思源道:“咱们到钱庄去,把你刘叔叔和寒亭都找来。”思源道:“您忘了,刘叔叔前天去了北京。”何昂夫一怔,仿佛一时记不起。思源又道:“是要用买机器的那笔的款子?”何昂夫叹道:“暂时也只能如此了。这也只够一半,剩下的还要向其他钱庄挪借。”思源心想五十万不是小数目,这一来宝泰源元气大伤,鸿业二三厂也要受牵累,真是一损俱损。心想不如报警,但这话若说出来,好像他不以思沛安危为意似的,还是缄口的好。
几翻奔走,费尽心力,也只凑了三十余万,由思源去交赎金,将至五点多钟才回来,带回来的却不是思沛,而是警厅厅长。原来思源拿着巨款行路,神情自然有些异样,被巡查的军警拦住,当场搜出三十万来。其时法律规定,私自说票赎票相当于通匪,思源嗫嗫嚅嚅,解释不清,被带回警察厅,那厅长又随他一同到何家。
何昂夫虽不相信这些人,表面却不得不敷衍周旋,那厅长更是绵里藏针,只说让何家人放心,他们一定会求出思沛,请勿再私自与匪交涉云云,费了许多口舌才肯走。何昂夫送客回来,心下懊丧不已,再看思源,只见他低着头一脸狼狈,想是吃了人家不少苦头,也难深怪,只得长长叹了口气。
思源回到自己房中,玉茜一边拿毛巾替他擦试额头,一边道:“我看看,这些人下手也真狠。”思源笑道:“还说呢,都是你出的好主意。”玉茜微笑道:“这个家里,总得有人脑子清醒些,若真把你带到军署讯办,拘个十天半月,到时候哭都来不及。”思源道:“你不知道,思澜非要跟我一起去不可,好容易才把他甩掉的。”玉茜道:“你也是笨了,让他跟着做个见证不是更好。”思源道:“算了吧,我可不会演戏。”玉茜笑道:“你不会演戏么,我怎么听说何三少爷是金陵第一名票呢。”
思源伸臂绕过玉茜腰肢,身子贴上去,笑道:“好啊,敢笑话我,看我怎么治你。”玉茜一边笑一边躲,“别闹别闹。”听得外面阿盈喊道:“四少爷来了。”思源刚要起身,却被玉茜一把按倒,听她说道:“我去,你给我老实躺着别动。”玉茜对镜理了理鬓发,挑帘出来,向思澜笑道:“四弟来了。”思澜道:“三哥呢,伤得重不重?”玉茜道:“还好,不过是头上擦破了点皮,上了药才躺下,我这就去叫他起来。”思澜忙道:“不用不用,三哥这两天也没休息好,让他睡吧。”玉茜问道:“有什么事么,需不需要我转告?”这时阿盈倒了茶来,思澜望了浮浮的茶叶出了会儿神,抬头笑道:“也没什么事。三嫂,那我先走了。”
玉茜一路送出来,回头向思源道:“这倒奇了,你四弟向来是个快活散仙不理俗事的,怎么这次也这么上心。”思源笑道:“都说你事事见得比旁人明白,难道还猜不出来么?”玉茜淡淡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不是手足情深,就是主婢情深。”思源嘿然不语,玉茜又道:“自古以来,有那心比天高的,就有那不识轻重的。在这宅院里呆几年,瞎子眼睛也磨亮了。”
思源想起晓莺一事,倒有些心虚,忙岔开话题道:“你有时间去瞧瞧五娘吧,若思沛有个什么,叫我良心上怎么过得去。”玉茜道:“你别犯湖涂,这事本该交给警察厅处置,咱们行得不错。”思源道:“道理是不错,可是——”玉茜从床上翻身坐起,挑眉道:“你如果后悔了,马上去找你爹负荆请罪去,就说是我撺掇你的。”思源急急上前去捂她的嘴,“我的少奶奶,你可小声点。”玉茜瞪眼道:“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刚才就该把思澜放进来,磨你一半个时辰才好。”
思源的担心倒不尽是杞忧,晚上何家便收到一个纸盒,打开来看,里面放一只寄名金锁和半截血肉模糊的断指,五太太当场就晕了过去,其他人也面面相觑心胆俱寒。何昂夫打了两个电话急忙出门,众人也各自早早回房,思澜却同蕴蘅陪了婉如许久,直到她睡下了才回来。三太太知道了便唠叨,说自己儿子没影了,尽扒着别人儿子有什么用,也不看看年纪差几岁,要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倒糟蹋了爷们的名声。
思澜心本不静,再听三太太这一番话,哪里还坐得住,拖了施可久和夏明伦出来喝酒,席间说起这件事,施可久道:“小孩子倒好说,毕竟对方图财,暂时不会把他怎么样。倒是那个姑娘,若也在他们手上就危险了。只怕给卖到暗门子里,这辈子就算完了。”思澜急得脸色发白,“那,那可怎么办?”施可久道:“你先别急,凡事总有办法。冯省民这个人你听没听说过?”
思澜心中麻团似的,一时间也想不起什么,只道:“好像听人提起过,是做什么来的?”明伦道;“是不是那个冯一刀?”施可久道:“就是他,他是青浦人,早年在上海南市十六铺的水果行当学徒,后来拜了个大字辈的老头子,一刀是浑号,说他切人头跟切西瓜一样一刀一个,眼下人在南京,倒可以向他问些消息。”
明伦道:“不错,这种人手下众多,耳目最广,城里凡有什么事发生,没有他们不知道的。”思澜道:“事不宜迟,那咱们现在就去。”明伦道:“只怕不好空着手吧,不知道这人好些什么?”施可久笑道:“最好两样,倒是男人的通癖,一个赌字,一个色字。”明伦问道:“他家住哪里?”施可久笑道:“去他家是见不到人的,咱们得去他相好那儿堵他。”明伦笑道:“了不得,你跟他相好也有交情啊。”施可久笑道:“钓鱼巷香怡楼的红绮老二,石头城里跟她有交情的男人多着呢。”饮干最后一杯,结帐出门,叫了三辆洋车,直奔钓鱼巷。
思澜去上海那会儿,跟魏占峰他们没少在长三堂子里混,但是本地的钓鱼巷御河房,却因严父近迩,只随人走过三两遭而已。这时眼见夜色旖旎,秦淮河上灯影若醉,弦歌如缕,思澜却是愁眉不展,全无往日载酒寻花的心情。
到了香怡楼外,施可久笑对思澜道:“我的四爷,你可露点笑模样吧,咱们这是来逛窑子,不是来探监的。”这时门口相帮通传,那领家妈妈迎出来,满面堆笑道:“我说昨晚灯花一直爆,果然施二爷今天就来了。翠喜总问我,说二爷这么久不来,是不是她说错了什么话,我说傻妮子,就是说错了二爷还会跟你计较,准是太忙了脱不开身。”施可久笑道:“可不是太忙了,这才从天津回来,就带着朋友来看妈妈了。”
那领家笑道:“来看我,我哪有那么大的福气。”一边说一边带三人到翠喜屋子里。几乎是里外同时挑开的门帘,衣袂动处,那女子已笑盈盈住挽了施可久,将他拖进屋去。施可久替翠喜引见了夏何二人,翠喜取了茶烟来敬,施可久喜欢丰腴的女子,这翠喜圆圆脸庞,一团喜气,若论容貌,也只中人而已。
施可久抚着她的手背问:“红绮现在房里有没有客?”翠喜嗔道:“那么久不来看人家,一来就问红绮,去去去,你到她屋子里坐去。”施可久笑道:“你别吃醋啊,我是替朋友问的。”说着指了指思澜,翠喜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在思澜身上绕了两圈,咬着施可久耳朵道:“这样齐整的一位少爷,她肯定合意,就怕她的相好要找你算帐。”施可久笑道:“我还怕他不找我呢。”翠喜道:“我给你们看看去。”说着起身而出,少时回来向三人笑道,“她跟四少爷真是有缘,你们再坐会儿,在腾屋子了。”
施可久抽完一袋烟,那边娘姨也来请了。三人在红绮屋子里坐定,这屋子较翠喜的大些,布置精美也过之,一丽人微笑款客,远观娇艳无俦,近处却见眼角细纹隐现,原来艳至极处,竟是花到荼蘼了。寒喧了几句,施可久便道:“都说二小姐弹得一手好琵琶,今天可要饱饱耳福。”红绮笑道:“虚名博来了,指法也生了。三位如不嫌弃,我就侍候一段。”琳琳琅琅声音一起,急雨似的,打得思澜一颗心更加乱了。红绮久阅人情,岂会看不出他有心事,含笑问道:“何四少爷点一段什么?”
思澜的一句话在嗓间几上几下,这时再也忍不住,注视她道:“二小姐,能否介绍我与冯先生认识?”红绮一怔,随即笑了,“那个杀才,许久不来我这儿了,何四少爷到这里来找人,不是开玩笑吗?”明伦道:“实话对姑娘说了罢。我这位朋友的幼弟被人拐走,一家人都快急疯了,烦请姑娘指一条明路。”红绮轻哦了一声,“莫非是宝泰源的四少东,那真是失敬了。这件事我也听人说起过,可像我们这种人,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呢,能帮上什么忙呢。”
思澜听她句句推委,一时间只觉手脚冰凉。施可久道:“其实一起被拐的还有何府上的一位大姐,那姑娘是他心尖上的人。万一给卖到私窠子里,那不要他的命吗?”红绮越听越奇,问道:“府上的丫鬟,是四少爷的心上人?”见思澜点头,又笑道:“就怕心尖肉尖,只是叫着好听吧。”思澜霍然起身,正色道:“如果我对她是逢场作戏,今天便不会走这一趟。二小姐,你不念别的,只念同是女子,千万救她一救!何某终身感戴大德。”一撩长袍,竟是屈身下去。
施可久和夏明伦都是大惊,一左一右将他拉住。红绮也迭声道:“使不得使不得。”看了思澜一眼,轻声叹了口气道:“也罢了,不说同是女子,只看你这一片痴心,也得帮你这次。”思澜喜道:“多谢二小姐。”红绮道:“你先慢高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并不是他说一句话,就能把人放出来的事。要看你那意中人的造化了。”施可久向思澜道:“我说二小姐是有侠气的女子,不会见死不救。这回可放心了,她肯替你说话,事情就有九分准了。”这几句奉承敲钉转角,红绮岂会听不出来,淡淡一笑道:“施二爷,烦你明晚在翠喜那儿摆个双台,把他也请上吧。”
下面商谈细节,又盘桓了半个时辰才离开。路上明伦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也太——”施可久打断他道:“认识了这么久,亏你还信他。嘿,装出这副情种的模样,连红绮这样翻过筋斗的人都骗过了。”拍拍思澜肩头道:“好小子,有你的。”思澜心里想着事情,被施可久这一拍,倒吓了一跳。明伦摇头唱道:“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爱叶。”微微苦笑,“我早是悟了,你又何必太痴呢。”施可久笑道:“越发疯魔了,偏说是悟了。思澜,你可别学他。”
再进香怡楼时,红绮果然介绍他们认识冯一刀,那是个毫不出众的矮胖子,只有一双眼精光湛湛,看人入骨。散席后摒人密谈,冯一刀答应为双方重新搭桥,担当说票的角色。很快带回条件,赎金可减为三十万,但要思澜孤身一人到钱塘茶社,如何交款,其时再定。思澜回去跟父亲说起,没想到何昂夫竟不同意,问原因只说是怕警察厅找麻烦。思澜觉得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只是父亲不肯告诉他罢了,左思右想,不愿放弃这次机会,决定先到钱塘茶社探探再说。
南京人爱喝茶,钱塘茶社地处闹市,客人自然不少。思澜到时,临窗的座位早被人据了,只得随便另坐,端起茶来正喝着,不提防被人撞了一下,低头见桌脚边滚着一个纸团,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午时某巷某号,交款领人,过时不候。思澜将这行字反复看了几遍,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强自镇定,寻思接下来该怎么做。首先还是要跟何昂夫商量,可他父亲一时也不知去了哪里,四处找了几遍,眼看自鸣钟打了十一下,再等就来不及了。思澜逼于无奈,只有破釜沉舟,回到自己房里,将一只白朗宁手枪藏在身上,又带了几张银票,就像武侠小说中描摹的英雄侠士一样,要独闯虎穴救人了。
思澜远远的就叫车子停下,穿过几条街,转到一条小巷子里,这四周十分荒凉,虽有几处房子,也不像有什么人住。思澜在那家门外喊了几声,没人答应,推门而入,只见屋子空空旷旷,乱七八糟地放着几张报纸和一些吃剩的东西。隔壁一间也没有人,窗子上钉着木条,地上铺着草褥,近看有几丝头发落在上面,墙壁不知是谁划了正字,差一笔完成,整好是四天。思澜颓然坐倒,心想果然是这里,只是人去楼空,不知道被挪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一路上想过多少种情况,或是消息不确,或是罗网自投,或是两相对恃,只是没料到这一种,仿佛用尽全力拼命挥出一拳,竟打中了空气似的。
思澜心中的失望不可言喻,当下也不回家,一个人到街上买醉。直混到晚上九点多钟,才摇摇晃晃往家走,刚踏进门口,就被来喜抱住,听他叫道:“四少爷,人回来了。”思澜一个激凌,脑子立刻就清醒了,抓住来喜问道:“说清楚,什么人回来了?”来喜道:“小少爷回来了,还有迎春。”一句未了,思澜已抛下他向里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