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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十四

      何家母女在张府住了半月有余,几次要走,都给亲家留住,何太太实在等不得了,便道:“眼看都快二十了,万没有在人家家里过年的道理。况且南京那边,只有她大嫂一个人管事,我也不放心。”张太太太知她说的是实情,便不再坚留。
      这天下午便要启程,清早起来,主婢两个在房间整理行装,迎春叠好衣服,发现蕴蘅平素戴的围巾少了一条,正四处翻找,蕴蘅走过来,递了封信给她,说道:“你先别弄了。一会儿把这封信给宝古斋的老板送去,烦他转交一位姓谢的先生。”迎春虽然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她知道这是临行在即,蕴蘅不便出门,这才让她代送,否则她未必肯假手于人。
      迎春握着信刚出门,就见何太太迎面过来,文坤跟在后面,盯着她的手笑嘻嘻道:“怎么,替三妹妹送信么?”蕴蘅隔着窗子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暗骂张文坤多事。果然何太太问道:“送什么信?”接着唏唆纸声,想是何太太拆信观看。只听她轻咦了一声:“怎么是张空白的?”迎春道:“哦,三小姐吩咐说,只要这种玫瑰色的仿古彩笺,我怕自己弄错了,就拿个样子来比。”蕴蘅不由暗喜,“迎春这丫头倒机灵,平时真看她不出。”
      何太太道:“这时候忙忙乱乱的,又买什么信笺?”蕴蘅走出来道:“我这里没什么收拾的,她跑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你快去快回。”最后一句是对迎春说的,迎春应声去了,蕴蘅笑着拉她母亲进屋,却不理文坤。这时文坤已知道蕴蘅订过亲的事,心中郁郁不欢,听说她们要走,便想:“走了也好,我眼不见心不烦。”但身不由主,总想来看她一眼,及至见了她那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又是灰心又是生气:“大丈夫何患无妻,她这样待我,就算真娶到了,又有什么意思?”
      蕴蘅瞥他神色,笑吟吟道:“文坤哥,你生我气了吗?”文坤道:“哪有?”蕴蘅笑道:“我来北京多久,文坤哥你就陪了我多久,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我这人一向糊涂,说话没有轻重,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可千万不要见怪。”何太太也道:“是啊是啊,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文坤听了这两句话,忙道:“伯母,您怎么这么说,我哪会怪三妹妹呢,只要三妹妹不恼我就好了。”蕴蘅噗哧一笑,文坤便也笑了。
      迎春回来后,没多久就整理停当。吃过饭又到蕴芝房中说了一会儿话,蕴芝拉着母亲的手依依不舍,何太太劝她好好休养,不必挂心家里,说过几个月再来。蕴芝除送蕴蘅迎春东西外,还有一些是带给家中诸弟妹的,蕴蘅笑道:“真的拿不了这么多了。你每次回去手都不空,少送一次半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太太也道:“你婆婆也给拿了不少,这些下次再说吧。”
      送站时,蕴芝也想跟着同去,众人都劝这才罢了。文乾道:“有二弟陪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思涯这时已放假,跟母妹一同回南。文乾文坤两兄弟一直送到座位,帮着把行李放好,直到车铃响起才下了车。不一会儿,火车开动,何太太对蕴蘅道:“文坤这孩子也还算不错,不过跟他哥哥一比,就差了点儿。”
      蕴蘅笑道:“妈你什么眼光,这样也算不错。抹着香水,梳着油头,整天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除了会跟女孩子献殷勤外,还会干什么?远的不必寻,就咱们家也有现成的榜样。”何太太笑道:“你是说思源还是思澜?”蕴蘅哼道:“我要是个男的,肯定比他们强。”转头对思涯道:“二哥,我可不是说你。”思涯似乎没听见,迎春见他眼望窗外,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行人沿津浦路南下,火车呼啸声中,天已渐晚。迎春拿出上车前买的京城细点,四人简单吃过,何太太便斜倚着睡了。蕴蘅跟思涯说了一会儿话,也乏得睁不开眼睛。迎春取出两条毛手巾,将其中一条叠了几叠,放在蕴蘅身后的椅靠上,让她枕着。另一条递给思涯,思涯照她的样子,轻轻给何太太垫好,转头见迎春起身关窗子,想是怕她们母女着凉,只是她座位靠外,手臂不够长,似乎颇觉吃力,忙伸手替她关好了窗。
      这时外面天已大黑了,窗外景物模糊,车厢里灯光很暗,书也看不见,吵吵杂杂的声音中,听迎春轻声问道:“二少爷,现在到哪里了?”思涯道:“沧州过了,下一站是济南。”迎春道:“从前大小姐教我泡茶时,提到济南的趵突泉,是七十二泉之首。还说有一副联是写济南风光的,可惜我记不得了。”思涯笑道:“是不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迎春笑道:“就是这副。”思涯道:“我前年去大明湖,还见刘凤诰的这一联还镌在洞门的楹柱上。”
      两人都无困意,便讲些闲话消磨时间。思涯言语风趣,却又和缓从容,迎春喜欢听他讲话,就像喜欢听蕴芝讲话一样,只是跟蕴芝在一起,却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痴痴惘惘的。平日里读旧小说,总有那般的少年,万斛清才,一身侠骨,思涯似书中走出来的人物,一笔笔在她面前勾勒成形,迎春也想如他那样从容,可一对上他的人,却只剩下无措。
      火车继续南行,过济南、泰安、徐州,蚌埠,这天下午终于到了南京浦口站,一出站台,便见到思源思澜两兄弟带着何大贵候在那里。何太太问道:“家里人都还好吧?”思澜笑道:“都好,就是三姐不在家,冷清了许多。”众人行至码头,江风迎面吹来,蕴蘅对着阔大的江面,深吁一口气,笑道:“总算要到家了。”眼看轮渡到了,随着人流,纷纷拥上船去。
      船行江心,众人嫌冷,都回到船舱里坐着,只有迎春还伏在栏杆上,呆呆望着江面,她知自己今后未必再有这种远行的机会,因此贪看风景,顾不得天寒风烈。只见船底白浪翻卷,江水拍打着船边,辟拍有声。远处云雾苍茫辽远,山峦都仿佛藏在云层深处,一时间心里有一种说不说空旷之感。
      船靠码头,家里派了两辆汽车来接。连坐了许多天火车,自然旅途劳累,到家后各去休息。次日一早,何太太便唤秀贞到房里问询问这半月中家中情形,婆媳俩商议筹备过年诸事。

      廿四夜送灶后,家家开始掸尘,何宅屋多梁高,工程极大,大少奶奶秀贞正带领仆妇打扫擦洗,一个个用竹竿上捆着鸡毛掸帚去扫厅堂横梁上的积灰,一时间灰烟四起,没事的少爷少姐早躲了出去,一双女儿也由彩屏带到园子里去玩。
      彩屏踢键子,两个女孩子在旁边笑看,这时有人大步走进来,一把将她们一左一右抱了起来,笑道:“珊作瑶儿,来,让爸爸好好看看。”彩屏笑逐颜开,忙喊道:“大少奶奶,大少爷回来了。”喊了半天,却不见秀贞出来,心想她平时日盼夜盼盼丈夫回家,怎么这会儿真回来了,反而迟迟不见。
      岂不知秀贞一听思澄回来,惊喜之余,便欲奔出,猛想起自己满脸灰土,又急忙跑到后面洗了把脸,对镜理了理鬓发,这才出来相见。只见丈夫穿了一套华达呢的军服,一双深棕色纹皮马靴,显得十分英俊,正拉着两个小女儿娓娓相叙,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伤感,问道:“这年怎么回来这么早?”
      思澄笑道:“也不算早了,几个月不见,珊儿瑶儿又高了。”秀贞轻声道:“岂止几个月,足有一年了。”思澄笑道:“是啊。”秀贞只觉有满腹的话要说,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只道:“你先去见父母亲吧,省得老人家惦念。”思澄笑道:“也好,珊儿瑶儿,一会儿爸爸再来跟你们玩。”秀贞望着丈夫背影在屋廊间隐没,又回到厅内继续指挥众人清扫。
      掸过尘后,门厅上悬起大红灯笼,廊下还有各色各样的走马灯,处处披红挂彩,喜气洋溢。细果茶食,鸡鸭鱼肉更是成担成挑的抬进厨房,厨房里众人忙着蒸年糕、炒花生,做芡食莲心汤。思澜走到厨房门口,本想进去看看的,一探头只见热烘烘的水汽四下漫着,便缩回身子,却瞥见门边拴着一个大公鸡,弟弟思泽蹲在跟前,手里拿着什么在喂它,笑问道:“你干什么呢?”思泽望了他一眼,道:“小王说,一会儿就要宰它了,四哥,咱们把它放了好不好。”思澜笑道:“你倒好心。放了它,少不得再拿一只来宰。南无阿弥陀佛,你不如去请和尚给它念段往生经吧。”
      二十八九开始准备年菜,像红烧鱼、肉圆、蛋饺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红烧鱼选的是大小适中的鲢鱼,讲究全头全尾,取意年年有余,肉圆多用猪牛肉,取意团团圆圆,最有特色的是一道素什锦,由十多种菜合炒而成。其中每一种又各有其寓意,豆芽寓其如意,荠菜寓其聚财,等等不一而足。老刘师傅做这道菜最拿手,一入口脆香鲜甜,各种菜蔬的味道纷呈叠现。后来老刘师傅走了,何家换了几回厨子,做什锦菜总不如他的味道好,迎春有时候也恍惚,不知究竟是菜味有异还是人心还旧。
      除夕祭祖后,一家人团坐吃年夜饭,谈笑风生,何昂夫也不像平素那样不苟言笑,偶尔还会讲个笑话。饭后麻将桌也撑起来,纸牌也甩起来,小孩子在一旁掷状元,更是玩得不亦乐乎。四个太太一桌,其中三家是惯家,只有四太太一个手生,何昂夫便坐到她身后替她看牌。
      三太太便笑:“我本来今天打叠精神要赢四妹妹的,如今看来不成了。”何昂夫笑道:“那也没什么不成的,输了我给就是了。”五太太笑道:“好啊,我和太太是见证。”三太太笑道:“要是这点钱也输不起,还敢坐这儿么?老爷要是真大方,送我们一人三千块好了。”何太太笑道:“你是不是刚发完红包,有点心疼。”三太太笑道:“岂止心疼,简直肉疼,所以现在我要往回收钱了。”说着将面前的牌一推,和了一个两抬。
      另间屋子里这桌是秀贞、思源和蕴蔷蕴蘅两姐妹,思澜在下屋掷了两把骰子,又踱回来,见思澄闲着,便笑问:“你怎么不玩?”,思澄笑道:“可不是岂有此理吗?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却不容我上桌。”蕴蘅笑道:“他是外面混熟了的手,上了桌,还有别人赢的么?况且他们夫妻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弄一顶轿子给我们坐坐,可吃不消。”
      众人都笑起来,思澜笑道:“走,咱们再起一桌,人也尽够。”思澄笑道:“你自己玩去吧,我看他们打,也挺有趣。”蕴蘅笑道:“你看归看,可不能乱说话。”秀贞怕人取笑,便推思澄道:“你还是别看了。”思澄笑道:“这可好,连看牌的资格也没有了。”思源笑道:“来,你看我的,我不怕看。”蕴蘅笑道:“也不知道摸了什么好牌,等不及显摆。”
      思澄将椅子挪了挪,去看思源的牌,原来他手上是清一色筒子,闲牌不过两三张,摸了张七万打了出去。蕴蘅吃了,绕了两圈,秀贞打出一张九筒,思源碰了。蕴蘅见他碰了九筒,吃了边三筒,再看看他打出的牌,心里便猜出几分,笑道:“我这张牌可不能轻易打出去。”思源笑道:“你现在打也许还没什么,再过一会儿可就要糟糕了。”蕴蘅笑道:“还不知道是谁糟糕呢?”蕴蔷摸了张牌,道:“你不打我打。”说着就打了张六筒,秀贞笑道:“这胆子可够大的了,上家这么给着,想不和都难。”思源笑道:“你不知道么,我是非翻头不和的。”放出四五筒吃了,反手打出张发财,蕴蔷笑道:“可对不住了,杠上开花,三抬。”众人都笑,“这回可真发财了。”
      思源笑道:“二姐这牌打得好啊,你怎么知道我手里有张发财,特意把六筒打给我吃。”蕴蔷笑道:“我怎么知道,凑巧罢了。”她本得生得就美,这时心里一欢喜,眉目蕴笑,红晕上颊,更增几分艳色。思澄虽是兄妹之亲,也不由暗暗惊赞,自己素日所见的那些将军的太太小姐,也尽多美人儿,可又有几个能及得上蕴蔷这般人材的?这样想着,心里慢慢有了计较。
      思源要把牌让给思澜打,思澜笑道:“我不打,我给你们侍候牌局。”秀贞笑道“哪里用得着你,绣屏彩屏这两个丫头都不知道疯哪儿去了,还是迎春勤快。”门声响处,思澜抬头一看,正是迎春端着茶碟果碟进来了。迎春给他们泡好了茶,放在一边,蕴蘅笑道:“行了,也没什么事了,你去玩吧,别说我这当小姐的不知体恤,把勤快人给累坏了。”思澜拈了一块橘红糕,一边吃一边向迎春道:“我刚才看见她们在后面掷骰子呢,走,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思澜拉着迎春穿廊过户,向三太太这边来寻晓莺早燕她们,转过两个回廊,便听到一阵清亮圆润的笛声婉转飘送,迎春停住脚步,顿觉身后的笑闹声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静,而这一刻的静,更衬出笛声嘹亮清越,仿若红尘之外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思澜轻声道:“是二哥。”寻声过去,却是思泽的房间,推开了门,见思涯正倚窗吹笛,蕴萍思泽两个坐在一旁侧耳倾听。在屋里吹笛子,本不如室外那般辽远明阔,然而此刻轩窗半启,疏风徐送,却似托着笛音直送千里万里,悠悠扬扬不知何处可止。
      桌上的古瓷盘子里,放着几个木瓜佛手,暖气一蒸,浓香满室。思涯穿着蓝绸长衫,站在烨烨灯火里,整个人罩上一抹朦胧的光晕。那笛声袅袅摇曳,三回九转,迎春觉得那样熟悉,可心底又分明清楚,她是从没听过的。若说是听过只怕也是梦里,又或许是前生,总之茫茫渺渺莫可究诘。曲调是欢悦明媚的,听在耳中,却觉得寂寞非常,她看见他眼底的惘然,终不信是自己看错。
      一曲既终,蕴萍拍手笑道:“真好听,二哥,再来一支。”旁边带思泽的郑妈插口道:“都吹三支了,四小姐,你让二少爷息一息吧。”思澜笑道:“二哥,你可有好些年没吹了。”思涯笑道:“是啊,都生了。”思泽拉着他道:“二哥,等哪天闲了教我好不好?”思涯笑应了。
      蕴萍在桌上铺好升官图,问道:“谁来陪我玩?”思涯对思泽道:“你玩吧。”思泽笑道:“我不跟她玩,她赖得很。”蕴萍嘴一撇,啐道:“谁跟你玩,四哥你来。”思澜坐在她对面,两人掷着骰子下起来。升官图上分有等级,从未入流的白丁直到一品太师,掷骰子以定升降,谁最后升到太师就是赢家。思澜升得慢,却鲜少降级,蕴萍却是倏升倏降,最后反被思澜超过。思澜一边下还一边逗蕴萍,一步也不肯相让,几次惹得蕴萍脸红发起急来。
      思涯和思泽在说话,他的笛子放在旁边的几案上,灯光下流动着水样的光泽,紫色的流苏款款漾漾,迎春站在几旁,伸手就可以摸到,可是她只是默默地拿眼睛看着。世事原是这样的,有的东西离你再近,也同你没有半分干系,咫尺即是天涯,多少牵挂思量,就如同这缱绻流年,流过去一直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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