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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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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这几日文坤陪蕴蘅逛遍了整个北京城,到华美吃大菜,到真光看电影,实是殷勤周到。这天一时想不起去什么地方好,文坤便提及自己参加了个画艺社,下午正好有活动,不知道蕴蘅有兴趣没有。
蕴蘅幼时跟蕴芝一道从李渭青学过一段时间的画,听文坤这么一说,想起李渭青这两年寓居京华,自己来京,倒不好过门不入,于是向蕴芝打听李渭青现在的地址,又问带什么见面礼为好。蕴芝执弟子之礼,是每逢年节都去李家拜候的,听她问及,淡淡一笑道:“算你有心。至于东西么,随便在琉璃厂拣两件就是了,也不过是表一表你尊师的意思罢了。”
琉璃厂位于和平门外,古玩铺南纸店多得数不清,蕴蘅一家家逛过去,最后在宝古斋挑中两部康熙刻的范石湖诗集和一方鸡血石印章。准备离开时,目光却被一幅苍鹰图吸引住。
画上双鹰雄视,笔墨纵横,特别的是鹰眼竟是方形的,及尽英锐之态,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王维的那句“草枯鹰眼疾。”蕴蘅走近细看,见下面白文方印压的是“淬石”两个字,不由心下疑惑,这两个字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那店主见她驻足观画,忙凑过来道:“小姐,您真有眼力,这一幅可是佳作。”蕴蘅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想要多少?”那店主道:“十六块,这已经是最低了。”蕴蘅轻笑道:“欺负我外地人么,哪里要这么贵!”那店主笑道:“看小姐也是行家,不必我说,您也看得出来。这幅画画功自然是一流的,吃亏在此人眼下还没有什么名气。”蕴蘅道:“十四吧,十四就拿了。”店主笑道:“既然您这么爽快,我也就不多饶舌了。”说着很麻利地把画摘下来卷好,蕴蘅心知是给高了,好在她也不在乎这几个钱,吩咐迎春将画拿回去,自己携了诗集印章去访李渭青。
李渭青这两年在京城声名大盛,聚会应邀,无日得暇,蕴蘅扑了个空,留下东西,怏怏而回。回家时蕴芝正在展看那幅双鹰图,见她回来,便问:“这个淬石是谁?”蕴蘅笑道:“你在北京呆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旁边玲珑插口道:“三小姐喜欢的东西就是都这么希奇古怪,你们瞧瞧,这两只鹰的样子可有多凶啊。”蕴蘅对着画上下细观,越看越爱,撇嘴笑道:“你懂什么,我就是喜欢它的样子够凶。”文坤道:“我们画社也有善画鹰的,名字里好像有个石字。”蕴蘅笑道:“真有这样巧,那我倒真要去看看了。”
文乾参加的这个画艺社是北京国立艺专一个教授主持的,这日开社定在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蕴蘅吃过午饭,小睡了一会儿,到的时候已经不早。只见里面十几二十人噪噪杂杂,也不知在议论些什么。有文坤相熟的同学过来打招呼,见蕴蘅面生,不免询问。也有顽皮的开口就调侃。文坤笑斥道:“别胡说,这是我大嫂的妹妹。”
蕴蘅忽道:“你们这里谁善画鹰?”众人先是一怔,接着有人噢了一声:“把老石的《苍鹰》拿来。”蕴蘅一入目,便知不是,这人的笔法虽然老练,但气势全无。未免灰心,随意应酬几句,便觉得神思倦倦,离了文坤,自顾自地赏鉴四处散挂的字画,觉得也有十分好的,也有不怎么样的,未可一概而论。
忽听身旁有人咦道:“这倒真是好东西。”心下好奇,凑过去张看,见一人托了柄摺扇在手上,水墨冷金笺的扇面,画着疏疏落落的几杆翠竹,风致潇洒,气韵绝佳,那人笑对同伴道:“你来看。恽寿平的山水骨秀神逸,深得元人冷澹之致,实在不比王石谷逊色。”
他同伴附合道:“我前几天见了幅《东篱佳色图》的摹本,当真是笔笔有出处,精妙之极。”
忽听得一声冷笑道:“离开古人不能着笔,石涛尚且以山川为师,搜尽奇峰打草稿,现在的人连古人都不及了,还敢称笔笔有出处,当真可笑。”
蕴蘅侧目打量来人,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张清癯的面孔略见苍白之色,衬着双黑森森,幽粼粼的眼睛,让人心中一悸。虽是腊月天气,却只穿了件湖绉的衬绒袍子,蕴蘅暗自好笑,此人莫非是学寒云公子的所谓时世妆不成?
那人双眉一皱,便要发作。被他朋友伸手拦住,劝道:“这个谢灿飞疯疯癫癫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于是两人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蕴蘅忍不住问道:“那以你之见当如何呢?”
谢灿飞淡淡道:“自然是求变。西画以写实为主,欠缺情绪的表现,国画以写意为主,渐流于于文人戏笔,只有调和中西,取长补短,方能达到第一流的艺术境地。”说完也不再看她一眼,径自去了。
这时文坤走过来问道:“你怎么认识谢灿飞?”蕴蘅道:“谢灿飞怎么了?”文坤道:“也没什么,只是听说这人很奇怪,大雪天陪着不相干的人送殡倒也罢了,还陪着大哭一场。”蕴蘅笑道:“这也是少见多怪,焉知不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呢?”文坤笑道:“说的也是。”
蕴蘅静下来沉吟细想,倒觉那谢灿飞所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此人狂态可厌,虽有几分薄才,料难为时人所重。晚上回家,跟蕴芝说起,大家一笑罢了。
几天后有李渭青的家人上门,说是请何三小姐过府一聚。蕴蘅聪慧灵巧,言辞便给,虽不甚用功,却颇得李渭青的喜欢,师弟相见,谈些画坛趣事,一日轻轻松松消磨而过。回去路上经过琉璃厂,略一沉吟,又折了进去,原来上次因为太匆忙,逛得并不尽兴,难得今日是腊月里少有的好天气,此刻夕阳晚照,更增闲适之意。
蕴蘅刚才在李渭青家中,看了他历年珍藏,心生艳羡之意,因此在逛的时候,格外留心,也想选出几件珍品收藏,怎奈走了三四家,也没碰上十分满意的。见那店伙计只拿些二三流的东西给自己看,当下冷笑道:“这么大店铺,就拿这些破东西唬人么?”
那店伙赔笑道:“小姐眼界真高,请您移步,小店新收了一幅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请小姐赏鉴赏鉴。”蕴蘅心中一动,她知道黄公望仍元代名画家,山水冠绝一时。而这幅《富春山居图》更是晚年心血之作,只恐不是真迹,走近凝眸细审,但见山峰起伏,江水如镜,笔意甚是疏朗,心想,“这样的画,我怎么辨得出真伪,还是改日请师父来看一看,比较妥当。”
正要跟那店伙说明,却见他踏上一步,向外面招呼道:“啊哟,你可来了。你的大作都在这儿。唉,不是我们不讲信用,只怪老板刚进了新货,实在是没地方摆挂了。”说着将一边乱七八糟堆着的画轴扇面往前一推。
一纸扇面飘飘落地,蕴蘅眼尖,正瞧见“淬石”二字,却见那人一言不发,捧了画轴便向外走。蕴蘅不及思索,脱口叫道:“淬石先生,请留步。”
那人回过身来,“什么事?”目光冷冷,神色漠然。
蕴蘅一与他朝相,不由得一惊。她自从买了那幅《苍鹰图》回去后,睹画思人,不免对那作画的人十分好奇,想像中自是雄奇磊落之士,此刻见面,想不到竟是日前在来今雨轩认识的那个狷狂少年谢灿飞。谢灿飞一见是蕴蘅,似乎也颇感意外。
蕴蘅定了定神,不答反问:“你就是淬石?”谢灿飞道:“不错,你叫住我到底有什么事?”蕴蘅笑道:“能有什么事,你卖画,我自然是买画。”谢灿飞问道:“你要买哪一幅?”
蕴蘅有意挫他傲气,指着跟前的长卷,笑吟吟道:“等我看完了这幅,再慢慢挑吧。”谢灿飞淡淡道:“你如果欣赏这样的画,就不会对我的画感兴趣,还是不要浪费时间的好。”蕴蘅轻咦了一声,清亮的目光在那店伙脸上扫了一扫,轻声道:“难道这是赝品么?”,那店伙忙道:“小姐,您别听他胡说,他是恨小店要退他的画,存心捣乱。”向谢灿飞瞪了一眼,道:“姓谢的,是客人嫌你的画粗鄙,你怪旁人有什么用?”
谢灿飞本无心坏人生意,但听那店伙骂他的画粗鄙,如何不恼,当下冷笑道:“你不见此画全卷无缺么?”蕴蘅诧道:“全卷无缺还不好吗?”谢灿飞瞥了她一眼,道:“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清初归宜兴巨富吴之矩。之矩传其子洪裕,洪裕临死前将此卷殉之于火,被其侄从火中抢出,前段已烧焦,后来吴氏传人重新装裱时割去烧残部分,是为《剩山图》。”
蕴蘅笑道:“如此说来,此卷自然是赝品了。可惜啊可惜。如有至宝,何吝千金!怎奈是没有这等缘法,也是枉然。”那店伙见好端端一桩生意被他三言两语打黄,不由大怒,正要开骂,却听得有人哈哈大笑,门帘挑处,从后堂走出一人,身材矮胖,双眼半眯,正是自己的老板。
那老板姓章,经营古玩店十数年,涵养自然好得多,望着谢灿飞微微一笑:“谢先生果然见识不凡。不错,此卷确系仿作,不过名家所仿,价亦非常,不知谢先生仔细看过没有?黄公望原作虽好,但要一览富春全貌,还非此画不可呢。”
谢灿飞粗粗一览卷幅,便知是赝品,但是何人所仿,仿得如何,倒未曾细看,此刻听那老板一说,便走到画卷跟前,蕴蘅与他近在咫尺,见夕阳余晖照在他半边脸上,显得睫毛甚长,五官朦朦胧胧,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却听谢灿飞抬头问道:“莫非是沈石田?”
那老板大是得意,“沈石田背临之作,以意貌之,谢先生以为如何?”
谢灿飞笑道:“章老板想是花了大价钱。”
那老板瞥了蕴蘅一眼,笑道:“这位小姐说得好,如有至宝,何吝千金!”
谢灿飞哈哈大笑:“天生有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踏上一步,捧起自己的画作,扬长离店,竟不回头。
蕴蘅嘻嘻笑道:“可惜我今天带的钱,连这画上的一棵树也买不起。”那老板笑道:“好说好说。”
蕴蘅出了店,见谢灿飞身影早已隐在人群之中,心道:“此人倒是一身名士气,也不知是真名士还是假名士?若是佯狂假诞,以贸才名,那当真是无聊之极了。”又想:“此人脾气虽臭,鹰画得倒好。那老板自夸慧眼,却不能赏识他的画,看来也不过尔尔。”
她口中虽说不吝千金,但出门在外,手里倒底没有那么多钱可供她挥霍,那老板又不肯让价,去了两趟谈不成,也只得罢了。
接下来又下了一场雪,在家里闷了几日,雪停了文坤陪着她去陶然亭转了一圈。这天晚上广德楼有梅兰芳的《红线盗盒》,张家订好了三个正面儿包厢,吃过晚饭,一行人早早去了,喝着香片磕着瓜子等戏开锣。
文乾手上公事未毕,还没有回家,迎春就留下来陪蕴芝。张太太见思涯也没来,便问文坤:“怎么不见何家二哥,一定是你忘记请人家了。”何太太笑道:“不必叫了,他不喜欢看戏的。”张太太道:“真不喜欢看?我再咐咐人去请一遍吧,多个人说笑也热闹些。”蕴蘅笑道:“伯母您别再客气了,反正他来了坐着也是受罪。”何太太笑道:“我们全家都是戏迷,偏这孩子古怪,打小就不喜欢,文武生行还勉强,最看不得旦角戏。”
张太太笑叹道:“从小见大,一看这孩子就是个本本份份的老实人。”转身瞪了文坤一眼,“你也跟人家学一学。”文坤心下有气,心道这也有好学的。平生最瞧不上这种伪君子假道学了。只是碍在蕴蘅面上不便反诘,只笑吟吟道:“不喜欢看闺门杂剧,便是方正君子,那今日来这里看梅老板的,岂不都成了好色之徒了。”众人都笑起来。
文坤有心讨好蕴蘅,指着桌上细点问道:“你爱吃哪个,我再叫他们拿点。”蕴蘅道:“不用了。”文坤道:“这个芸豆卷不错,还有这个木墀枣,不软不硬的正好,你试试。”蕴蘅刚吃饭不久,本不想吃东西,见他让得殷切,只得吃了,文坤又问:“好不好吃。”蕴蘅淡淡地道:“还好。”
不多时开了戏,蕴蘅便不吃了,凝神观戏,但觉扮相舞姿,行腔用韵,无不让人欢喜赞叹。心下暗忖,我只道凤鸣玉的色艺双绝,这世上已然罕有其比了,想不到这台上之人竟更胜一筹,这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却不知有多少钟灵毓秀,方生出这样的人物来。
台上红线眼风扬处,蕴蘅心中一动,“他眼睛这么一瞟的这样子,倒像是谢灿飞。”再看时又觉得不怎么像了,也不知道方才那一刹那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人来。
蕴蘅看戏,文坤却在看她,时不时地跟她说话,讲论剧情。蕴蘅平时虽爱说笑,看戏的时候却讨厌人家打扰,心道:“这人怎么跟思澜似的,稍微懂一点儿就要买弄。”故意侧头笑问:“红线传里说她生前本为男子,因医死了一个孕妇而转世为女子,袁郊好像挺喜欢写这些因果之说的,我记得《甘泽谣》里还有一篇也是讲投胎转世的,你知道是哪篇么?”
文坤一怔,搔头笑道:“这你可给我问住了。”蕴蘅转过头,不再看他,缓缓道:“原来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那么大的学问,没有不知道的呢。”
文坤被她皮里阳秋刺了一句,讪讪的好没意思,不再说话,蕴蘅倒落得个耳根清静。又过了一会儿,蕴蘅侧过脸来,文坤只道她要跟自己说话,谁知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一张俏脸又转过去了。文坤不由得暗暗生气:“我对她越好,她越不拿我当回事,张文坤啊张文坤,你也太窝囊了。”只见她全神贯注地望着台上,嘴角时露笑意,对自己的不快半点儿也没察觉。心下更是难堪,再也坐不住,当即走出包厢,身子倚在墙上,从西装兜里掏出一只雪茄烟,燃着了吸起来,一只还没吸完,就听得有人笑道:“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原来真是你。”说话间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张太太一瞥间不见了文坤的影子,忙问身边的丫环,“二少爷呢?”那丫环一怔,回道:“刚才见他出去,不知去哪儿了。”蕴蘅随口道:“去厕所了吧。”被她母亲横了一眼。
这时有戏院跑堂掀帘进来,俯身道:“太太,府上的少爷让我过来跟您告禀一声,他说遇上朋友,不能过来了。”张太太摆摆手,让那跑堂的下去,对何太太道:“你看看,这才有几天安份,又给他那些狐朋狗友拉走了。”何太太笑了笑,张太太也不再说,继续看戏。
《红线盗盒》之后是《阳平关》,也是京中名角,只是蕴蘅几天来过于疲累,这时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便说要回家休息,何太太道:“外面天都黑了,走什么走?等会儿一起走吧。”蕴蘅笑道:“也不怎么黑,街上好多人呢。”张太太道:“要不咱们这就走吧,戏哪天都能看。”何太太拦住道:“不要理她,这么迁就起来,还有个完么?”
两人说话间,蕴蘅已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