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坡楼》陈谯弎

3、（三）

　　夜晚的桥底，河风阵阵透心凉。

　　路生坐在一颗偌大的石头上，看着对岸的霓虹灯发着呆。那么多五彩斑斓的灯，究竟哪一盏的后面是今早吃过面条的铺面呢？他竟然也不记得了。

　　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汽车声，路生转过身，刚好对上刺目的灯光，他条件反射般抬起手来遮住眼。

　　车停，灯熄，喇叭声响起。

　　路生慢悠悠走过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氤氲着浓烈的白梦的香水味，甜甜的，像极了小时候仅吃过一次的水果糖的味道。

　　路生转过头去正面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烈焰红唇，大波浪，精致的衬衫包裙套装，弯弯细眼永远含着万千柔情，鼻尖的那颗痣给她平添了更多的妩媚。她身上有一种魅力，一种令所有人着迷的魅力。这一点，从路生见她的第一天起，就意识到了。

　　“后备箱里有你要的东西，待会儿记得拿。”她淡淡开口，嘴角笑容不减。“住进去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路生回答。事实上，他对这栋破楼失望至极，像他对他自己失望那般。

　　“住得不开心？”白梦察觉到了他语气里压抑的情绪，抬起手来轻抚着他的脸。

　　路生那刚吹过冷风的脸，在她轻轻揉揉的婆娑中渐渐滚烫起来。他暗恨自己的没出息，同时也暗恨着眼前这个女人，如果没有她，估计他便不会陷入眼前的龌蹉生活中。即便死了，也是光明的。

　　可是，如果没有他，他大概也会死得糊里糊涂的。他草率的一生，终究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就连奶奶的晚年幸福也无法保障。

　　所以，路生对她，充满着复杂而矛盾的感情。

　　在湖边小屋，她救他，帮他治病，帮他排解情绪，帮他了却最大的遗憾，他感谢她。但偏偏也是她，让他走进了一条无法返回的路，所以他也忌惮她，甚至厌恶她的行事作风。她说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其实他知道，蚂蚱只是他自己。

　　“楼里的人，个个都是怪人。”他随便找了个话由。

　　“怪人？”白梦哈哈大笑起来，“还能有你怪？”

　　路生转头瞪了她一眼，她瞬间收回表情，闭上了嘴。

　　“在按时吃药吗？最近情绪怎么样？”她问。

　　“好着呢，死不了。”路生语气冷冷的。

　　“干嘛这么说自己？来，给你看样好东西。”白梦抽回手，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递给路生，“你奶奶的白内障手术很成功，这是治疗证明和她近期的生活照片。”

　　路生认真端详着手里的资料，一份一份细细婆娑着。照片里，奶奶还是穿着那件陪嫁的花褂子，静静地坐在门外的小板凳上发呆。她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加明显了些，眉眼之间也满是憔悴。也是，毕竟都是快八十的人了，哪怕是做白内障这种小手术，也是很伤元气的。

　　她应该在责怪自己吧，自己一手养大的孙儿，竟然在她最需要人陪伴的日子里，像是从人间消失了一般，杳无音信。

　　一滴滚烫的热泪从路生眼角溢出，低落到资料袋上，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

　　白梦伸出手去轻拍着他的肩膀，无声安抚着他的情绪。

　　“谢谢你。”路生将资料重新整理好，装回资料袋。

　　“别这么说，”白梦浅笑盈然，“这是你应得的。”

　　“我什么都没干呢，谈不上应不应得。”路生侧脸看着她，挑了挑眉，“既然手术已经做了，你不怕我撂挑子不干了？”

　　白梦嘴角的笑意更浓，温柔低语：“你不会的。”

　　“这才认识多久啊，你这么肯定你了解我？”

　　白梦歪着头，故弄玄虚地深思了一会儿，回答：“我肯定。”

　　路生叹了一口气，暗骂自己居然被这个女人吃的死死的。

　　“白梦，你说，你这么精于算计地活着，不累吗？究竟为了什么呀？”路生突然严肃认真起来。

　　“这个问题你之前问过我一次，忘了？”白梦抿嘴笑笑，看着窗外五彩斑斓的河面想了想：“我刚入行的时候，我当初的主管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人活在世界上要容易也容易，要不容易也不容易，可是，只有越往不容易的地方使劲儿，才能活得更加容易些。”

　　路生皱皱眉。

　　“听着是不是像绕口令？”白梦摇头笑笑，“我那时候也不懂，只不过为了一碗饱饭才一直撑着，可是越往后，我就越来越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了。”

　　“你还是没回答我，你在讲道理，我不想知道你的生存法则，我只想知道，你做这件事，到底为了什么？”路生转头看着她，“你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怕引火烧身的人，从不玩火。敢玩的人，就不怕。”白梦掏出口红来补了补，“赶快回楼里吧，你想知道的答案，以后时机成熟了再告诉你。”

　　“你今儿又有应酬？”路生问。

　　“嗯。”白梦点点头。

　　路生愣愣地看着她那张脸，看着她熟练地拿出各种五颜六色的东西往脸上捯饬，心里竟然觉得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到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疼痛。

　　半晌，他打开车门下了车，去后备箱拿了东西就往回走，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猜测着白梦也许会从反光镜里偷看自己潇洒离去的背影。可是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女人，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302，他早已累得不行了。瘫坐在沙发上抽完一支烟后，他才慢慢打开袋子整理起房间来。

　　吹风机、刮胡刀，是他之前在那个湖边小屋里用过的。窗帘布、沙发套是崭新的，上面还散发着白梦身上的香水味。路生把窗帘装好，沙发套套好，然后重新坐回沙发上，闻着那股淡淡的水果糖香，渐渐放松了自己。

　　他第一次见白梦，是在那个湖边小屋。他从浑浑噩噩中睁开眼，便一眼看见了她。她坐在他床边，认认真真地端详着他，他忘了他有没有从她眼里看出一丝丝的同情，大概在水里泡的时间太久，他的头脑混乱极了。

　　而她，就刚好利用了这份混乱。

　　她在他尚未完全清醒的时候跟他谈条件，在他根本没有精力认真思考的时候哄着他签了字画了押。她拿着那张有他手印的协议，笑得是那样开怀。路生一直都在疑惑，难道他仅仅是为了看到一样一抹灿烂笑容才会如此浑浑噩噩的吗？

　　她告诉他：“对你而言，这样是最好的结果，各有所得，各取所需，谁也不亏。”

　　她还告诉他：“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可爱的男孩子，如果我还是年轻的我，肯定会迷上你的。”

　　大约是因为她这些蛊惑人心的话，所以在她提议带着他去应酬时，他竟然没有拒绝。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穿衬衫包裙套装，衬衫是银白色的薄丝绸面料，滑滑的，闪闪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长长的红宝石项链，宝石不知真假，但是闪是真的闪，仿佛能把人的眼睛闪瞎。配上她标志性的浓艳妆容，路生人生中第一次，深刻认识到什么叫“性感”。

　　“一直忘了问你，你觉得我好看吗？”到了地方，下车前，白梦转头问他。

　　“什么？”路生愣住。

　　“我问你，我好看吗？”白梦重复了一遍。

　　“......好看。”路生点点头。

　　白梦明显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笑意盈盈地冲着他勾勾手指，他疑惑地探过头去。冷不防的，白梦那张鲜艳的红唇在他脸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他像惊弓之鸟，迅速捂着脸回身坐直，任由脸火辣辣的烫，他也不敢转头再看她一眼。

　　她看着他那副害羞的样子，惊叹道：“你该不会没被女生亲过吧？”

　　路生低着头，不做答。

　　“不可能啊，你长得这么好看！”白梦无比可惜地摇了摇头，郑重地拍了拍他肩膀，“这么单纯的少年，啧啧啧，可惜了。”

　　两人进入酒店，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来到了位于2楼最角落的一个包间。那是一个比一间教室还要大的包间，装饰得堪称金碧辉煌。在他们进去之前，已然有十几个人在里面够筹交错。他们一进去，原本热闹的饭局就更加热闹了。

　　“哟，小白来了呀。”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腹便便的男人最先看到他们，直接穿过人群来一把拉住白梦的手，两人看起来似乎亲密无间，“一日不见，越发美艳了啊。”

　　虽然他穿着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西装，但是路生觉得他比潲水池里的蛆还更加让人倒胃口。

　　“您又取笑我了。”白梦笑着，眼波流转，盈盈自得。

　　两个人旁若无人。路生在一边看着，恨不能立马推开门退出去。

　　“这小伙子是你新欢？”男人在白梦耳边小声问。

　　白梦转头去在他耳边轻声答：“不是，是我上次电话里跟您说过的那个人。”

　　“哟，还真有这么个人呐。”男人瞬间对路生产生了浓烈的好奇，眼睛直勾勾落在了他身上，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之前白梦跟他聊那个计划的时候，他以为她是白日梦没做醒，现在看来，这女人狠起来竟然还真有两把刷子。

　　“我怎么可能骗您呢！”白梦嗔怪道，“您可掌管着我的生杀大权啊。”

　　男人抿着嘴满意地笑了笑，眼里那副“真拿你没办法”的宠溺和油腻快要飘散到周遭的空气中了。“那我马上打电话约一下上次提到过的两个人，我们再把细节商讨一下，你认识了他们，也更加方便你日后的工作。”

　　白梦闻言，更加笑靥如花。

　　路生这才明白了，他今儿是来当人证的，证明白梦之前告诉他们的计划是真的，证明真的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们发大财，证明世界上确实有一个人已经活得窝囊到情愿奉献了自己。

　　想到这儿，他大步流星走到桌边，开始大快朵颐起来。既然他来这儿是有价值的，那他当然有资格饱餐一顿，好好品尝一下这辈子唯一一次能吃到的山珍海味。

　　路生座位的左右两边各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生，她们打扮得不像白梦那般招摇，但也只是“相对”而已。两人的脸蛋不算惊艳，但是很精致，算得上“一类美女”。老实说，如果要问路生什么样的美女算一类美女，他是肯定答不上来的。他总共也没见过多少美女，但凡他觉得美得超过他以往见过的99％以上的女人的，那就是“一类”了，所以准确说，在路生这儿，“一类美女”的标准是动态变化的。

　　路生落座的时候，刻意拿余光瞥了瞥那两个女生。她们估计不常来应付这样的饭局，或者说，她们可能刚接触这类的应酬。手指都将酒杯握得很紧，眼睛在厅里的每一个人身上扫过，眼神里既有闪躲也有期待。她们大概属于每年老师安排文艺演出时，那部分稍微有点才艺但又有些怯场的学生，既怕听到老师喊自己的名字，又希望老师第一个喊出自己的名字。

　　路生落了座，两人的目光扫过来，静静的放在他身上。他吃得津津有味，她们也盯得津津有味。

　　“有事？”路生倒也不是不喜欢被盯着看，但是他确实不太喜欢在吃东西的时候被人盯着。毕竟，人在吃东西的时候，再精致的五官也会扭动得不那么完美。

　　“没。”右手边那个女生抢先摇着头回答，她手里的酒杯被她捏得快要碎了。

　　“我敬你一杯吧。”左手边那个女生突然站起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拿着手里的空酒杯对着路生一顿媚笑。

　　路生这算看明白了，她们不是盟友，而是竞争对手。估计把他也当作那个男人那一类了，急于用自己的魅力和手段拿下他，以求还能拥有更多的机会参加这样的饭局，直到某一天真的邂逅一位回头寻找真爱的浪子，便足以支撑起她后半辈子丰衣足食的梦想。

　　路生微微一笑，尽量礼貌而绅士：“对不起，我只是跟着别人来蹭饭的，不是你们想要认识的人。”

　　两位女生脸色突变，像装了一半坏掉的肉的腊肠，一半铁青，一半锈红。

　　路生想向她们道歉，表明他并没有看不起她们的意思。事实上，他比她们并好不到哪里去。她们至少还知道凭着自己的方式向着更高的方向前进，而他却连努力都不想努力了，只想永无止境地荒废人生。

　　可是他的抱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两个女生已经端着酒离开了座位，向着不知道什么地方走去了。

　　路生瘪瘪嘴，继续若无其事地剥大闸蟹。因为没有剥大闸蟹的经验，他不仅将眼前的餐具弄得东倒西歪的，而且自己的手指也光荣地负了伤、流了血。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白梦的手突然从后面搭上他的脖颈，她身上的香水味随之扑面而来。她接着轻声说道：“我有事离开一会儿，你慢慢吃，如果等不及了可以先走，打车费我后面会给你报销的。”

　　她的香味抽身而去，路生抬起头来，顺着她离开的方向看过去，那男人揽着她的腰，两人低头耳语着，健步往房间角落的一扇小门走去。门打开又关上。

　　路生狠狠盯了几秒，然后手里的大闸蟹狠狠一摔，起身推门而去。他发誓，这种场合，这辈子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出了酒店门，被冷风一吹，他突然回过神来，这样的地方，若不是白梦带他来，估计他这辈子根本不会有机会来。

　　他本来，就没有第二次来的资格。他又有什么资格嫌弃呢？

　　想到这儿，他回头又认真看了看旋转门后那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那些绚丽斑斓的五光十色依然让他额头发胀、眼底发昏。他不由得再次感叹，果然，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