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异抄》无水停舟

4、西城锤子宋（4）

　　宋衍合掌一拍，右手中指在左手掌心快速画了个符，然后左手握拳出掌，隔空拍向南边的墙。他低声喊：“火镰，出来点烟。”

　　掌中雷砸中南边墙上挂着的镰铁，轰出一团火花，火花里幽幽地钻出个模样丑陋的小怪物，小怪物一摇一摆往双槐树下走。

　　这也是许青留下的东西。百年前北平纷乱，东洋人偷偷带了很多这样的怪物过来，那边管这个叫式神。

　　来一只，许师爷收一只，但由于和正教的法术比起来，这些怪物的技能太过鸡肋，最后只留了个会喷火的家伙烤地瓜。

　　抽白将，打火机太没仪式感，这时候就需要火镰老友献艺了。宋衍撕开包装，抽出一支烟，在壳子上怼了两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放到嘴边。

　　火镰老友闻道多年，悟出真正的力量在收而不在放，这些年专精小火慢炖，于喷火一事早已收放自如，它精准地点燃烟口。

　　宋衍捏着烟，轻吸一口，辛辣的味道充斥口腔，回甘的劲儿超大。那张清俊的脸在白雾后隐现，一仰头，双目微眯，一个wink。

　　王归一拍大腿，灭了林海灵芝：“成交。”

　　王归比宋衍虚长几岁，有些兄长姿态，平时开开玩笑也就罢了，现在看着宋衍连白将都拿出来了，他不禁腹诽，小宋的爱情魔考到了吗？

　　沈离也比宋衍大两岁，他只有在需要被捞的时候会叫哥。

　　面上说了成交，但王归并没有动，而是问宋衍：“你到底怎么，突然想谈恋爱了？”

　　“寂寞。”宋衍闷声吐字，猛吸一口烟，辣到嗓子眼，眸下不禁有些生理湿润，他哑着嗓子回答，“我太寂寞了。”

　　王归沉默。

　　道士修行，并非完全出世，相反，他们要深度入世，体验人间，有体验才有修行。所谓的历劫，也并不是打雷，而是魔考。

　　你害怕什么，魔考就是什么。魔考会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出现，直到你修炼到内心如刚，上善若水。

　　一入大乘路，孰计年劫多。[1]

　　王归本以为，小宋现阶段的魔考是穷。嘻嘻。有趣，又穷又寡就更有趣了。

　　宋衍皱眉，把烟拿远，瘫在藤椅上，说：“真的是寂寞。我形容不太出来，大概就是，时常思绪抽离，忘了自己刚才在做什么，马上要做什么，还常常跳跃联想，联想到最后，忘记了最开始发生了什么事。有点像……阿尔兹海默症。”

　　“我其实很少想起小时候的事，但到现在都还没有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实感，如果想起，又会发现‘小时候’离我已经很远了。我选择了一条非常规的路，和我从前认识的人越来越远，似乎，只有你们和我一样。”

　　“他们结婚，生子，为生活的鸡零狗碎奔忙，我很肯定我不要那样的生活，但是……唉，我也不知道但是什么。”

　　“每天都是打架，念经，练功，吃饭，睡觉。我师父……我师父也没有消息，我有点迷茫，人生到二十八岁，是我这样子的吗？我好像一个社会边缘人，我在想要不要出去找个工作。除了你们，我已经不怎么接触人了。”

　　“前几天，生科院退休的教授打电话来问我现在在做什么，我说在折元宝，他好一阵没说话，我也不知道说点什么。”

　　宋衍耸肩：“这对话，我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好搞笑，但我确实是在折元宝。你知道吗，我那些同学，要么进涉密科研了，要么自己创业，要么在生物公司做技术。”

　　“而我……fine，我社恐，又不爱出门，不爱交朋友，我怕再这样下去我要抑郁了。我想，找个对象是折中的办法。”

　　“唉，我也不知道我在胡言乱语什么，你们能懂我的意思吗？”

　　宋衍时不时吸一口烟，好像马上就要干一架。道士分文武，宋衍平时武活儿多，从坛上到坛下，都是一股悍匪气质，他衣服拉链拉倒下巴，精致的五官和悍戾的表情有点违和。

　　王归一边听宋衍说着，一边让火镰点了支白将，跟宋衍走一个。

　　普通人想要和周围的人活得不一样，很需要勇气。宋衍还是各种维度上的不一样。

　　全职道士其实挺累的，或者说自由职业就是这样。因为没有工作日，相对也就没有休息日，那就一直都是工作日，生活全靠自律。

　　出于一些不太好解释的原因，像宋衍和王归这样的道士，没有办法不刻苦精进，所以也就很难去兼顾一段感情。这两个空巢孤寡道士，过这样的生活已久。

　　现在，虽然理由有些忧伤，但高低也算开始新体验。祝福兄弟！

　　“行吧，我帮你。”王归站起身，“先去坛上问问祖师。”宋衍点头：“好。”

　　如果当道士就能窥尽天机、左右天道，那这世界就不用存在了，大道泛兮。正缘也不是想招就招得来的。

　　王归的坛在主屋，三人一前一后走进坛房。主屋中常年香火不断，一迈进去就能闻到浓郁的药香。坛上不仅供了瓜果，还供了好多辣条、麻辣小鱼干、泡椒凤爪。

　　王归的那支兵马是上面分拨的正规军，爱吃辣，有特供辣辣零食。

　　宋衍只有一个清晖，像清晖和吟萍这样的，是自己找的外来务工鬼员，待遇差了很多。宋衍也曾问过清晖爱吃什么，清晖说爱吃兰溪火腿，宋衍假装没听见，给他上了三柱香。

　　宋衍和王归都是干武活的，招正缘这个事，是个文活，有那么点让狂战士绣花的意思。

　　两人在坛前站定，王归递了三炷香给宋衍。

　　求问祖师，很多道士都喜欢用茭杯。茭杯是一种用竹子或者木头做的占卜工具，呈角状，一面凸起一面平整，意为阴阳，通常是一对。

　　占卜时投掷两片茭杯，可以出现三种情况：两个凸起；两个平面；一个凸起一个平面。如果投掷出来，一个阴杯，一个阳杯，这就是圣卦，意为神明同意了。

　　很久以前，王归他们师门也用茭杯。后来有一次，师爷许青用茭杯问感情，茭杯立起来了，师爷下令，小院之中再不许使用茭杯。

　　所以现在只能上香直接问了。

　　宋衍接过香，平放在灯烛上点燃，然后双手对拱，将香托在虎口处，阖目祷祝。——弟子宋持盈，清州人，年二十又八，求问正缘，若有正缘，何时，何地，何人。

　　宋衍的一双手生得稳健，指尖搭在指缝中，修长纤巧，侧面看去，持香持得如鹤衔璋。

　　祷祝完毕，右手持香，左手将香按中、右、左的秩序插入香炉。最后严整衣冠，屏气凝神，感受祖师的答复。

　　“砰——砰——”

　　虚空之中，看不见脸的男人一拳锤裂地面，第二拳带着遒劲风声擦过耳畔，砸在身后的墙上。

　　肌肉壮硕的上半身，汗水沿着麦色皮肤滑落。几乎将人蒸发的热度环绕周身，撩人的气息在眼前喷薄，睫毛也忍不住颤抖。

　　很快，画面转变，好像背后贴了一个人，那人伏在耳畔，用极有磁性的声音说：“阿衍，别走。”

　　结实的手臂从后面撑到前方的墙上，宋衍感觉自己被锁在一个温热的包围圈里，抬起头，看到那臂膀青筋虬结。

　　宋衍一阵头皮发麻，面对这个场景，有种说不出来的惊悚。

　　“放肆！”宋衍一个激灵，后退两步，猛然睁开眼时一阵恍白眩晕，差点撞翻王归的一堆大水瓶子。王归上前扶住宋衍，问：“怎么了？祖师怎么说？”

　　“呼——呼！呼——呼！”宋衍喘着粗气，弯曲身子，手掌撑在膝盖上，回忆起刚才灵台一现的画面，惊魂未定地回答：“起猛了，算了，算了，祖师说没有，别想，安心修道。”

　　王归一脸蒙圈：“？”沈离关切道：“宋宋，你还好吧。”

　　宋衍捂住胸口，默念：我必不可能是个受。我必不可能是个受。我必不可能是个受。

　　这画面，太吓人了。这体位，我不接受！宋衍内心想到。这缘，不要也罢！祖师慈悲，弟子这就挥剑斩情丝。

　　王归莫名其妙，看着宋衍满头大汗，就差连滚带爬，王归回头看看自己的坛，没有小鬼捣乱啊。

　　宋衍狼狈地离开坛房，找了瓶大水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才缓过劲来。见王归和沈离出来，他抹了把汗：“王哥，法事不用做了，白将孝敬您，下周见。”

　　说完，宋衍拎起自己的蛇皮袋，一阵风似的离开院子。留下王归和沈离面面相觑。

　　胡同有些深，路灯照不了那么远，宋衍熟路，不仅想逃离王归的坛，心里还记挂着那条蛇，脚步不觉快了些。

　　祖师爷呐，就不能给我一个可爱的弟弟吗？

　　我靠，刚才那个男的，宋衍举起自己的胳膊，又想想坛上看到的，靠，靠靠靠。那身高，那压迫，不跳都盖人了。

　　宋衍一米八出头，北方人大高个太多，王归和沈离都一米九往上，平时也没觉得这身高有多出奇。

　　坛上那男的刚才是把头埋他颈窝了吧。阿西。淦。

　　他就不该问，二十八年都寡过来了，那不过得挺好的吗？都怪昨天的朋友圈。

　　男人，该死的男人。

　　男人只会影响我开枪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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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开经偈.就是各种经文开经之前的赞语，这一句很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