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林斯如

5、倒贴

　　徐生这人骑车向来不追求速度与刺激。

　　莫名其妙被人嘲讽一顿，不知是羞愤，还是恼怒，他都无处宣泄，只好对着油门拧了又拧。

　　临近盛夏，晚风闷热。

　　不到两分钟，摩托车在五金店门口停下。徐生瞥了眼倒车镜，调整气急败坏的表情，弓着腰抽开卷帘门。

　　屋里亮着盏昏暗的壁灯。

　　一般到了这个点，店里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几个年轻人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除去偶尔几声咳嗽，只剩下清脆的键盘敲击声。

　　徐生将卷帘门拉下，董大臀往这边看了眼，目光又回到了电脑屏幕上。

　　绕开敌方视野后，他按下tab查看战绩，感觉到徐生走到身后时，他折过脑袋问，“这么快啊，生哥？”

　　徐生没什么情绪地扫他一眼，转身在冰箱里拿出一听汽水，指尖抵住易拉环一拉，气泡顺着罐口冒出来。

　　下一秒，董大臀连人带椅子被踹上一脚。

　　“我操。”
　　董大臀一个手抖，眼睁睁瞧着残血英雄跑到敌方防御塔下，屏幕显示“你已经阵亡”。

　　“不是，我又怎么了？”董大臀看着灰色屏幕顿时火大，他一巴掌拍在桌上，气冲冲地站起身来。

　　小岳和野格明显也是一愣，不明白徐生这火气又出自于何处。

　　徐生敛下眼皮，气定神闲地喝了口汽水，转身回到沙发上坐着，两条长腿微微敞着，漫不经心地问。

　　“想想你做了什么？”

　　董大臀索性连这局游戏也不管了，扯过椅子又坐下，关掉游戏界面，捡过桌上的烟盒。

　　小岳看了两人一眼，董大臀憋得整张脸通红。都是一块长大的好兄弟，他知道董大臀忍着脾气没爆发。

　　正好这局游戏结束，小岳也走到沙发旁坐下，颇有一种当和事佬的架势。

　　“怎么了这是？松松睡觉呢，发这么大脾气。”

　　徐生鞋底搭在地面，淡淡道，“你问他。”

　　野格见气氛不好，突然也没了手感，竖起耳朵关注着他们这边的动静，时不时还回头瞄上一眼。

　　董大臀气得不想说话，压了压嗓子，呼出一口烟，“我他妈能做什么？”

　　“松松那胳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一外人都看着心疼。你好歹还是他亲哥，管都不带管的！？”

　　徐生偏着头看他，掌心的易拉罐微微变形，“我让你管了？”

　　董大臀发笑：“徐生，我他妈要不是拿你当兄弟，你看老子管不管！”

　　小岳听两人这么一说，瞬间明白事情的原委，毕竟威胁那小孩的事，他也有份。

　　徐生这人看似嚣张，对人处事都带着三分火气，看着并不好惹。前几年因为这破脾气，在职高也没少跟人打架。

　　谁知道这样一混蛋，竟养出个棉花糖似的弟弟。

　　徐生从不惯着徐松松的脾气，反而要求他温和谦逊，少与同学发生争执。

　　别人家的小孩一到放假，整个镇子都是他们的脚印，而徐松松只能待在店里写写作业、看看动画片儿。

　　徐松松上小学后，与同龄人的联系也越来越少，养成个软绵绵的闷葫芦性子，受了欺负也一声不吭。

　　“行了，你也别生气，阿生就这脾气。”野格小声劝着董大臀。

　　董大臀连拿烟的手指都在抖，他冷哼一声，“我让着他的时候还少了吗？”

　　其实董大臀比徐生还要大上一岁，平时两人走得亲近，压根没计较年龄的事，也就一口一个生哥的喊。

　　他大事小事都愿意让着徐生，不代表愿意无条件被人踩压。这样想着觉得自己未免太窝囊了，简直毫无自尊可言。

　　徐生将易拉罐搁在旁边的小茶几上，拾起烟盒，靠在后垫上打火点烟。

　　他吐了口烟雾，捏着打火机玩，暖光的灯光落在脸上，眼睫微微闪动着。过了片刻，他才迟迟开口，“我也没想对你发火。”

　　董大臀也不接话，冷哼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

　　“剪头发那事，是你干的吧？”徐生不疾不徐道。

　　董大臀是懂他，这话不假。
　　徐生对他何尝不了解呢？一个眼神都足以看清他的想法，两人存在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小岳咽了咽口水，干巴巴道，“还有我。”

　　徐生偏着头睨他一眼，忽地笑了一声，真想给他们扣满屏的666。

　　董大臀一支烟抽完，火气降下去不少。

　　“我不给那小子一点教训，看着松松给人欺负啊？”他愤愤不平。

　　徐生目光闪了闪，过了片刻才开口：“他自己得学会处理人际关系。”

　　“难不成咱们还得陪着他到七老八十？”徐生掸了掸烟灰，语气冷淡，“再说，你给人头发剪了，又算什么事？”

　　董大臀沉默了。

　　这话确实没歧义，他们这群人啊，未来怎么样谁又说得准？也确实没办法让徐松松一辈子都处于他们的庇佑之下。

　　徐生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整个人坐直身子，“我不想徐松松跟我们一样，明白吗？”

　　他能健健康康长大就好。
　　如果可以，好好念书，离开小镇就更好。

　　行了。

　　一场短暂的闹剧收场，男生之间似乎很少道歉，几人又回到各自电脑旁，忙活着眼前的生计。

　　-

　　雨水落在枝叶上，凝聚成一粒粒晶莹的水珠，天空昏沉沉的，给人的视线盖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幕布。

　　阴雨绵绵，学生们也昏昏欲睡，上课的效率并不高。

　　宋茱萸这堂课是新授课，“时、分、秒”的知识对于二年级孩子来说有些抽象，所以这堂课上得就更加艰难。

　　刚上课没多久，她便发现徐松松的状态不太对。小孩儿的胳膊撑在桌面，面色苍白没什么血色，一双眼无神地看着黑板。

　　直到做练习题时，徐松松彻底撑不住，最后趴在了桌面。

　　宋茱萸恰巧看见这一幕，她赶紧走下讲台，来到了徐松松的座位旁。

　　她摸了摸他的脑袋，“松松，怎么了？”

　　徐松松听见老师的声音，强忍着难受抬起脑袋来。只是微微仰头，那种恶心的感觉就直冲胸腔，他抬起小手赶紧捂住嘴，“宋……宋老师……”

　　他怎么也憋不住，胃里暖流从下往上返，最后吐了出来。

　　徐松松原以为他会直接吐在衣服上，直到睁眼看到面前那双掬着的手，白净又小巧。

　　是宋茱萸接住了那团污秽。

　　周围的同学“咦”了一声，纷纷捏着鼻子躲开，脸上露出嫌弃之色。

　　只剩下宋茱萸和徐松松，大眼瞪小眼。

　　“对不起，宋老师。”徐松松很懊恼。

　　“没事，你还吐吗？”宋茱萸有些担忧，也顾不上手头的东西，“还想吐赶紧跟老师去厕所。”

　　徐松松缓缓点了点脑袋，宋茱萸赶紧领着他去了办公室里的卫生间。帮徐松松洗漱整理完毕后，她才拾起香皂洗手，白色的泡沫在她手指间起舞。

　　她转过脑袋扯纸巾擦手，这才发现小孩眼神木讷，有些不安地望着自己。

　　“还难受吗？”
　　徐松松摇摇脑袋。

　　“喝点水吗？宋老师给你倒杯水。”
　　徐松松同意了。

　　看着宋茱萸翻找出纸杯，半蹲在地面上，在饮水机里给接热水，徐松松的心莫名跟着软了几分。这种感觉很奇妙，又很温暖。

　　宋茱萸将纸杯递给他，“喝吧，小心烫。”

　　徐松松对着杯子小心翼翼地抿了口热水，最后对上她温柔细腻的表情，忍不住发问：
　　“宋老师，你不觉得我恶心吗？”

　　宋茱萸愣怔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徒手接呕吐物这一壮举，一层笑意逐渐在她脸颊漾开。

　　“不恶心啊，你只是生病了。”

　　其实宋茱萸也不明白，为何会有那样的举动，全然不顾恶心、脏之类的。但一想着他会吐在书上或衣物上，她如同本能反应般伸了手过去。

　　徐松松见她笑，心里也暖洋洋的。

　　“让你哥接你回家休息吧？”宋茱萸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她刚刚摸着徐松松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热的迹象，还是需要尽快就医吃药。

　　他皱了皱眉，“我哥不在。”

　　宋茱萸正打算翻开家校联系簿，寻找徐生的电话号码，又听徐松松这么说，她不免疑惑，“不在？”

　　“他去县城了，这几天都有事。”

　　这么一想，他昨天确实也不在覃溪，宋茱萸更放心不下徐松松了。为人师长者，犹如父母，这话并不夸张。

　　宋茱萸只好将人带去诊所，医生说是普通感冒引起的肠胃炎，最后给他配了些感冒药。

　　-

　　放学将徐松松送到五金店门口时，徐生已经从县城回来了。门口停着辆黑色的摩托，头盔随意的扣在油箱上。

　　徐松松往屋里看了眼，并没见到亲哥的身影。他抬手拽了拽宋茱萸的衣摆，软糯的薄毛衣外套捏着很舒服。

　　“宋老师。”

　　宋茱萸疑惑地瞧他一眼，将短发别在耳后，“怎么了？”

　　“我想跟你承认错误。”徐松松吞吞吐吐。

　　其实他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几个哥哥在楼下争吵，心里真的挺不是滋味的。

　　好像。
　　宋老师还误会他哥了。

　　宋茱萸眨巴眨巴眼，小男孩稚嫩的嗓音传入耳朵。

　　“我哥没有欺负夏小林。”徐松松犹犹豫豫道，“是我董大哥和小岳哥剪了他的头发，而且我就站在旁边，……我也没阻止他们。”

　　“这事我哥他不知道。”徐松松又补了句。

　　这话刚说完，宋茱萸来不及反应，后屋里走出来一个挺拔的身影。

　　远远的，又逆着光，看着不太真切。

　　少年的头发又短了些，头顶是密密乌乌的发茬，明暗对比更显其眉眼冷峻。他将围裙半折系在紧瘦的腰间，瞧着与平时不太一样，不那么张扬，反而多了几分烟火气。

　　徐松松对着来人，胆怯地喊了声，“哥。”

　　徐生走到两人身边，他接过徐松松的书包，两指扣在书包带上，手背激起条条青脉。

　　“又有事？宋老师。”他抬了抬眉。

　　宋茱萸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调侃，原本已经快到嗓子眼的道歉，又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松松有些感冒。”她语气平静。

　　徐生对上她的眼睛，没搭话。

　　“药放在他书包里，晚饭后记得按时吃。”她补充了一句。

　　不管了，误会也好，道歉也好，等有机会再说。
　　宋茱萸冲徐松松挥挥手，准备暂时先逃离这里。

　　徐生颦着眉，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等下。”

　　宋茱萸回过头去，见他不紧不慢地掀开围裙，从运动裤裤兜里摸出手机。

　　徐生的脸上又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沉沉开口：“加个微信。”

　　“做什么？”宋茱萸警惕。

　　徐生将微信二维码调出来，手机屏幕举到她脑门面前，察觉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转药钱啊。”

　　“还是说现在老师的工资，已经高到令人无法想象？”他的语气意味不明，“什么都能倒贴。”

　　宋茱萸想着每月到手不到三千的窝囊费，有种心窝子被人戳了又戳的感觉。

　　不要白不要，好歹还能喝两杯奶茶。她拿着手机扫了好友码，发送好友添加请求后，火速溜走了。

　　“您慢走。”

　　街上汽车轮胎激起地面的泥水，徐生懒懒散散地冲她喊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