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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回 雨约云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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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地域偏南,冬季也不会太冷,天高气爽,风夕站在苌公子府门前,才发现丰苌住处相当冷清,这府邸看着就是一副十天半月都不会有人来拜访的样子。
守门的侍卫看见风夕破天荒地走正门,一边遣人去向丰苌通报,一边忙不迭给她开门,半点不敢耽搁。
风夕拎着食盒,走动依旧脚步轻跃,她不需要下人引路,驾轻就熟地来到堂屋,丰苌正坐在桌案后,手上拿着几册书简,报信的侍卫站在身侧,看到风夕进来,丰苌朝侍卫看了一眼,侍卫便一躬身退出去。
丰苌放下书简,道:“你怎么来了?”
风夕答非所问:“今天的天气适合放风筝。”她伸手一扫,把丰苌面前的书简笔墨都推到一旁,把手中食盒放在桌案正中央,又往旁边看看,拖过一个书箱当凳子,在丰苌对面坐下,“槐树巷那院子,你租下是什么用处?天天空置着,钱多了烧手吗?”
丰苌冷眼看她糟蹋自己的东西,冷不丁见她提起那间院子,顿时心虚,眼神微飘。风夕注意到了,但没抓着不放,继续说:“我那帮师弟妹,虽然武功学识不行,唯有一点好处,就是天真烂漫,平时在院子里蹴鞠、投壶、跳百索,热闹得很,你有空去住住,多听听笑声,心情都朗阔一些。”
丰苌抿紧唇。槐树巷那院子,租下来自然是为了离风夕近一些,事到如今,他早不能骗自己是为了监视,当时他没有深思自己行为的缘由,只是随意给自己迫不及待的情绪找了个借口。
丰苌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中,绝少有人予他善意,何况他们两次见面的场景都暗潮汹涌、剑拔弩张,他想要……更加了解风夕,想更多重温让他想起母亲那一刻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对雍王室之外的人感兴趣。
丰苌曾听闻江湖传言,白风夕朋友满天下,或许便是因为,乱世已至,这世上处处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如此冷漠,风夕就像是一团火,畏寒的人,都会忍不住接近她,他不过也是受到这种诱惑。
只是丰苌没有想到会被这火灼伤,火焰除了光明温暖,本就有酷烈的一面,不管有意无意,他离火太近了。
丰苌没有回应风夕的邀请,看向盒子:“这是什么?”
风夕欢快地说:“好吃的。”
她打开食盒,浓郁的香气顿时涌出来,盒中是一碗羊羹,清亮的汤水溢到红釉碗沿,被风夕毫不谨慎地一路带来,半点都没有溅到外面。
羊肉腥膻,要做好不容易,往往用大料腌制炙烤,雍京这家的羊羹是清淡本味,用的是羔羊肉,风夕大加赞赏:“极鲜极嫩,在我吃过的羊羹里面可以排头名。在食肆的时候,我就想,”她的语气带上点促狭,“你肯定没吃过。”
羊羹丰苌还是吃过的,风夕说的那家食肆确实没有。寻常人外出就餐,为寻访美食、亲友聚会,丰苌没有这些需求,哪怕出门也是在驿馆,从来没去过食肆这样的地方。
见丰苌不动,风夕催促:“放凉就没那么好吃了。”
丰苌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措辞不逊,语气还挺柔和。
风夕眨眼:“我自然不是无事,”她把食盒往丰苌的方向推去,“吃了我的嘴软。我要离开雍京几天,师门有点事情得去雾山一趟,我不在的时候,你帮我照应照应天霜门的师弟师妹。”
师父被困在雾山,风夕本不着急,太阴老人并无恶名,何况师父都是那么多年的老江湖了,风夕衡量一下,比起师父,还是这一屋子小孩儿更不让人放心,奈何小师妹是师父老来得子,娇宠得厉害,忧心师父,哭得梨花带雨,哭得她头大,风夕只能亲自走一趟。
丰苌怔了怔,突然意识到风夕并不是雍京人,她是个自由自在的江湖客,现在因为某些缘故留在雍京,但她不会永远在,终究还是会走的。
丰苌要是拒绝风夕不会意外,他们的关系很难说清敌友,丰苌一口答应她也不会奇怪,很多人跟她都是打着打着就成朋友了,反倒是这样迟疑不决,还似乎走神了,让她觉得很有趣,专注地盯着丰苌。
丰苌蓦然回神,微微侧过脸,仿佛想避开风夕的视线:“我会看着的。”
他拿起勺子喝了口汤,神思不属,食不知味,风夕才看不得他这样浪费美食,伸手抓住丰苌宽大外衫的袖边:“我尝尝凉了没有。”
她如果直接抓住丰苌的手,对丰苌来说倒是简单了,只抓住那么点袖边,丰苌的手臂却如坠千斤,勺中的第二口汤晃荡起来。
僵持片刻,丰苌把勺子递到她唇边,喂她喝下这口汤,风夕才在食肆吃过,再尝仍觉得美味:“确实有点凉,还是好吃。”
不等风夕催促,丰苌连汤带肉舀了一勺送进自己嘴里,汤水鲜香,羊肉软嫩,往常从来没有注意过的果腹之物,忽然多了一层滋味。
***
风夕离开雍京那天,宫中有廷议,雍王的三个儿子站在前列,按年龄排分先后。
丰兰息留心看站在他前面的丰苌持玉笏的手,丰苌穿着样式和以往不同,里衫的袖子略长,裹住手腕,旁人或许不觉得有异,落在丰兰息眼中,欲盖弥彰。
丰兰息心中揣度,到底大哥为什么会在身上留下那样的痕迹,和那个神秘女客有关吗?
朝会一结束,丰苌就目不斜视地离开,极为生硬地和丰兰息擦肩而过,连眼角的余光都不肯分给他。
丰兰息望着丰苌的背影,丰莒投过来幸灾乐祸的视线,凑过来似乎还想嘲讽几句,丰兰息没等他开口,也径自走了。
手上采购军马的事务接近尾声,丰兰息打算寻机去一趟雾山,太阴老人是当世谪仙,他的传承,不可不探。加上太阴老人手中还有社稷堪舆图,此乃争夺天下的利器,丰兰息志在必得。
前往雾山前,丰兰息额外做了一桩安排,倚歌王后四十冥诞快要到了,他让人去东都,请多年保持联络的内侍诱导皇帝,要在母亲冥诞前请来圣旨。
这招不能轻易动用,母亲去后,还是头一次,当今东朝皇帝冷血,情分用一点少一点,以至于丰兰息明知父亲甚至没把母亲葬在陵园,仍旧隐忍不发。
雍王和百里氏都因为出身低微而格外好脸面,倚歌王后这个东朝公主的身份对于他们而言,即是踏脚石,又是肉中刺。杀人诛心,这道圣旨正是能打在雍王和百里氏心坎上,尤其是百里氏,丰兰息要给百里氏找点事情,免得她把注意力都放在丰苌身上。
他之所以不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丰苌,便是因为,如果丰苌早就知道实情,甚至参与进他的事业,只会更早沦落到这种地步。
这些年来百里氏一直对丰苌的努力示好视而不见、拒于千里之外,虽然令丰苌伤心失落,但至少算……相安无事。如今丰苌不知何时得知他的身份,和百里氏给丰苌安排婚事,这两件事撞在一起,由不得丰兰息不加深这种想法。
十二岁时,百里氏向他下毒,他当机立断假装中招。躺在病床上,面对惶急的丰苌,小小的丰兰息心中全是悲哀到冷酷的想法:如果这次不成,下次百里氏会怎样使出更厉害的手段?她的亲生儿子就在他身边,这么便利的条件,她会不用吗?他知道大哥有多想得到亲生母亲的爱和认可,大哥会不会被骗?如果大哥真的被骗了,然后发现亲生母亲利用自己,自己无意中亲手伤害了弟弟,会有多痛苦?
丰兰息知道,如果他放任事态发展至此,假装中招一回,大哥就会彻底认清百里氏的真面目,可是他已经没有母亲了,不想把大哥心中对于母亲的最后一点希冀掐灭,他也不希望大哥沦为百里氏手中的武器,无论锋刃是不是朝向他自己,更不希望有一天他看到一碗毒药,是大哥亲手递给他的。
借着接引军马的机会,丰兰息暂时离开雍京,直奔雾山,越过山下汇聚的闲杂江湖人氏和几重外围机关,毫无意外地在山中碰到白风夕。
风夕已经找到师父的下落,只是太阴老人表示他的甄选不结束,整个雾山的阵法就不会打开,风夕从来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于是继续向前,但她没有得失之心,便和黑丰息同路而行。
再遇到险关,丰兰息看到风夕的白绫飞旋而出,突然想到,丰苌手腕的痕迹可能不是绳索,是他自己的鞭子。
如果是大哥本人和白风夕动了手,以丰兰息的武功造诣,脑中立刻浮现画面,丰苌抽出鞭子,被白风夕错手夺去,反手一甩,缠住丰苌手腕,勒紧,留下印痕。
这个场景虽然是想象,但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高,丰兰息倒是放下点儿心,如果是白风夕弄的,或许没有必要担心,现在应该是已经和解了。
白风黑息,携手破阵,自然所向披靡,直到最后一关,丰兰息在棋局中见到三千烦恼丝。
但凡让他犹豫,迟疑,后悔,留恋的事情,都化作一根丝线,将他缚住,丰兰息自嘲,他这人多思多虑,心有执念之事化作烦恼丝,当真数不胜数。
然而丰兰息也心志坚定,正好借太阴老人的这阵法明心见性,将思绪一一厘清,也将烦恼丝一一斩去。
他的母亲,看破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憎恨;他的兄长,放下自己的多疑与懦弱,决定回雍京之后,像白风夕建议的那样和丰苌好好解释;白风夕,一缕情丝。
透明的丝线在黑暗中濛着光,丰兰息拈起那根丝线。
白风夕觉得他是有选择的,在兰云楼问他,不争天下会如何?
丰兰息争天下的理由是他眼见民生疾苦,觉得这个世道不该如此,生活在这样一个不合理的世界,而清楚地知道自己有能力去改变它,不去做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和折磨,夺得天下只是一个前提条件。
那时候他就知道,他和闲云野鹤的白风夕走不到一起去,或许能同路一段,最终一定会分道扬镳。
丰兰息沉吟许久,挥扇斩断了这一根丝线。
睁开眼,丰兰息仍旧坐在棋盘前,扭头看去,只见白风夕百无聊赖地抱臂站在一旁,等得都不耐烦了。
这盘棋局能困住他这样的人,可困不住白风夕,他从见到白风夕第一面起,就预感到自己会受她吸引,就是因为她身上那份无拘无束的洒脱,白风夕闯荡江湖,面对的艰险困阻绝不比他少,可她始终是初识的样子,心无挂碍,活得非常坦然。
丰兰息想,这世上会有男人能让她驻足吗?
***
风夕离开几日,丰苌往天霜门送了两次东西,都是吩咐德叔看他们会缺什么,替他们置办整齐。天霜门初来乍到,客居雍京,就算不缺钱,很多东西的采买仍不怎么方便,何况年关快到了。
师父师姐不在,天霜门的小辈们就闭门谢客,往日络绎不绝的帖子都不收了,只跟邻居还来往一二。风夕离开前叮嘱他们,若有事情,先去找邻居,找不到隔壁主人,再去找帮会,如果龙头帮不上忙,才去找隐泉水榭,由此可见她心中的优先次序。
丰苌来过一次散心,和天霜门小辈碰了面。他并不是真的打算来住,而是风夕让他多听听笑声,他想起第一次来这间院子时,隔着墙壁听到另一头在蹴鞠嬉闹,不由想那里面是不是也有风夕的笑声,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
天霜门小师妹白琅华一向对出现在师姐周围的年轻男性都非常感兴趣,丰苌被白琅华目光灼灼看得头皮发麻,不知道风夕怎么对门人提起自己,面无表情地寒暄几句就离开,简直是落荒而逃。
回到府上,德叔正在清点单据,准备采买年货,丰苌停在他身边,和德叔商量了两句,最后吩咐:“另外,准备一些女子的衣饰。”
德叔惊讶,随即有些激动,连声答应:“老奴一定办妥。”
***
白风黑息多年相争,至今仍不分高下,一同取得太阴老人的传承。风夕有些得意,毕竟太阴老人有当世谪仙之称,又觉得有些晦气,怎么就和那只黑狐狸纠缠不休,连武功都练了一套。
到山脚两人各自分开,风夕和师父回到雍京,送师父和望眼欲穿的小师妹团聚,趁师父忙着应付小师妹的嘘寒问暖,没注意她,悄悄溜出门,直奔丰苌府上。
这些天她照顾师弟妹,完全没监督他们功课,师父一检查,指定要唠叨她一番,不如先躲为上。
风夕跃上院墙,丰苌正在院子里自己跟自己下棋,他穿了身金橙相间的衣裳,色泽很暗,加上满庭红枫,脚边落叶,看起来简直有几分凄清了。
现在还有这么多红叶,雍京的冬天果然暖和,风夕心血来潮,跳上树杈,脚下一踏,枫叶纷纷震落,如橙红色的暴雨。
丰苌听到树叶哗哗作响就抬头看到风夕,起身想躲,风夕抛出白绫轻轻一勾,白绫缠住丰苌左臂,从手腕到手肘绑在座椅扶手上,让丰苌没站起来,被落叶洒了一身。
丰苌问:“你又想干什么?”
风夕飘然落到他身边,莞尔一笑:“想你了。”
刚从雾山回来,风夕穿得很干练,箭袖窄裙,唯有长发仍旧飘摇,拂过丰苌肩头。丰苌肩膀下意识一动,却因为被白绫所阻,不知是想躲避还是想迎合。
“自弈也太冷清了。”风夕拿过丰苌手中没落下的一枚白棋,在棋盘落下一步,顿时将胶着的局面打破,白棋一举占优。
风夕从进来都没看几眼棋盘,却能下出这么一步棋,如此高超的棋力,若看她平时的无赖做派,真让人想不到,不过念及她真身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惜云公主,就没什么可意外的。
丰苌拈起一枚黑棋,思索着应对之法,风夕却不到他对面坐下,而是握着白绫绕到他背后,往他背上一趴。
饱满圆润的弧度压在背后,纤纤玉臂揽着胸颈,丰苌身体绷紧了,注意力完全没法放到棋盘上,风夕明知故问:“想不出来吗?”
她从背后握住丰苌的手,替他下了一步黑棋,又越过他肩头,从棋钵中取出一枚白子拍在棋盘上,然后继续抱着丰苌催促:“好,又到你了,快下。”
丰苌恨不得把棋子丢在风夕脑门上,勉强澄清思绪,沉下心分析棋局,惊觉风夕连下三步,彻底把局面激化了,眼下棋盘上杀机一片。
以丰苌的棋力,再加上风夕的干扰,实在没办法从这种复杂局面中走出生路,不过二十来手就被风夕杀得溃不成军,风夕还要抱怨:“跟你下棋真没成就感。”
技不如人,丰苌没什么可说的,忍住气复盘。
风夕还趴在丰苌背上,太阴老人名满天下,闯他的阵法并不容易,前几日风夕心神时时紧绷,现在下完这么一盘轻松到几乎不用动脑子的棋,顿时心情松快了,只想寻欢作乐,提议:“我们出去骑马吧?”
丰苌说:“不行。”
他府上本就处处是疏漏,行踪不密,只是原本没人在意他,如今王后在推动他和戚公之女的婚事,引来些视线落在他身上,这时候堂而皇之带着陌生女子出城游乐,会给风夕引来很多麻烦。
丰苌没有解释,风夕也不追问,身体微微下滑,下巴搁在丰苌肩上,侧头咬一口他耳朵,咬得还有点用力:“那我们去屋里玩。”
丰苌耳垂一痛,热乎乎的吐息直冲耳穴,他差点跳起来,可被风夕压住、白绫捆着,逃都逃不掉,几乎没过脑子的,丰苌低头在风夕小臂狠狠咬下去。
这一口多少有些积怨在里面,从风夕突然出现,丰苌就在忍耐某种情绪,他这短暂的半生太过贫乏,经历过的情绪太少,以至于没法分辨它的成分,可情绪淤积的痛苦无疑勾起他心里暴虐的一面。
风夕都没料到,她其实躲得开,但怕丰苌咬到舌头,干脆没躲。
丰苌咬得很深,隔着布料才没出血,还单手抓住风夕的手不想她挣脱,直到发现她根本没挣扎,仿若无知无觉一般仍旧揽着他,丰苌心里一悸,默默松口。
风夕对处理人的情绪问题说擅长也擅长,说不擅长也不擅长,她从来懒得深究,都是凭直觉莽上去,基本没出过纰漏。风夕双臂交错扣着丰苌的肩,用力到让丰苌觉得疼了,耳语道:“你讨厌吗?”她没有放低音量,贴耳的声音灌满丰苌脑袋,“可是我很喜欢。”
她一扯白绫,缠着丰苌左臂和椅子扶手的白绫散开,丰苌被风夕像是用丝线拉扯着傀儡一样抬起手,白绫又在手臂上收紧。
丰苌生平最恨粉饰太平的态度,源头是小时候德叔一次次安慰他“娘娘是有苦衷的”“娘娘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德叔是好心,不想年幼的孩子生活的环境太绝望,但一次次拾起希望又被打碎,在丰苌心中反复刻下伤痕,越刻越深,他受不了欺骗和敷衍。
所以德叔劝解道,风夕救了他、应当认不出他、不会把他的秘密外泄,丰苌没法接受这样模棱两可的猜测,一刻都等不及地要让风夕去死。
风夕一开始装作不认识他,那也是粉饰太平,丰苌没法心安,可是她总能戳中他内心意想不到的弱点,无论是简单的一句保护,还是信手塞给他的包子,让他心中某处多年以前就死掉的地方活了过来,每被碰触一下就渴望更多,又不得其法。
幸而风夕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一直装傻充愣,从被当面捏住腕脉,丰苌就开始意识到风夕强硬的一面,他本来已经打算换更柔和的手段,如果不是蓦然发现黑丰息的真相刺激到他,让他惹火上身。
或许他当时说的监视不全是借口,因为这件事必须得有个了结,可以是按照他的意思来,也可以是按照她的意思来。
风夕松开丰苌起身,丰苌着魔一般站起来,被风夕用白绫牵着,跟着她走进内室,仰面被按倒在床上。
风夕夹出掉进衣衫夹层的一枚红叶,搁在丰苌额侧,用手指描摹眉骨:“你眉目长得刚毅,穿艳一点也压得住啊,下次穿红的来看看吧。”
风夕用白绫拉着丰苌坐起来,脸颊泛着微醺似的薄红:“做得好,来,给你奖励。”
她右手从袖中摸出一颗糖,单手剥开糖衣,塞到他嘴里。
“好吃吗?”
风夕没等丰苌回答就亲上他,在他口中不管不顾地追逐糖块,那颗糖在舌头间来回翻滚,被顶来顶去,亲得满腔都是甜。
风夕介绍:“我从小就喜欢吃这个,离家太久了,哥哥催我回家,寄过来的。”
这封家书也是风夕决定去找师父的原因之一,这段时间事端频出,江湖和庙堂都不平静,她确实离家太久了。
但这枚糖是风夕特地带给丰苌:“只喜欢吃包子太单调了,我喜欢的东西也想让你尝尝。”
丰苌神色复杂,他并不是喜欢包子的口味,而是那上面承载着让他又温暖、又痛苦、难以割舍的回忆,他太容易被感情虏获了,在遇到风夕之前,丰苌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个弱点,因为除了生性善良的倚歌王后和自小跟着他长大的丰兰息之外,根本没人愿意给他感情。
过往和他有感情联系的都是亲人,他没法判断……风夕给他的是什么感情。
风夕凑过去,亲亲丰苌的唇角,笑容里带着点冷艳的傲:“还有,尝尝我,怎么样?”
这也不是一个问句。
两人已经挨得够近了,丰苌微微低头,鼻尖就碰到风夕的额头,他弯下些腰,生涩地舔风夕的嘴唇,糖的味道似乎又浓烈起来。
风夕用指尖摩挲他的唇瓣:“喜欢糖吗?”
口中的甜味久久未散,丰苌声音喑哑:“喜欢。”
风夕问:“喜欢我吗?”
在这种时候,丰苌没法吐出违心之言:“喜欢。”
风夕得寸进尺地要求:“再喜欢一些。”
丰苌仿佛是神志不清了,听到自己在问:“我该怎么做?”
从无自卑、无所畏惧的人才能这样光明正大地索取爱意,风夕理所当然地说:“就是更喜欢我一些。”
丰苌感到一阵恐惧,仿佛回到他被母亲置若罔闻地从身边走过的那刻、他发现自己被弟弟欺骗多年从来不被信任的那刻,惶恐让他如溺水般急迫地抓住风夕:“你要我做什么!?”
风夕只提了一个很简单的要求:“叫我的名字。”
“风夕——”丰苌一出口就知道喊错了,风夕惩罚性地轻轻掐他一下,然后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再给你一次机会。”
丰苌喊:“惜云。”
***
德叔为风夕置办的衣裳很是用心,既按照风夕的风格,选的全是素色和清雅的淡色,也有丰苌的风格。今日给风夕呈上来的这一身,是白绸罩着鹅黄薄纱的长裙,衣襟和腰带都有细细的鎏金,外面又是一件白纱罩衫,耳坠是两枚小小的金丝缠花。
风夕不喜欢人服侍,丰苌收拾整齐了来找她,她正握着长发在薰笼边烘干,嫌光是烧炭太无趣,在香盒里挑挑拣拣,最终选中一枚香片,扔进竹笼。
清甜的香味随着杳杳烟气弥散开,丰苌怔了怔,这是兰草香,倚歌王后生前偏爱这味熏香,丰苌从入宫就养在她跟前,也曾闻惯了,只是百里王后非常厌恶这种味道,自她登上后位,宫中禁绝兰香,丰苌从前还抱有一丝得到她喜爱认可的希望、丰兰息对宫中示弱自保,都不会去触她霉头,这种香味丰苌很多年没有闻到了。
丰苌拎起衣摆,坐在风夕旁边,静静凝视着她一点点擦干长发,这幅场景他仿佛见过又仿佛没见过。百里氏当年被发配到庄子上,且出身低微,身边没有丫鬟嬷嬷照顾,德叔能够做些粗活,可是身为男性有许多事不便帮衬,他依稀记得百里氏也曾自行洗发擦拭,但百里氏当年做这些事的时候都带着一股强烈怨气,往往不顾年幼的丰苌在身边,就喋喋不休地抱怨咒骂,和丰苌在倚歌王后身边体会到的温馨宁静截然不同。兰草香的蕴绕中,丰苌感觉强烈的不真实。
风夕常年孤身漂泊,很擅长打理自己,没多久就把头发熏干,婢女还想给风夕梳发,风夕没让,只自己把头发束成高挑马尾,转头去看丰苌。
丰苌换了身鸦青配绀紫的衣裳,头发全束在镶紫翡的银冠中,风夕端详一番,再伸手从妆奁抽出一支银簪,往束发处一插,簪头一只蝴蝶,镂空银翅上镶着零落的紫翡薄片。
紫翡色艳,银蝶看着有两分沉重,和她一身打扮全然不配,风夕倒挺喜欢,摇头晃脑地跳下床,银蝶依偎在发结边,纹丝不动。
***
天色还早,风夕回到槐树巷,隔着院墙就听到里面师父在打师弟妹们手板的声音。风夕讪笑一声,没惊动任何人,潜回房间,从衣箱中找出另一枚发钗,拿了就走。
时近年关,如玉轩越发宾客盈门,风夕找到掌柜,说了查案时黑丰息告诉她的驻地切口,掌柜立刻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风夕把手中发钗放在柜台,银制的两股短钗,枝头上是玉雕的白玉兰:“我来换一坛酒。”
掌柜道:“不必置换,一千银叶以下的物资,姑娘可以随意支取。”
风夕不置可否:“你拿给黑丰息就是了,我就用它换一坛酒。”
当天晚上丰兰息就来了,悄无声息潜入院中,敲响风夕的房门。
风夕还以为逃不掉这一顿训:“师父吗?”
丰兰息道:“是我。”
风夕走过去开门,丰兰息不是来雍京后常见的贵公子打扮,而是黑丰息的装束,月光下黑衣黑发,颇显肃然。
纵然风夕知道丰兰息会来找她算账,可没料到他来得这么急。
黑丰息让她别拿这支发钗换酒,原来真的是这个意思啊。
风夕行走江湖,经常留宿在朋友家,友人招待她饭食衣饰很正常,所以黑丰息当日送她华服首饰,她顶多觉得黑丰息忒矫情,没察觉别的意味,直到今日在丰苌府上更衣簪发,她才突然察觉这个举动中的暧昧含义。
师妹和丰苌都觉得黑丰息对她有意,果然不假。
丰兰息目光在风夕发间的银蝶一转,不动声色,并没有询问风夕今天举动的缘由,只是平静地伸出手,掌心躺着那枚白玉兰的发钗,口吻随意:“我不缺那一坛酒,你不多这一件首饰,留着它也无妨。”
风夕说:“我收下别人送的簪子了。”
丰兰息猛地握紧手指。
迎着月光,两人对视,风夕的眼瞳一如既往的清亮,丰兰息则眸光暗沉,不知多少情绪在其中翻涌,半晌,丰兰息缓缓说:“既然如此,天这么晚,我不打扰了。”
他以为自己留不住的人也不会被别人留住,所以保持现状就不错,可是,现状不会永远都不变。他抓不住的人和事,不会永远在原地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