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番外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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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历一万七千七百年。
师傅给他起名字的时候说，“远风”二字，是从前两位人神的名字得来的，希望他能传承他们二位和平而坚强的意志，带领大泽人重回昌平盛世。
他的师傅崇渐，是整片大泽大陆上最后一位幸存的灵，他的元神是一头赤红色的、威风凛凛的巨鲸。因为他祖先颁布的《五方条约》，任何人不可以再查探别人的元神，但是只要是水系的生灵，见到巨鲸这样纯洁伟大的生物，无一不真心拜服尊崇他的。
远风元神是只丹顶鹤，也是水系，他第一次见到师傅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他在师傅身边，能听到大海的声音，那绵绵不绝的海浪声，还有无数生灵的低语。他像个小跟屁虫般，时时刻刻跟在师傅身后、缠着他讲“壬寅之乱”之前的故事。
对于出生在壬寅之乱之后的远风来说，他的童年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坐在师傅的脚边，边舔糖人边听师傅讲过去的故事。师傅讲的，和书上记载的很不一样。听他的声音，六千年前的往事像一幅长长的画卷般在他面前慢慢展开。
师傅说，两位先人神并非书上记载的那样严肃刻板，第一位人神青城别名祁风，他同时还是第一位灭灵尊，他封印了魔女万余年，却死于灵和普通大泽人的内斗。
是的，师傅说，那个年代，灵被称为“灭灵”，是整个大陆嫌恶的公敌。每次讲到这里，师傅总会边摇头边自嘲地笑道：“在我小时候，灭灵是人厌狗嫌的存在，哪家哪户生了灭灵，可是要连夜杀死、绝不承认的。我哥哥姐姐为了掩饰我的身份甚至丢掉了性命和荣誉。还有十次灭灵大战，大家耳熟能详。谁能想到，灭灵会有今天的地位呵呵……”
灭灵大战？远风翻遍书籍，根本找不到相关的字眼，没有“灭灵”，没有“灭灵大战”，所有史书上记载的，不过区区“冲突”二字，而且是由魔女凉月引起的。在师傅口中，那些记载了十次灭灵大战的冷钢之壁、往生塔、和平之路，已经全都消失了。
是的，它们已经在烈火中燃烧殆尽，消失在了噩梦般的“壬寅之乱”。
远风站在高塔上，俯视着城门口，他的师傅崇渐祭祀二位人神归来，城中的百姓边流泪边跪着亲吻他走过的路。师傅是整个大陆上最后一个灵，可是曾经的“灭灵”确实众生喊打喊杀的存在，他想，这一定是上天在惩罚大泽人犯下的罪孽，他们可能再也不会迎来任何灵的降生了。
第二位人神玠风同时还是大泽首富，他生活奢靡骄奢淫逸，在师傅口中玠风人神若是有选择，他会带着他的妻子在整个大陆上四处游历逍遥自在，他才不会和魔女同归于尽。
妹妹闻琪怯生生地问：“玠风人神，居然是这样的吗……可是，父亲说……”
师傅笑道：“我与人神相识多年，那个玩世不恭、得理不饶人的玠风，和你们父亲口中的那个老古板，根本不是一个人。”
师傅说的话和父亲、其他老师们的话大相径庭，他和弟弟妹妹们，都听痴迷了。他众多的弟弟，还有他唯一的妹妹，闻琪。
闻琪啊……
她死了已有二十年，他记忆中的妹妹，她的声音和模样，已经开始模糊，只有她自杀时的景象如鬼魅般挥之不去。她从出生起便腼腆害羞，小时候总爱抱着他的腿、躲在他身后，这样一个害羞的小女孩，却有着自杀的勇气。她割开自己的动脉，任由赤红的鲜血淌满了整个地面。
因为她不愿意嫁给自己的哥哥，她不愿意成为大泽人自我救赎的牺牲品，她有着反抗命运的、歇斯底里的勇气……
远风刚想到这里，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原来是师傅登上了高塔，此刻进门，正好打断了他的思绪。
师傅风尘仆仆，远风迎上前：“师傅，一路上还顺利吗？两位人神的墓怎么样？”
“啊，很顺利，他们，还有当时对他们发誓的尊主们一直在一起，没有人打扰。”师傅边说话边用仅剩的一只手摘下斗篷，露出了脸——远风心中狠狠一怔，师傅的脸上多了许多皱纹，头发也花白了许多。
大泽人寿命漫长，绝大多数都是青年期，若是外表出现衰老迹象，则说明——
远风忍不住浑身颤抖，他的师傅，大泽最后一个灵，最受尊敬的人，也要离开他们了吗？
崇渐低头看着自己衰老的手，表情非常坦然：“一个月前，我的皮肤开始长皱纹，身体出现了各种衰老的迹象。正如你看到的，我可能只有两三年的时间了，所以我才赶回来，我得看到我徒弟的婚礼。”
远风怔怔的，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您才七千多岁，您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短寿……”
“是吗？可能是当年作法挽回雨霖汀，消耗了太多的寿命和精力吧。”崇渐面容平静，甚至还能安慰远风，“生死由命，不必过于欢喜或是悲伤。”
远风如何能不悲伤？大泽人已经没有希望了吗？他们所有的渴望和期许，从今以后都要靠他一个人来背负了吗？
“师、师傅，我们还有未来吗？我们还能回去吗……”
崇渐平静的脸上露出悲伤，他走到远风身边，与他眺望北方。北方，是他的家乡、雨霖汀的方向。似有雨丝飘到他们的脸上，引起阵阵凉意。崇渐摇摇头：“我这次出门，还去了望北亭。我本想拆掉它，可是百姓们拦住了我。”
远风大骇：“您、您想拆掉——那是您当年亲手建立的！”
“当年的我得失心太重，现在想来，失去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崇渐这话如果传出去，恐怕无数人会说他离经叛道。因为望北亭是大泽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是这片失落大陆上最后一颗希望的种子。
那是“壬寅之乱”灰烬里，仅存的一颗种子。
两千二百年前，从魔女凉月的影响下走出来的大泽大陆来到繁荣的顶峰，被繁华蒙蔽住双眼的大泽人甚至有了胜天半子的骄傲与勇气。然而盛极必衰，可能是造物神在惩罚大泽的傲气，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折出现了。一向平和昌盛的芬芳林陷入内乱，上任尊主的幼子和长孙为了继承权相争，并且开始寻求其他地区的帮助。靠得近的石凉、凤凰栖先后卷入其中，战火迅速席卷整个大泽大陆，几方争斗了近百年，在这混战中承受了巨大损失的凤凰栖，用三颗火舍利的代价开启了天火，向石凉和芬芳林报复。那一年是壬寅年，所以后世称为“壬寅之乱”。
那是怎样一副地狱的景象？石凉沙漠上的沙子被熔化成了玻璃、绵延百里；芬芳林那生长了近万年的巨木雨林被付之一炬，无数被烧死的怨灵在原地徘徊，浓厚的烟尘笼盖了大地，无人敢靠近。一直旁观、呼吁克制的雨霖汀崇渐，在见证了这样的惨状后忍无可忍，劝说多年无果后，用灵的力量将所有相关的人物都封印。
此举造成了石凉、芬芳林、凤凰栖的尊主无人继位，围绕继承权的战争前前后后又打了近十年，此刻远风的祖先凭借他的战功，成为了芬芳林和石凉两地暂时的领袖。他与剩下的大泽人一起，用元神签订了不可违背的《五方条约》：五州的尊主若是有继承权纷争，必须由其它四州协商决定。
造物神一定是在惩罚他们，在“壬寅之乱”后两年不到，整个雨霖汀，忽然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惨绝人寰的地震，大地裂开，海水呼啸地湮灭了一切。这个万岛之国经历过这样一场灭世的灾难后，彻底从大泽的版图上消失了。大泽失去了五分之一的广袤领土，另外还有五分之一的领土无人生还，无论多少眼泪和血肉都换不回来。崇渐用尽三颗水舍利的力量，仅仅是保住了一座小岛而已。
万岛之国，最后只有最小的一座小岛还留着，仅有十分之一的水族人逃了出来。崇渐流着血泪，在那座小岛上亲手建了望北亭，祈祷有一天，总有一天，水族人还能回到他们的故乡。
《五方条约》还有一条，大泽再也不可以随意探寻他人的元神。因为大泽，再也没有灵降生了，之前降生的灵，除了崇渐，全部都战死在“壬寅之乱”中。
造物神像是惩罚大泽一样，从“壬寅之乱”后，再也没有一个灵降生。《五方条约》里这一条，其实是自欺欺人罢了。
赤红色元神的灵，是造物神对大泽人的祝福，而现在，他们收回了所有祝福，甚至在诅咒他们。
可是每次提到这一条，师傅总会笑：“灭灵是祝福这种事情，是当年我们为了挽回灭灵的形象、平复纷争才胡说八道的，你们居然当真了，还以讹传讹了这么多年，越传越离谱。”
真的只是以讹传讹？远风不信，如果这是真的，那他们家族这无数的悲剧，又算什么？
从签订《五方条约》开始，大泽人就期盼着造物神能原谅他们、收回天罚，他们日夜祈祷着，能有灵重新降生在这片大陆上。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强者与强者结合，会迎来更强者，一代又一代强者的结合，说不定就可以迎来灵的降生了。
如果真有那一天，是不是就可以说明，神明原谅了他们的罪孽和傲慢，那大泽是否能迎回丢失的领土？
远风的祖先们，为了这微弱渺小的希望，开始了漫长而惨绝人寰的繁衍之旅。他们按照五行互补之术和八卦推演，让合适的人结合生子。仅仅两代过后，他的祖先被权柄利益冲昏了头脑，为了把优质的血脉留在自己的家族里、断绝了和其他家族的联姻，开始强迫家族内互相通婚结合。起先是表亲，再后是亲兄弟姊妹，再然后……
远风的家族内出现过无数悲剧，那些生下来就残疾怪异的、弱智痴呆的，就像培养花木时被修剪的多余枝叶一样，毫不犹豫地就被抹去了存在。能正常长大的孩子，虽然其中一直也没有灵，但加强了近一百代后，他们已经是大泽上法力最强大的人了。
他的家族像是矗立在大陆上的巨大雕像，受人跪拜尊敬之时，只有远风自己能看见它脚下那可怖的巨大黑影。
整整两千二百年的家族延续，像是受了诅咒一样，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没有女孩降生了。他唯一的妹妹闻琪，在知道真相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没有办法选择出身，但是她可以拒绝别人强加给她的命运。
崇渐曾经偷偷和远风说：“你也可以，拒绝这样的命运。”
远风心中一震，他，真的可以吗……
崇渐说：“当然，你已经反抗过一次了，你成功了，你的母亲……”他没说下去，远风也只当没听到。他的母亲，他惨绝人寰的母亲，大泽长达万年的寿命带给她的，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和苦难，他甚至，可能不该叫她母亲……
他偷偷放走了她，在闻琪死后。他把母亲偷偷带出来，送到了黄粱道。从那以后，他的家族失去了所有女性，族中长辈们没有办法，只能从外界给他选，他们花了二十年时间，终于为他选中了合适的妻子，不为别的，他们属性相合，结合后可能生出更优秀的后代。
两千年来第一次，他的家族将迎来非血亲的女子。
崇渐问道：“见过未婚妻了吗？是什么样的姑娘？你喜欢她吗？”
“没有。”远风摇摇头，有些实话他只敢偷偷告诉师傅：“其实，我有喜欢的人。”
崇渐眼中一亮：“好事啊，我认识吗？”
他摇摇头：“她是黄粱道的凡人。”
崇渐“哦”了一声：“凡人寿命短暂，与他们相恋挺辛苦的。”
远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觉得眼前模糊、呼吸困难：“师傅，是我不配。我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罪恶；我每次呼吸，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去爱人呢？”
崇渐看着他，然后仰视着天空，许久许久，叹气道：“你师傅我啊，当年有过喜欢的人，要不是……如果有机会能和她在一起，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十年——不，别说几十年，哪怕只有一天，就算是神魔站在我面前，也别想阻拦我。”
师傅曾经说过他的恋人，可惜二人没有任何结果，师傅甚至亲手错杀了他的恋人……
二人站在高塔上许久，最后崇渐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还年轻，觉得世道艰难、肩膀上的责任沉重不堪。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回头看，除了生死无大事。你觉得自己很重要吗？这天下没了你，照样一天十二个时辰，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一天又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下一秒他指着远方，那是人神玠风坟墓的方向：“不久之后等我死了，我的尸首会不由自主地去守护人神。在他的墓中，他和他的妻子，即使化成白骨，也永远在一起。史书上未记载他妻子一个字，可在他眼中这世间没人比他妻子更重要。”
远风咬牙看他，眼眶通红，什么都没说。
翌日，连新娘都没见一面的远风失踪，族中立刻秘密发动所有人寻找他。他年纪最大的弟弟若昂在已经准备好的新房里逡巡一圈，最后坐到喜床上，翘起腿冷笑道：“我以为他真要蒙上眼、像猪一样被塞进洞房呢。”
崇渐没有说话，心里却开心地笑，他想，好啊，为了恋人、为了自己，冲破一切，勇敢地去爱吧。
再艰难，也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和意义。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番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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