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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   【第十七章】

      时隔两年,锋芒复兴。

      料峭轻寒间,一掬暖煦的晴岚挣破云霾,偏略地穿透旧色的窗棂,迤逦入院,整座东进僻院猝然跌入幽深的死寂,乌桕树簌簌坠下的枝脉叶瓣,构成缭乱的针脚,人籁凝滞如谜,原是跃动的心律,随着滑跌的漂叶一同飘零。

      所有人都没预料到,裴丞陵竟能开口说话。不论是同窗生员,亦或是学谕、姜夫子,甚或是裴崇、朱氏,一干人俱是震骇地怔住了。

      不知内情的外人,仅是知晓裴丞陵患有哑疾,而裴崇母子,他们知道裴丞陵并非不能言语,不过他已长达两年未开过口,时而久之,他们认定他的哑疾乃属不治之症,终其一生,皆难以疗愈,但目下,闻及裴丞陵不徐不缓地开了口,透着一份矜贵清雅的气势,这份气势是钻骨透的,由里往外散放而出,母子两人的反应,除却震骇,居然并有一份难以言喻的畏悚,铺天盖地的压迫力,俨似倾覆之潮水,一点一点朝他们侵袭而来。

      尤其是裴崇,他本是仗着裴丞陵口不能言,而妄行欺侮之事,这般一来,他就能颠倒黑白,占据舆言之上风,奈何,在他与朱氏阴差阳错的咄咄相逼之下,反而治好了裴丞陵的哑疾!

      一时之间,裴崇颇觉膝骨发软,最初那份要跪下的感觉,此际汹涌地卷土重来,还好是朱氏堪堪搀扶住他,他才阻住险些要滑跪的动作。

      朱氏的诧讶一丝也不比裴崇少,匪夷所思之余,很快恢复一丝冷静与镇定,她开始审时度势,裴丞陵病愈前后,那地位是有霄壤之别的,搁在以往,她能仗着他患有痼疾而看轻他,但今刻他病愈了,与寻常人无甚区别,这意味着时局变了,一切情势皆在发生隐微的变化,且他还持有归义伯世子此份名衔,地位更不容任何人藐然觑视。

      朱氏撑起一抹不情愿的伪笑,福了一礼,尊禀了一声:“世子爷。”

      她捏了一把裴崇的后颈,低声暗示几句,裴崇显然没回过神,僵硬又讷怔地道:“……见、见过世子爷。”

      原是人籁阒寂的僻院,待解禁后,一霎地鼎腾成一锅粥,其中不少是与裴丞陵相识或是同学堂的生员,相处两日的光景,今次是首回见高岭之花初启金口,众人一惊一乍,面上一片稀罕之色,那不可置信的神态,比有生之年见金乌打西隅升起还稀罕得紧。

      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喧嚣躁动之中,唯宋枕玉是寂静的。

      裴丞陵出声言说,这件事在她而言,不啻于惊雷,她的感受颇为复杂,手被他深深牵握在掌心腹地,少年的指温同他的嗓音一样,质感凉冽,余韵薄冷,俨似浸入寒水之中如切如磋的瑜玉,外柔内刚,咬音之时如环佩相敲,于她心上敲出微澜,少顷,渐然演变成壮阔风澜,声纹的水波径直延入体内深处,一发不可收拾。

      很早以前,宋枕玉想过裴丞陵有朝一日,能开口言说时,少年嗓音的纹理与质感,会是什么样子的。

      听蔡嬷嬷说,元氏未辞世前,小世子的声音像是未经雕琢的原石,质地柔稔,纹理生钝,话里话外有温情、坦荡与童真,但父亲的缺位,加之元氏辞世给他带来的哀恸,两重重压带给裴丞陵的影响,近乎消极且崩裂的,加之族亲的轻侮与歧视,长达两年的蹉跎与倾轧,让他游离于一种失声的境遇。

      去岁治疾的大夫嗟叹一声,「治不好,一切都得看造化了。」

      宋枕玉不觉得不会说话,有何可耻。喉舌并非表达的唯一途径,在小世子而言,笔墨是他独特的发声器官,连结他的胸臆与肺腑,他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

      正因于此,宋枕玉没料到,自己能真正的等来造化。

      该如何形容第一次,听他说话的那份感觉?

      悸颤有之,揄扬有之,动容有之,紧踵而至的,是一份从未出现过的陌生,他的嗓音正在从少年过渡至男子,那一块最初的原石,安安谧谧的静止,任由岁月的大浪淘洗,纵任时阴的雕刀抛光,空气贴紧粗糙的表层穿流而过,嗓音的内部质地,牢牢地凝固起来,开始真正拥有穿云裂石的坚实力量,以顶天立地之势,惊憾所有人。

      晴朗的午光,跃动于宋枕玉薄睑处的秾纤睫羽,她望向裴丞陵,少年袖手静立,肩膊孤拔如松,一种无形的劲气刹那攫住了众人,这般贵气的仪姿,似是与生俱来,昭彰着其卓尔不群的身份与地位。

      裴丞陵淡唤一声:“裴岱。”

      剑拔弩张的氛围,众人之中挤出一个少年,裴岱本是怯懦而不敢言,但裴丞陵说话时,竟是天然让他有一种臣服的感觉。

      “裴崇在西进僻院做了何事,你对姜夫子如实道来。”

      裴岱踌躇了一瞬,确实自己的处境是安全的,缓缓地吐露实情:“我方才见着裴崇卷走了你的枕褥,鬼鬼祟祟的,不知要做什么……”

      裴崇这一会儿终于回过神,负伤的容色渐渐变得难看,眸露沉鸷阴沉,明明事先警戒过裴岱,这厮胆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裴丞陵继续问:“裴崇做这件事时,对你说了什么?”

      裴岱嗫嚅道:“裴崇,他告诉我说,你有哑疾,受了欺负也憋不出屁,是个好捏的软柿子,他命令我向你透露被褥是他卷走的,但我不能寻训导司告密,若是我不按他说的做,下学时他会带人教我好看……”

      满院俱是针落可闻的死寂,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长久的无语凝噎,裴崇的脸涨得可以滴出血,朱氏却是颇觉荒唐,把他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凌厉地盯向裴丞陵,冷笑道:“好啊,世子爷,你这是拉帮结派联手诬陷我儿子,是罢?造谣也得有个限度,裴崇知书达理,德行温良,怎的可能做出这种败坏家风之事?!”

      “还有,自古以来,孤掌难鸣,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会不会是做了什么触犯他底线或是羞辱他的事,他才会反抗到底?世子爷,你可得慎言呐!”

      朱氏有多暴怒,就衬得裴丞陵有多沉静,他对裴岱道:“裴崇可有对你提及,他做这些事的缘由?”

      裴崇点了点头:“早在射课上,我就听到了一些风声,段太傅让你做示范,也指出裴崇习射有手抖腿抖的毛病,他心理可能是不平衡,就策划了这一出,想要让你背负骂名与流言,这样一来,你的名声在书院里传开会变坏,变坏了的话,你的公试成绩也会受影响,假令发挥失常,你考不过他,赌约落败,这伯府的世子之位,就会是他的了……”

      这一声俨似千钧磐石,劈首砸下,一语掀起千层浪。

      围在僻院看热闹的生员们,举众皆惊,诧悚得舌桥不下,虽然早就晓得裴崇一直有挤兑裴丞陵的倾向,倘或是学业上的良性竞争,朋辈之间相互较劲,倒也还好——但裴崇的种种作为,已经不是竞争这般纯粹了,而是上升至名望诬陷。

      才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心肠就如此歹毒,简直教人感到恶寒,甚或是,三观震碎。

      裴崇平素在关中书院的形象,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是好胜心强了一些,但也绝不至于干出这等腌臜的勾当啊。

      这是众人根本不能想象的,假令裴岱所言为真,那裴丞陵未免也过于冤屈了,他明明没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平白无故受到欺侮?难道,「优秀到不能被忽视」,也是一种该被歧视与讨伐的罪咎么?

      满院沉寂,继而陆陆续续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风势急转直下,大部分洞悉真相的人,偏向了裴丞陵这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裴崇平时看起来道貌岸然的,没想到心眼儿这般窄隘。”

      “可不是吗,我早看这厮不顺眼,第一堂射课他就掘了裴丞陵的底,专门揭他的伤疤,我觉得真的不道义,好在裴丞陵射术一绝,搓了这人的锐气。”

      “要是有人这般诬陷我,我也保不准撂起拳头招呼过去了。”

      “有其子必有其母,裴崇有这种心肠,指不定跟他母亲脱不了干系……”

      “嗳,你小声点,那个母大虫看过来了。”

      周遭的论议之声,俨似淬了一层霜的藤条,接踵而至地鞭笞在朱氏身上,她愤岔得脸红脖子粗,气急败坏地冲着裴丞陵嚷道:“纵使裴崇将你的枕褥卷走了,你寻他讨要回来便是,何至于动手打他!好歹是个读书人,动辄诉诸武力,这般衬得你一丝家教也无!”

      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裴丞陵薄唇抿成了一条极浅的弧度,未接朱氏的茬,望向裴崇道:“你方才所述之话,需要我在训导司面前复述一回么?”

      这个七寸拿捏地过于精准,教裴崇恼羞成怒,但当着这般多人的面,他的容色端的是青黄不接,敢怒而不敢言。

      朱氏嗅出了一丝端倪,猛然盯向裴崇:“你可是说了什么?”

      空气变得极是鸦雀无声,各种复杂的视线,犹若疾飞而来的箭簇,扎满裴崇身上,教他是一通刻骨铭心的如芒在背,如果目下有个地洞,他铁定是会奋不顾身地钻进去避难。

      “到底说了甚么?答我话啊!”见裴崇缄默,朱氏头疼不已,恨不得撬开自家儿子那蚌壳般的嘴。

      老半晌,裴崇梗紧脖子,硬着头皮,塌着脊梁骨,弱弱地用气声,道出了那一番话。

      朱氏闻罢,庶几要背过气去,因是怒其不争,她胸线剧烈起伏,抬掌便甩下一个掌雷:“混账,圣贤书都教你读进狗肚子里了!”

      裴崇整张面容歪向了一侧,皮肤高高的肿胀起来,身躯还被打得趔趄一下,庶几要跌落在地。

      周遭的生员吃了一吓,忍不住捂着下半张脸,哪曾想朱氏竟会动真格,当着全院这般多的人面前,公然掌掴自己儿子一个掌雷。

      更何况,刚刚拿一下打得真是狠呐,他们都忍不住缩了下肩膊。

      两厢对峙之下,姜夫子是恨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眼看朱氏意欲继续掌嘴,他头疼地劝阻道:“够了。”

      且问裴崇,“你将裴丞陵的枕褥藏何处去了?”

      裴崇蔫不拉几地捂脸答道:“扔至后山的方塘里了。”

      姜夫子一晌揉了揉额心,一晌捻起竹笻拄了拄地,掩须清咳一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你的气量须该好生锤炼一番了,既是同一学堂里学读的生员,就应当朝夕共处,将心思放在刀刃上才是,像如今这般上梁不正的勾当,成何体统!”

      裴崇臊眉耷眼,不仅被母亲赏嘴巴子,还被姜大司正训斥了一顿,真是窘迫,他目下极想去死投胎一回。

      最终,姜夫子一口气赏了裴崇二十板戒尺,在集愆簿上记过一回,命他将枕褥拣回来洗濯干净归还,附申饬堂面壁思两个时辰,洒扫允执堂一旬。

      鉴于裴丞陵也诉诸武力,虽无错处,但惩罚亦是不可少,姜夫子便赏了他五板戒尺,附口头教育一回。

      “散了,都散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姜夫子朝四遭呵斥了一句,“这般有闲情,是不是个个书都背诵好了,公试都能得甲,可以上红榜了?”

      此番话如一盆冬日寒水迎首泼下,一众生员两股战战,往各自的僻院去了,但因为方才来围观的人,委实过多了,端的是水泄不通,今刻要散场的话,那廊庑之下的横道,竟是显得壅塞。
      前院广场传了三响撞钟,还有半刻钟,便开始晌午的课,但比钟声飞驰更快地是,世子爷开口言说之事。

      崔珩刚从樊楼回来,捎回了一只松油鸡,去西进僻院寻裴丞陵,却发现无人,差人问询,便听着了这档子事儿。

      崔珩的反应堪比石破天惊,“这是何时的事儿,小爷怎的不晓得?”

      旁人道:“崔衙内,就你食顿饭的那会儿功夫,你错过了一场旷世大戏,怕是有生之年,再碰不到这般精彩的了。”

      崔珩心中纳罕得紧,他跟裴丞陵相处时日不浅,但真没见过他说话的面目,目下的光景,他忙不迭去东进僻院寻人。

      “裴丞陵,你可真不够义气,哑疾病愈好了,竟不跟小爷我提一嘴——”

      话未毕,崔珩便见着了裴丞陵,以及他身边的童养媳妇。

      小两口子明显意欲处一下,他这般贸然闯进去,会不会有些不识抬举?

      宋枕玉听着幽远的撞钟声,遂是揉揉小世子被打的手掌,拿出备好的薄荷药油给他匀搽了一番:“疼吗?”

      裴丞陵本想摇首,但脖颈如被上栓条,僵了一瞬,尔后,下垂着邃眸,温吞道:“好疼。”

      不过是五板戒尺罢了,但在宋枕玉面前,能装多疼,就需要多疼。

      宋枕玉看着世子爷蘸染薄红的眼梢,是拼命忍着情绪但极力压制住的模样,她很是窝心,心上已经成了一团濡湿的褶皱。

      不仅为他搽了药油,还在伤口处撮唇吹了吹,正色道:“虽然姜大司正觉得你打架不对,但我觉得你做得特别好。裴丞陵,对于讲道理形同对牛弹琴的人,就不必跟他们讲武德,出于正当防卫的目的,直接动手就好了,他们从今往后就不敢再轻看你。”

      “假令遇到你打不过的,就回府寻我,我躬自会一会他。”

      “关涉原则与底线问题,不必有丝毫退让与妥协,我也不介意被学谕请几回,你明白吗?”

      这团暖风酥在裴丞陵的心尖上,他看着宋枕玉胭红的唇,唇线饱满剔透,晌午淡静的光在上面髹染一层饱和的姝色,不知为何,少年的喉结一阵发紧痉挛,口干舌燥。

      宋枕玉没留意,拍了拍他的肩膊:“时候不早了,回允执堂认真上课罢。”

      言罢,转身作势离院。

      “玉娘。”翛忽之间,身后的人喑哑地开了口。

      石砾遇上深潭,掀起涟漪阵阵,宋枕玉眼前有些恍惚,她虽没看到裴丞陵道出这声称谓时的模样,但光是听声音,就可以想象到的了。

      这声简单的称呼,仿佛酝酿得足够长久,裹藏着少年别扭的感情,听在宋枕玉的耳根时,居然有种难以启齿的悸颤。那俩字,在她胸口处轻轻拉线,倏忽收紧。

      生平头一回,她真切地感受心跳的一次怦然震落。

      这个家伙,终于舍得唤她一声「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Q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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