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erican Dream 美利坚之梦》伊利北渊

1、vol.1

　　11月的时候开始下雪了，天寒地冻的天气连着皑皑白雪，就连下汽车步行回家的路程也显得分外漫长。林立将整个人缩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只想缩成一团刺猬，什么都感觉不到才好。才下了半个小时就已经堆成白白的一片，安宁的小镇放眼望去只是一片洁净。

　　包里背着影印的教科书，林立在课堂里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拿出来，连图书馆里看也要小心翼翼。在这样一个“知识就有著作权”的国度，哪怕是复印一本小册子，也会被人鄙夷。然而复印可以去图书馆免费复，买新书则要花上几百块，林立心痛的不仅是那不知道洗了多少盘子才得来的绿票子，更心痛的是脑海里不断重复着的换算。一个异乡求学的学子，若为了钱而挣扎，便读不好书，若要读好书，便要衣食无忧。两相兼顾的结果，便是在大四开学的这一年秋天，父母已没有余力负担生活费，一切都要靠自己，然而这一切自己却都抓不住。

　　脚踏在白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他稍微停了停，在国内从没见过雪，第一次看见雪确实在这个优美的小镇上。没有高楼林立，也没有钢筋水泥的小区全是一座座独立的别墅，虽然木头搭建的房子和国内的豪宅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人少，街上永远是清净的。

　　掏出钥匙，迈步前行，林立所租住的这套房子，位于northwood北木社区偏远的一条小街上，是一栋三层的木夹板建筑，一楼是客厅以及公用的厨房、卫生间，附有三个房间，楼上还有三个房间，分别住了3个中国研究生，1个中国博士，2个白人。三楼其实是个阁楼，没有分隔成房间，起居室便是卧房，唯一的好处是，它和下面的房间独立出来，并没有公用的领域。林立三年前搬来这里的时候，便是喜欢这个独立的小空间，虽然夏天耗电费，冬天耗暖气，他还是眉头也不皱，坚持续租这样一个不太值得的小阁楼。

　　走大门便要经过一楼、二楼，林立一般走的都是楼外的消防通道，雪下得越来越大，黑色的栏杆上撒着像糖霜一样的雪。但林立知道它既不甜，也不滑软，如果引人去添，还有苦涩荡漾的金属味。

　　钥匙晃在手里绕了半圈，就跌在手心里了，比林立的寒意更僵硬的是他的眼睛。糖霜簌簌地落下来，盖在已经冻得发红的手臂上，摇下来了雪才终于看见黑头发，那个人只穿着一件旧得分辨不出是哪家社团赠送的体恤抬起头，那双已经被冻得麻木的眼睛摇摇晃晃投下目光。林立只觉得背后一热，竟是大冬天的也流下了汗。

　　他还没走。

　　吵架的这天早晨，他把他轰出门，当着他的面锁上阁楼。滚出我的公寓！他这么对他吼，是的，一点没错，这是他的公寓，是他辛辛苦苦洗盘子敲键盘挣来的生活费。他倒忘了其实这个人刚搬进来的时候也垫过一两百块钱的月租，后来他忘了给，他也没有收，只盼他越早离开越好，最好是再也不要见到面。

　　叫维吉的这个人，抬起那五官分明却无疑是东方人的脸，还来不及听他说什么，林立已经抓紧了自己的包，开门，将钥匙甩在鞋架边上的盘子里，混着一些零钱，发出啪啪的声音。然后“碰”关上了门。

　　站在门边的林立深吸了一口气，却只坚持了几秒钟，握着门把的手就松开了。没有锁的门轻轻的，轻轻的旋转着。明明只要插上门闩，那个黑发黑眼的冷天里的糖霜怪物就会不见了，林立的手却像也冻僵了似的，无法捏住门廊。

　　门开了，夹杂着风雪，人特有的热气渐渐靠近了。林立本来想走开，却从背后被一把抱住了。呼气的人把头低下，埋在他肩窝，开始他以为他说的是“渴”，后来才发现他说的是“冷”(cold)。

　　“Ray,我好冷。”对方以奇特的方式对他撒娇，明明是比他高了那么多的人，抱住他的手还有着因为干重活而长出的厚厚的茧，此时窝在肩膀上，竟是让他动弹不得。

　　林立颤抖地想，是哪里出了错呢？明明是哪里出了错吧！三年前的自己，三年来的自己，为什么会和这个人纠缠不清，他连他的名字都发不准音，总是林雷林雷地叫；他不愿意去读书，连旁边的社区学院也不要去，却总是在教室门口等他放学，惹得他避之不及；他酗酒、抽烟，还会赌博，如果有钱就去买大麻，虽然总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抽，房间里总是残留着那股让人作呕的气味。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在这里呢？

　　没有关的门涌进了无边的风与雪，林立挣开了张维吉，走过去把暖气打开。冰窟窿一样的房间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哆嗦着的两个人在这个斜着屋顶、空旷的几乎家徒四壁，连个沙发也欠奉的望了望，只好坐在了床上。

　　然后，维吉干裂的嘴唇去碰上了林立的眼睛上方，林立的手停在他快要剥不下来的T恤袖口。没有脱衣却有近乎裸露的感觉，呼出的热气渐渐温暖了零下的温度。林立苦笑了一下，麦琪还能送一块没有链条的表，一把无法梳头的梳子给贫贱的夫妇，他和身旁的这个人，却连那一点两点变卖的资本也没有，甚至连那样的资格也没有。

　　“如果……”他想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喃喃。“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我会不会活得比现在自在、快乐？”然而身后的人只听清楚了如果，我，你，快乐。愈发疯狂地去吻他的眼睛、鼻子、嘴唇、脖颈。

　　“算了”，林立笑了一下。“如果的事，要比现实还让人绝望。”

　　他和他，生活在这个阁楼里，生活在这个围城里，并生活在这个环绕着大围城的围城里。早已经找不到方向，又或许，从没有迷失过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