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梵》朔月殇

1、第一章

　　第一章

　　洛阳城东有家面铺，说是面铺又太勉强，其实只算是个面摊，靠近城中牡丹开得最盛的景色，生意自然不会差到哪去。然而就是这种不起眼的小街摊却有个全城闻名的老板。那老板不知是什么年头就在洛阳城定下了，等发现他时竟已过了二十年。可是没什么人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实际的年龄，倒不是他驻颜有术或生得白俊，非但不俊甚至平凡得过了头。往往越平凡的脸越是辨不出岁月在上面留下的痕迹深浅，因为这张脸最年轻的时候也不会有人仔细看过，纵是看了，怕也不会记在心上，当年华逝去，青春不再，又有谁可以拿出可比较的回忆。可是洛阳的人偏偏记住了这么普通的面摊老板，是以城东牡丹花旁面摊的生意会比别的地方好些。不过生意好并不一定代表收成好，只因这老板太懦弱好欺，欠面钱的多了，收地头保护费的也不少。生意虽红火，老板的面上也总不带着笑，好像生来就该愁眉苦脸似的。

　　大家记着他也不过是可把他当做平日里欺负消遣的对象，这世上生得卑贱的人总是比生来高贵的人多些，虽然地位卑微也不是不能出人才，可是这飞跃过程里的苦也不是人人都吃得的。幸好，比之自己更卑贱的人世上又有许多，这面摊老板也是其中一个，出于不少奇才凭着折辱别人自己也可颇得安慰的心理，老板少不得经常吃些苦头，不过一切都是旁人的看法，老板既无亲人，鲜有朋友，更未娶妻，谁又能了解他的想法呢。

　　他只是静静地煮着面，静静地卖着面，不去自救，更不想救人。这样的安静是否诡异了些？所以会有人亟不可待地去打破它，就像见到平整的冰面，遇上干净的初雪，总会勾起人破坏的欲望。

　　“客观，吃什么？”

　　眼前是骑着高头骏马的一行少年少女，前面白衣少年以翩然的姿态飘至地面，踩在凋零的牡丹花叶上，转身便牵下位身材窈窕的锦衣少女，两人俱是华服羽冠，眉目入画。后一排也是丰神俊朗的少年伴着娇弱的女孩，无论是从衣饰行头，举止行派，一看即知是世家子弟。

　　可是老板还是很敬业地问了五个字，不多一分恭敬，不少一分热情，平平淡淡地问道。

　　白衣少年哼的一声，瞧着油腻腻的桌椅板凳不知道怎么坐下。

　　“我们不是来吃面的。”跟着来的少女鄙夷地望着破烂的面摊和与此处凋敝相符合的平凡老板，“我们是来找人的，你识得……”

　　“兰玉！”白衣少年摆摆手示意美貌少女噤声，名叫兰玉的少女不敢驳他，掏出洁白还带有幽香的丝质手帕扑在长凳一角极其小心地坐在有铺设的地方，一起来的另一少女迟疑着，也掏出手帕，对着被磨得脱漆的长凳将除了兰玉坐的位置外的其他地方仔细擦拭一番一起坐了。

　　“上四碗面。”

　　老板不应声，却已忙活着下面去了。

　　白衣公子观察老板动作，那老板的手虽不干枯却也不像年轻人有着玉质的肌肤，手里抓一把菠菜撒在汤锅里，还微微有些咳嗽，或许有唾沫星子迸溅到锅里也未可知。想到这，白衣公子眉头不自觉皱到一块去了，那碗面是决计吃不下去了。

　　等面上齐，四人已将老板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而老板对这种明目张胆的观察目光一点也没有感受到，依旧招呼，煮面，收钱，再也没多看这出色的少男少女一眼。

　　白衣公子却沉不住气了，径自抓住老板的胳膊，问道，“你可认识秦梵？”

　　老板吃了一惊，因疼痛眼中都快溢出泪水，声音都微微颤抖，“我，我就是秦梵。”

　　“你就是秦梵！？那我还是武林盟主了呢！”

　　来赏花来吃面的闲人都注意到这边发生的异况，讨论着秦梵到底是何许人也。

　　“秦梵”对于普通人来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但是对于江湖人，特别是二十年前的江湖来说，却不仅仅是个名字，它代表着一段辉煌灿烂的岁月，还代表着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传奇。秦梵——无数武林豪侠噩梦中出现的呢喃，无数倔强少年幻想中的期待。即使是用武林盟主做比较，还是比不上秦梵二字所传达的意义。

　　“司徒，别冲动。”较温和的嗓音让白衣公子紧握住老板的手松开了，后来的剑眉少年对老板歉然一笑，“或许是我们搞错了，他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秦梵。”

　　“哼！我可能搞错，家父还会出错吗！？是家父亲笔所留的信函里写下的地址，所以秦梵也必在此处！只不过……有人故意不让我们找到他罢了！”

　　恶狠狠地盯着倒在方桌上的老板，在紧逼的目光之下，面摊老板几乎抬不起头，只能缩起身子发抖。

　　“我……”

　　刚想说话，白衣公子一挥衣袖把刚上的四碗面扫在地上，热腾腾的汤汁四溅，面条在晨光里晕着白气。老板立时不敢再言语。

　　“司徒，别太过分！”剑眉少年自然不知他的好友司徒翎大少爷的洁癖又犯，正好把找不着人的愤恨发泄到这四碗不干不净的面上。

　　司徒翎还想说什么，已被剑眉少年的妹妹制止了，她看着蜷着身体似乎怕极的老板，对着司徒翎也没好脸色。

　　“自己找不到人，拿不相干的出什么气，司徒少爷好本领啊。”

　　“宣筱，我只不过不忿这种货色也敢冒秦梵的名字，秦梵，秦梵，他配叫吗？

　　“世上叫秦梵的人多了，难道还需要司徒少爷你一一去审核人家配不配？说不定你爹爹只是来这里吃过面，觉得不错，所以才记在信上了呢。”

　　明明是胡搅蛮缠，却偏偏挑不出她话里的差错，看着司徒翎被噎得半死，兰玉和剑眉少年都笑了。

　　宣筱扶起老板，老板却像吓傻了，直到这群明媚的少男少女离开都忘对她说一个谢字。

　　天色渐晚，洛阳街头都挂上了彩灯，这是牡丹最盛的季节，到了晚上，赏花客还是不散。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牡丹也算是花中仙子了，灯下赏牡丹也别是一番滋味。老板的面摊冷清了，他还是独自一人收拾着，把摆在街上的长凳一条条收起堆在巷角，平时没生意了，那就是老板放家伙的地方。破锅残椅总不像宝珠名剑会引人邪念，即使是堆在街上老板也放心得很。

　　“收摊子了吗？”

　　从暗巷走出，便见一个没蒙脸的黑衣人，坐在他准备最后收的长凳上笑嘻嘻地问他。

　　左右张望确定此处再无他人，老板只得回话。

　　“就差你屁股下的凳子，我就可以回家。”

　　少了来往喧闹的过客，面摊老板说话流利了很多。

　　“我替你收拾，你跟我到一个地方，好么？”

　　“我为什么要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面摊老板走近几步，更仔细看着来者所穿的黑衣，这衣服没甚特色，不过恰巧是件夜行服。一个陌生人穿着夜行服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出现只能证明他是个歹人，而这歹人竟还大大方方地露出脸更不会太妙——艺高人胆大。这句话每个人都听过，真正见证这句话的人都没有好运气。

　　所以老板看着黑衣人对着他笑感到不妙却也无可奈何。

　　“只因为你是秦梵。你要去的地方是冷泉山庄。”

　　“我是秦梵，却一定不是你要找的秦梵。”

　　今天早上就有人用这句话自己打发走了自己，所以老板准备碰碰运气，也学着说了。

　　黑衣人也显出怔忪的样子，突然笑出声，“我不知道谁是我要找的秦梵，因为要见他的人并不是我。但我既然收了别人的银子，不能不替别人办事，抓了秦梵给雇主自然不错，至于对不对，只有雇我的人知道就够了。”

　　一语完毕，提住老板的后背飞出城外。

　　其实洛阳离冷泉山庄颇有段距离，黑衣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累到想翻身滚进稻草里睡觉的地步。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就在他身旁，不看紧点迟早会被别人抢走，煮熟的鸭子到嘴边还能飞更何况是一个有手有脚的老男人。于是黑衣人很犹豫，很无措，很尴尬，但他的眼皮却比他本人老实多了，支持不住无数次想要上下合住。黑衣人厚颜无耻地问老板，“跑了一天了，你累了吧？”

　　“不累。”

　　被提着飞，脚不用蹬地，老板只是饿却一点也没觉得疲惫。

　　“可是大侠我累得很，不得不睡觉，怎么办呢？”

　　“……”

　　黑衣人没等老板发出更多的感叹，一记手刀敲向老板的后颈，用最后的力气把老板拖到自己身旁，紧紧搂着就合上眼睛，大会周公。

　　至于老板会不会满意这样的姿势他一点也不在意，因为一个自负是美男子的人即使四天没洗澡也觉得自己身上是香的。黑衣人足够自负，所以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应该洗澡了，也一点不觉得这个又老又平凡的男人会对他有任何怨言……

　　次日傍晚，黑衣人醒了，老板比他早起很多，可是又被一股古怪的味道弄得他脑子昏昏沉沉。他没有挣扎，只是已坐到离黑衣人较远的地方，望着西斜的太阳，似乎有无尽的心事。

　　他不害怕黑衣人身上的怪味，也不害怕黑衣人超群的轻功，甚至不害怕他小小的面摊被毁，不过，此刻老板还是很烦，还有点恐惧。他不想到冷泉山庄去，他承认自己害怕踏上冷泉山庄的石阶，害怕见到一些本不该再见的人。

　　因为他突然肯明白，自己是秦梵，是冷泉山庄无论是谁想找到的那个秦梵。

　　“做俘虏的却不逃走，你现在在想什么？”

　　黑衣人没有拨掉脑袋上粘着的草籽，轻手轻脚地替老板拍着背后的草屑。不知是烘托着的背景过于宏大宽广还是老板的身形太过削瘦单薄。黑衣人情不自禁靠近老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我们去冷泉山庄吧。”

　　“嗯？”

　　秦梵看着夕阳，嘴角透出一点笑意。这笑被立在他身旁的黑衣人尽收眼底，他忽然觉得叫秦梵的人果然是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