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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道之死 ...

  •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不悔剑死了。死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
      不悔剑是十年前名声大噪于江湖的剑客。十年前的江湖还是一个用刀剑说话的年代,江湖侠义是只存在于话本里哄人的故事,真正的江湖充斥着暴虐、掠夺,听到江湖人三个字,从不见对侠客的敬仰,只有人人自危的恐惧。
      直到某一天,不悔剑横空出世。那日无风无雨,一切都很平静,谁也没想到那日竟会是江湖翻天覆地变化的开始。当时,说书人还在破败的老酒馆里讲着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流传的话本故事,而不悔剑独身一人,背着一把好剑上了虎岜山。他一剑刺死了占山为王长达六年的山匪头子,放火烧毁了虎岜山寨,救回了好几个良家的女儿,送归人家。
      这其中就有老江湖风云镖的女儿。风云镖自是大为感激,二人引为异姓兄弟,以礼相待。风云镖在江湖扎根已久,专做押镖生意,门路四通八达,不悔剑这个异姓兄弟的名头自然也跟着镖车传遍了江湖。自此,不悔剑凭高超武艺和侠肝义胆在江湖站稳了脚跟。
      不悔,不悔,出剑不悔。它饮过山匪恶霸的鲜血,也挑过鱼肉奸臣的头颅,这把常伴主人左右的名兵成就了主人在江湖上的威名,也渐渐成为了江湖人的向往。每一次出剑,当地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自从不悔剑横空出世,江湖上的恶人恶行都收敛了许多,不悔剑也成了江湖正道的代称。但凡在江湖上提起不悔剑三个字,没有人不心服口服的。
      不悔剑在的江湖,人们愿意将之称为侠义苏醒的江湖。江湖人会协助官府缉拿凶犯流寇,会护送远行的旅人,老茶馆开始讲新的话本故事,文人们也将结识侠客视作一种风流。
      不悔剑的威名已经在江湖响了十年,这个名字还会再守卫江湖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没有人会质疑这一点。他们坚信不悔剑会长久守护这江湖的安定,就像他们习惯了日光东升西落一样。
      直到在这个与十年前同样平静的清晨,风云镖神色凝重地带回了不悔剑的尸首,江湖再次轰动了。
      不悔剑死于两位高手的伏击,被狼牙刀贯穿腰腹的伤口和肩膀处的三枚毒针是他的死因。
      不悔剑的发妻在看到尸首那一刻就晕了过去,而他刚刚及冠的儿子扶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往日总是意气风发的父亲。
      江湖事,自当江湖了。
      江湖恩怨从来环环相扣,杀父之仇理当亲手来报。
      风云镖不仅带回了兄弟的尸首,还带回了那把依旧锋利的宝剑。他叹了口气,将不悔剑交给了不悔剑的儿子——正知。从今天起,他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正知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情形下接过这把剑。他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父亲会再拿着这把剑十年、二十年,像江湖里每个人传唱的那样惩奸除恶,是英雄是领袖,而不是一具冰冷的尸首。
      不悔剑的死在江湖上掀起了惊天巨浪,每个人都从不悔剑的伤口和过往恩仇中分析交流着谁是杀死他的凶手。前来吊唁的人有半个江湖之多,有的是不悔剑快意江湖时认识的朋友;有的曾受恩于不悔剑,譬如风云镖父女;有的则是闻名而来,凭吊这位正道剑客。
      不悔剑的剑鞘外被风云镖用布条层层裹住,正知接过来时剑身的轻颤就像是一声濒死的悲叹。他托着剑,像是托着父亲刺向恶寇的一道剑光,又像是托着江湖未来十年二十年的安定,这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头晕目眩。
      闻讯而来的人们都用恳切的目光看着他和他手里的剑,等待他说些什么,可能是报仇雪恨的豪言壮语、也可能是继承衣钵的誓言。作为江湖第一人、正义标杆的儿子,他理应当说什么。但若不是江湖上一等一高手的伏击,也杀不死不悔剑,而不谙武学的正知想凭自己的力量去报杀父之仇,显然不太可能。正知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但最后他垂下目光,什么都没说。
      我应该怎么做?他暗暗想,我应该亲自去为父亲报仇?继承父亲的衣钵去做一个惩奸除恶的正道卫士?不悔剑攥在手中,却在他的心里留下长长的伤痕,他发现他什么也做不到。
      正知虽是不悔剑的儿子,但却并不像父亲一样精通武学。不悔剑从未强求他习武,他说练剑是为了守护安定的生活,这是他对江湖人的责任,不是正知的。
      正知将父亲的尸骨和不悔剑都收在祠堂中,吊唁的人来来往往,总有几个会来和正知搭话的,正知也一一礼貌回话。这位以快剑出名的剑客就是之一,他是不悔剑行走江湖时遇上的侠士,性情古怪却意外地与不悔剑投机。
      这位剑客形容落拓,头发乱糟糟地扎成一束,灰扑扑的衣服上印着几个不知是油还是血的暗沉污渍,甚至连衣摆都有被划破的刀痕,与这间充满香火味道的小祠堂格格不入。但这位年轻的快剑客却丝毫不觉身边的异样目光,笑眯眯地看着不悔剑的儿子:“你可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正知看看晃动的烛光,又看看袅袅的青烟,低声回答:“或许像之前和爹说过的那样,去做点小买卖。”这是正知曾经对未来生活的规划,不悔剑也曾笑眯眯地附和他。
      快剑客思索片刻后点点头,风一般地走了。正知不解地凝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他离开。
      第二个上来搭话的是不悔剑救过的风云镖父女。风云镖走镖多年,当年正是被山匪报复掳去了女儿,所幸女儿被不悔剑所救,还拜了不悔剑做义父,如今,风云镖的女儿也已为人妇了。
      风云镖是在走镖时发现不悔剑尸首的,江湖上都知道风云镖因为他救女的义举而和不悔剑引为兄弟,凶手故意将不悔剑的尸体弃在风云镖走镖的路上,挑衅意味十足。
      “正知,”风云镖眉关紧锁地看着这个侄儿,声如沉钟:“你娘今后就要靠你细心照看了。”
      正知一向敬重这位长辈,郑重地点头。
      “如今,你爹的事我也有了猜测,这件事交给我就好。”风云镖放缓语气,“我知道你一直想做点买卖,出去走走带你娘散散心也好,出门在外终归有诸多不便,我们风云镖局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正知一惊,到底还是个少年人,他忍不住追问:“我、我爹的事有眉目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风云镖拍拍正知的肩:“江湖事,江湖了。此事放心交给我,你只要去做你想做的事就行。”
      上完香,风云镖带着女儿走了,留下正知一人沉思。
      那个白发的枯槁老者就是在这个时候和正知搭上话的。
      老者已经在祠堂里待很久了,方才正知与其他人的对话他显然也听到了。但正知惊觉若不是他发话,自己竟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老者的声音沙哑的像一张揉碎的砂纸,带着让人不舒服的尖锐:“你就是不悔剑的儿子?”
      正知还未回答,老者就斜着眼打量着正知的打扮,“哼”了一声,冷冰冰道:“不悔剑竟有你这么个儿子。”说完后,他不满意似的,又沉沉地重复了一遍,“竟是你这么个儿子。”而后挺了挺他僵直的背脊离开了,他干瘦的身体像是一支紧盯敌人而绷到极致的箭,正知只觉得眼前一花,这支淬满经年毒液的箭就离弦而去,不知取何人性命去了。
      三年过去,正知带着母亲到江南去做茶生意,江南的茶叶在辽阔的中原销路颇广。在水泽丰瑞的江南,母子二人意外地与风云镖重逢了。风云镖看起来还是个硬朗的壮年人,只是偶尔弯起的脊背让正知意识到他也在渐渐老去。三年的岁月并不长,风云镖却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这一切都让正知想起从前。从前,他和所有人都以为父亲还能守护江湖十年二十年。但过去三年,他常常会想,如果父亲还在世,这个江湖、这个世界又会是什么光景?而到了今天,他才恍惚意识到父亲也是会老去的,即便他还在世,十年、二十年之后也不一定能够再稳稳地握住那把沉重的剑了。
      风云镖避开了女眷,单独和正知谈话。
      “杀死你爹的凶手有眉目了,”风云镖神色沉沉地看着正知,眉目间带着父辈的威严,“使狼牙刀的是当年侥幸逃脱的山匪,叫张红山;用毒针的是奸臣党羽豢养的武士。”
      正知垂下的手一下子就收紧了,他隐隐觉得,得知凶手这件事将会对他接下来的人生产生极为重大的影响。三年前他无法做出的决定,在今天必须有一个结果了。
      风云镖看过他紧捏的拳头,审视过他隐忍的眉眼,才缓缓开口道:“你想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吗?”
      仿佛一下被按住了致命的穴道,正知感觉自己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烛影幢幢的祠堂中,手里沉甸甸的,无数双眼睛都在等他做出决定。
      “他们在哪?”这四个字仿佛从牙关里挤出来似的,风云镖几乎没有听清他的话。
      “张红山……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在了去桐城路上,被人以快剑削下了头颅,我也是辗转了很久才打听到他的消息。”风云镖顿了顿,“至于那个武士……奸臣党羽被彻查后,他失去了保护伞,两周前有人在护城河里发现了他的浮尸,是被人从后方一掌震碎心脉而死的。”
      风云镖说得并不快,但这段话却让正知思考了很久很久。他本以为三年前的祠堂里,他就该做出决断了,但是风云镖站了出来,说这件事交给他就好。三年后,仇人查清楚了,他本以为自己就该真正有了决断,是否要亲自为父亲报仇。但风云镖又对他说,父亲的仇家,都死了。
      正知这一次是真的茫然了,既有大仇得报的释然、又有事情超脱控制之外的不知所措。江湖事,江湖了,他从未真正踏入过江湖,自然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江湖,他突然发现,江湖和往昔大不一样了。
      但经过三年的商旅时光,正知终究是不同了。他真正走过了脚下的路,看到了失去父亲的江湖光景,那些他曾经只觉得想遥远想象的光景,已经真切发生在眼前了。他像是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巨石,浑身都透露着一种松快,他想:一切都过去了。那个风云诡谲、需要一把剑才能镇住的江湖,那一个个梦到祠堂与剑的夜晚,终于离他远了。就像他父亲允诺过的那样,这江湖在向着好处走着。
      正知郑重地向风云镖道了谢,约定日后还要常联系后,就向着不远处的母亲走过去,就连背影都透着少年人独有的蓬勃意气。
      正知不了解,但数十年浸淫在江湖中的风云镖是了解的,在正知面前言简意赅的几句话背后却有大量江湖人的身影。
      张红山被一剑毙命,那剑又快又狠,一个光滑平整的创口,就让他脑袋掉离身体三丈远,仿佛是当初不悔剑杀死山匪头子的昨日重现。而朝廷根据民意彻查奸臣及其党羽之后,那使毒针的武士就失去庇护。在武士队伍逃匿途中,竟一掌震碎对方心脉而不留下任何把柄,出手的人必然是一个精通隐匿和掌法的高手。
      如果不出风云镖所料,杀死这两人的正是以狠厉剑法出名的快剑客和一位可以说是掌法宗师的老前辈。当初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他也很是惊愕。快剑客同不悔剑莫逆之交,杀张红山报仇尚可理解,但他一时间也没想到老前辈出手的缘由,最终只能归于前辈为了江湖而再次出手。更何况张红山经过十年隐忍早拥有了一股自己的势力,但这本该是后患无穷的一群恶寇却陆续伏法,有的被百姓举报给官府,有的被江湖人捉拿,一些被迫落草的还主动自首。奸臣贼子则是一批江湖人组织民众向朝廷请愿,请愿声势浩大加上一些臣子的出力令朝廷不得不重视。
      看上去杀死张红山和武士的只是快剑客和前辈两人,但这一剑一掌背后却藏着整个江湖。曾经他们以为正义被杀死了,但三年后的今天,他们重新用自己的力量捍卫了正义,原来这并不只有剑法高超的不悔剑能做到,这种力量其实从一开始就藏在掌心里。
      风云镖看着正知挺拔的背影,终于不可避免地认识到自己也老了。兄弟当年拿剑击碎江湖风雨的身影在脑海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人向往侠义的安定江湖。
      刀光剑影的江湖生活终究成为了老一辈的过往,只适合他们在含饴弄孙的年纪当做一种光荣的夸耀,至于年轻人——还是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比较好。风云镖不由得想到,轻松地笑了笑,看来自己好兄弟的愿望依旧在江湖上实现了。
      今年老茶馆翻新了,干净敞亮的大厅里坐满了茶客,十三年前的说书先生还在从事着说书这行,只是脊背弯下去了。此时,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不悔剑当年救人的故事:“面对一山的贼寇,不悔剑竟然毫不畏惧!他提着他那把寒光闪闪的宝剑就向着山大王冲了过去……”讲到高潮处,厅内气氛热烈,角落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小孩捏紧拳头,双眼闪闪发光。
      失去不悔剑的第三年,江湖依旧安好,今日无风无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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