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 过》马蹄

1、第 1 章

　　一

　　她只觉得心一下子堵住了，连气都喘不过来。
　　母亲还在继续着话题，眼里分明有探询的意思。于是她出声了：“我当时和他说清楚的……”
　　然而她突然觉得这种申辩显得格外苍白无力，而且有此地无银的嫌疑。我为什么要分辨呢？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于是她继续叠着手中的衣服，装出很事不关己的样子，不让母亲看出破绽。
　　“你爸也说，多好的一个人，就这么给毁了。他可惜了很长时间，一直不能释怀。”母亲还在喃喃自语，似乎是对自己说，不是对她。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丈夫还没回家，一个人躲进房间。那种沉重终于对她铺天盖地涌来。
　　她突然有种感觉，所有的因果关系就在那里，虽然没有人指证，没有人联想，但是，可能，她就是根源。
　　她抱住头，想找一个很好的理由开脱，可脑海里不断涌起的都是无数的小片段：雨天、吉普车、灰色的脸、抱了一路的玫瑰花、辑毒警察、异性按摩、通报批评……纷乱极了！

　　幸福美满的生活使她显得比少女时更加丰腴，生活的安逸把许多的往事冲归平淡。幸福的、揪心的、痛苦的，似乎都已无关痛痒。
　　大学里，她经历了分手与恋爱，和许许多多的平凡学生一样，有过春花雪月，也适时地回归到现实。工作以后遇到一个实在又爱她的人，于是结婚生子，是很让父母亲放心的类型。
　　然而，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可能回到平静的生活，那种负罪感就象肆无忌惮的藤蔓，在身体里，在心尖上，捆绑束缚。

　　二

　　其实，那段往事只是大学生活中的一段插曲。甚至来得很突然，她都未曾预料。
　　那时，她正随波逐流，一边学习的同时，一边谈着可有可无的恋爱。她之所以觉得自己的恋爱是可有可无，是因为那段恋爱有些被动的因素。
　　她从来不是主动出击类型的。室友们在周末开始一个个失踪，她开始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些乏味。但是，周围实在没有什么人吸引她的。后来的后来，突然就有人开始追求她，她始终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不过追的时日久了，加上别人的起哄，就当是了。
　　她有时很讨厌自己的随波逐流，显得很没主见，甚至她怀疑两个人日渐增长的感情是一种习惯，如同上一辈的恋爱方式。
　　所以，在那个雨天，当一个人从遥远的家乡开着一辆绿色的吉普车，突然来到这个都市的寝室楼下，她马上发现自己乱了方寸。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从小她就认识他，因为是一个镇上的。
　　在她心里，两人之间的距离既很近又很遥远。近是因为他是他父亲的学生，每逢过年过节，他都会来家里坐坐。远是因为他很优秀，是那种很有凝聚力和说服力的人。学校里的活动他永远是组织者，加上他年纪长她很多，她总有些自卑的认为：在他眼里，我一定是个小小的黄毛丫头吧。
　　她始终记得，学校的歌咏比赛中，他铿锵有力指挥的神采，她在台下仰视，心中充满丑小丫的感觉。是啊，就象一只丑小鸭，一个念初一，一个念高三。谁曾想丑小鸭也会长大？也会心思密密麻麻？
　　他还是每年都会来，很少跟她说话，只跟她父亲聊天。偶尔和她打招呼，也是兄长式的，加上他进了公安系统，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更加威严高大。
　　她们一家人都很喜欢他，包括她。从她父母亲的话中，她也陆陆续续知道他的一些传说。包括有哪个哪个女孩暗恋他等等，她们也会在茶余饭后做一下笑谈，她还会傻傻地问父亲：为什么他不理她们呀？要求好高！在她的心里，他应该是个拿得起放得下，很硬心肠而且不为所动的人。
　　当然，所有的假想与臆测都在那个雨天被推翻了！

　　三

　　是啊，那是个怎样的雨天？所有的感觉都翻天覆地的经历了一次大扭转。

　　是周末，雨丝柔和细密，就象少女的发丝。她走下楼来，看着雨中的他，有些惊诧。在灰色的雨幕中，他是那么闪亮，意气奋发的笑意，眼睛里闪着熠熠的亮光。她觉得灰蒙蒙的天空都被照亮了，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强迫感。
　　他说有话跟她说，但她已经记不清大部分的内容。她只是对自己十几年来对他的错觉来了一次大颠覆。原来他一个人疯狂的开了三百多公里车子，只为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而且这个女孩竟是她！原来在他刚强的外表下，也有这么柔情似水的一面。很多的表白都记不住了，但雨夜里的眼睛象星星一样，照亮了一个少女的心扉。

　　接下来的日子就象是神游一样。她感觉自己也完全变了一个人，仿佛有很多沉静的东西受了某种吸引，慢慢复苏并且散发出来。
　　她很喜欢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可是，这种喜欢是什么？是否经过了一个雨天发酵并升华了呢？她懒得去细究，只是在那个雨天里，任由心中的小鹿怦怦乱撞，而后，静静地享受那种幸福与甜蜜。
　　他临走的一天，带着她漫无目的地开车乱逛。夜幕降临，她窝在坐椅上，看路灯在高架两旁飞速掠过，仿佛徜徉在灯的河流之中。随意、温暖，她想：这种感觉真好呀，真想一辈子就这样！
　　分手时，很自然地，她伸手掠了掠他额前的头发。说不清为什么，她只是觉得他不再是那遥远而威严的幻影，而象一个邻家大男孩一样需要呵护与关怀。

　　四

　　他终于回去了，留给她的感觉好象是做了一场梦，甜美的梦。她觉得应该安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眼前的混乱局面。

　　男朋友已明显感觉出她的冷淡，表现得非常烦躁不安，她想分手算了，但有些不忍。自觉不是一个薄情的女孩，虽说不是主动喜欢人家，可是三年的感情也不是说没就没，况且他又没做错什么。
　　另外一个事实是，毕业后她是一定留在都市里的，而他，怎么可能调过来呢？再浓的感情也是经不起空间与时间的隔离的。
　　他断断续续的有信来，但他似乎也知道两人之间的障碍。很稳妥的笔触，问好，偶尔还夹着一些钱要她买水果吃，怕她没人疼的那种不安感。
　　她每天晚上都会不停地想起和他在一起的画面，包括他以前来家里时的音容笑貌，以及他留在她身边的几天里，一个个小细节。
　　她觉得应该拒绝，面对现实，但心里却一再投降。
　　她开始陷在痛苦中。一个还不曾经历过社会种种洗礼的少女陷在了狭小而剧烈的思想斗争中，人明显地消瘦了。而这种痛苦让她也自觉到，其实他已经走进了她的心里。
　　她给父母亲写了一封信，告知了大概。父母的态度还是很宽容，让她自己做决定。她觉得更加无助。

　　三个月后的一天，她终于做出了决定。有时她自己也很怀疑，是什么让自己如此理智而绝情，她只是不停告诉自己，时间会忘记爱情。而且，她想：他是个如此坚强的人，肯定比常人更能承受吧？！
　　她写信给他，非常冷静地分析形势，那种语调让自己都有些心寒。但是，有时清楚而尽早拒绝应该是好事吧？

　　五

　　信终于寄出了。她假想事情就此了结了，结束了。阳光下，她觉得有些恍惚。
　　风平浪静，她略微有些惴惴地过了些时日，还是风平浪静。
　　然后，就是措手不及，他来了，灰色的脸，一个完全陌生的憔悴形象。但他的怀中竟然抱了一束玫瑰花，在灰色的都市里，红得有些颓废。
　　“我这一阵很忙，没关系，我知道你的顾虑。我只是想再确定一下，而且，总要送一束花给你，一直就这么想的”。有些语无伦次，她心里酸疼酸疼的，却说：我考虑了，这样比较好。
　　接过玫瑰花，爱情就谢幕了，虽然眼里有泪光，心里也有痛，但这次真的是了结了。她知道，也这么认为。甚至，她开始假想，过了几个月，抑或几年，会有很多好女孩又开始暗恋他，而他，终于就接受了其中一位。

　　她很快跟男朋友提出了分手，已经欺骗了一次自己，不能再欺骗别人。
　　毕业前的一年中，他来过一封信，说：我内心已恢复平静，每日寄情于山水书画之中。她相信了，但是，从此她刻意回避任何一次过节时他会出现的拜访。
　　一直到她工作，结婚，回家的机会更少了，她几乎没有了他的音训。她也就相信了自己的想法，时间会忘却爱情。而且，经营新的家庭，也是一种很好的忘却。
　　偶尔，她还是会听到他的消息，但不知为什么，她始终没有听到他的婚讯。其实，她有时会想，那是我最想听到的。但是没有。
　　她有时会惶恐，但马上否定了自己的可笑。在当今这个社会，哪里还有对爱情如此坚持的现象？故事里的情节罢了。一定是别的什么原因吧。于是笑着摇头。

　　六

　　十年了，弹指一挥间。
　　如今，她已成了少妇，平淡而塌实的过着日子。很多往事似乎已经消逝，只有在很偶然的瞬间会一闪而过。
　　五年前，她曾经接过一个电话，不知他是如何从父亲那里得来的号码。当时她初为人母，满心是获得新生命的喜悦，记得一直笑意盈盈，而且很兴奋，都记不清他问了些什么。应该是好不好之类，反正很快就完了，挂掉之后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妥，为什么要如此兴奋，都没顾及他的情绪。
　　但这是最后一个电话，从此杳无音讯。从此就真的不再有任何瓜葛。
　　她想：也只能当他是生命中的过客了，错过的，得来的，人生不就是这么无奈的轮回吗？

　　而现在，母亲却带来了这个奇怪而可怕的消息，她呆在房间里，无法忍住悲伤。
　　十年，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吗？应该足以疗伤的。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父亲说，他早点找个人结婚，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了，语气里不无苍凉。这么出色的一个人，怎么会？怎么会？
　　他已经被提为缉毒队长，任务总是完成得很出色。突然，就出事了，说是在异性按摩被抓。在作风严谨的警界，这是不能饶恕的错误。立刻全系统通报批评，免职等等。
　　据说，上司也怀疑是树敌太多，中了圈套，想把他留在队里，但是，他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留下？于是，前途、人生、理想、什么都毁了。
　　她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承受的这一结局，也许，他最渴望的，只是有人伸出手，给他轻轻地掠一下额前的头发。
　　据说，他来到了她所在的城市，可是茫茫人海，他怎么立足？她又如何可能找到他？

　　黑暗中，她泪如雨下。突然，她好象又回到家里的阳台上，把他落下的手套轻轻抛给他。冬日的阳光下，他欢快地跃起，满脸的笑意，她也就呵呵地笑。
　　那个他，不再，不再；时光，不再，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