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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八十一 ...

  •   八十一
      军营中没人找姬凤岐看病。越是老军越是不爱看病,不舒服忍一忍就过去了,越看越出大毛病。姬凤岐天天看士兵出操,演练,出去巡山又回来。
      还真是很难得到大家的信任,姬凤岐心想。雁门关外比较认绿衣服的大夫。黑紫衣服的看着不像大夫,弄不清楚底细。姬凤岐坐在马厩栏杆上跟马讲话,马不停地嚼草。铁御城还是对他有疑虑,不然不能一直放在身边看着。想想也对,莫名其妙出现一个人,就算有文书,那玩意儿能作假。如果不是今年安东都护府没征召军医,姬凤岐也犯不着自己一个人往这儿跑,证明身份都困难。铁御城不信任他,又不放他走。如果姬凤岐提出离开或者自行离开,八成会被真的当成细作探子逃兵当场格杀。所以只能尽量“懂事儿”,没人有空跟着他的时候,他不出营地不乱跑,老老实实待着。
      跟马聊了半天,姬凤岐猛然发现马嚼草料的碎渣全洒他头发上了。姬凤岐跳下马厩围栏,大马仍然一脸淡定地嚼马草,一切都不干它事。姬凤岐摸摸大马脸:“学习了,马兄,我得跟你一样,万事与你无关,万事也于我无关,过一天,算一天。”
      铁御城巡山回来,急匆匆赶回营帐。他是不知道着什么急的,以前那不过是睡一觉的地方,甚至不在那里睡在其他地方随便对付一晚也行。抬头正撞上姬凤岐在营帐门口洗头,水中拖起长长的乌亮的头发,吓得铁御城慌慌张张转开眼睛。姬凤岐用大布巾擦头发,看到铁御城,笑着打招呼:“都尉,今天回来得早呀。有没有什么需要效劳的?”
      清凉的水汽蒸腾着透着苦的香气,一把勾魂的大钩子,在铁御城头顶上挑衅地晃来晃去,晃来晃去。铁御城咳嗽一声,没吭声。
      姬凤岐知道铁御城不怎么爱讲话,并不等回答,擦干头发晾着,开始收拾千机箱。收拾来收拾去,并没有人找他看病,难免失落。铁御城只担心姬凤岐大冷天的洗头着凉,往炉子里添了些柴。柴的数量每日有定量,毕竟白狼山上荒得很。铁御城亲自下山去弄柴,确保姬凤岐每日都暖暖和和地待在营帐里。
      姬凤岐对着阳光检查太素九针,微微前倾,湿润的发丝中探出白色的脖子,像雪破乌云。
      铁御城转身走了。

      忻州最近闹流寇,人心惶惶。总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朔风寒夜,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被人打翻在地按着搜身,心里惨叫着后悔今天出门。他的脸被踩着,被人被人扯下裤子检查藏没藏钱,心里羞愤已极,恨不得立时就死。忽而有个声音从天而降,问他们:“干什么呢。”
      书生挣扎着呼救,一阵拳风击打骨骼的闷响,接着身上一轻。他勉强爬起,看到四散摔在地上的流寇,唯一站着的人,是个表情漠然的丐帮。隆冬黑夜中只能看到丐帮戴着云遮幕,一只手拎着个质量不怎样的酒坛,另一只手拿着根……树枝。丐帮看他还能站起,转身就走。书生被裤子绊了个踉跄,扑上去握住丐帮的手,泪如雨下:“大侠!大侠别走!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求大侠让我表表心意!”
      丐帮转过身,很冷淡:“你需要人护着继续摸黑走夜路,是吧。”
      被人说中心思,书生也不羞赧:“实不相瞒,确实需要大侠和我一起回家,但必有重谢!”
      丐帮灌一口酒,一仰下巴,意思让他穿好裤子。书生收拾衣冠拿回自己被劫掠去的钱,趴一地的流寇装死,谁都不敢动。书生背着丐帮把钱收好,丐帮什么都没说,一路不远不近跟着书生,跟他没有话讲。到了地方还是要走,书生却说:“我觉得大侠面善,这天寒地冻,求大侠赏个脸,让我整治些粗茶淡饭以表谢意。”
      “这里还不是你家。”丐帮说。
      书生理直气壮:“不是,请大侠稍一等我,我马上出来。”
      虽然戴着云遮幕,书生感觉丐帮翻白眼。无所谓,不在乎,顾不上。书生进门又慌张出来,看丐帮抱着胳膊靠墙,还真在等,长出一口气。丐帮冷淡道:“你那顿‘粗茶淡饭’,得准备得丰盛点。”
      书生大喜:“一定一定!”
      丐帮就陪着书生转了大半夜,濒临暴发,书生连连说:“都处理完了,都处理完了!”
      两人冒着冰碴细雨走,书生横下一条心,决定真的好好请这个丐帮一顿。丐帮灌一口酒,一路无话。书生笑:“丐帮的大侠,还没请教尊称?学生梁哲,单字圜。”
      丐帮冷笑一声:“乔慕。”
      书生一愣:“跟那个长安总舵主重名呢!”
      乔慕“看”他一眼。梁哲乐呵呵:“实不相瞒,我在长安待过半年备考,那时候街头讲话人最爱讲丐帮的故事。”
      乔慕漠然。梁哲硬是没话找话:“大侠有落脚处?学生家里开了个书画铺勉强度日。若是大侠想在忻州落脚,学生愿意替大侠作保。”
      “不用。我要去雁门关。”
      “哦哦哦,大侠要去襄助苍云军?”
      “不,找人。”
      好在眼前就是梁哲家的书画铺,前面门脸儿后院是住宅,总算终止尴尬的聊天。梁哲打开书画铺请乔慕参观:“乔大侠稍等,我知会一下内人准备酒菜。”
      乔慕站在书画铺子里看墙上的挂轴,梁哲立刻掌灯递给乔慕。乔慕无事可做,只得看画。他不过是想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并未真想要什么“酒菜”,何况这个读书人一开始处处失礼处处轻视。倒是这家伙的眼力品味是不错,这些挂轴里竟然有真迹,仿品也算有名的仿家。看着看着,乔慕举着灯的手一抖,灯中火苗剧烈颤动。他看到一副根本没有完成的工笔肖像,被书画铺老板精心装裱,挂在墙上。画中神采飞扬剑眉星目的英俊郎君,含情带笑,看向画外。
      梁哲跑到前堂来,看乔慕呆呆地看那副未完成的画作,笑道:“乔大侠喜欢这幅画?”
      乔慕只是看着,一动不动。
      “可惜是没画完的。我在长安大风天里捡到的,这般画工,实在是少见,因此只好带回来,装裱一番。大家看到这幅画,总是要问‘没画完你装裱什么’,大侠倒是识货。”
      乔慕轻轻一笑:“你没发现。”
      梁哲一愣:“发现什么?”
      乔慕手指轻轻一点画中男子的脸:“这画里的,就是我。”
      梁哲吓一跳:“啊?”
      乔慕伸手摘了云遮幕。左眼皮垂着,在灯火光影交错中分外狰狞。右眼仍是画中的模样,只是早没有画中人神情生辉。梁哲半天说不出话来,乔慕轻轻抚摸画面。阿岐原来真的给他画像了。什么时候画的,又什么时候扔的?是那天晚上漫天的白色书稿么?描绘时的一笔一笔都是深情,默默开始,默默停止,默默地被丢弃,从头到尾,乔慕不知道。
      乔慕卷起小小的挂轴,按在心口,对梁哲道:“不需要你的酒菜了。把它还给我吧。我还要谢谢你,你救我了的命。”

      鱼云小队巡山,晚上才回来。一行人马慌慌张张抬着鱼云,手臂和腿部全都缠着布条。别将赶紧找铁御城:”都尉,鱼云摔进猎户陷阱中,伤口深得很,止不住血!”
      鱼云倒是没吭声,铁御城举着火把上前查看,十分冷静:“白狼山上什么时候有猎户陷阱了,查过没有?”
      “我留了人,估计这里面有诈。”
      别将接过铁御城的火把,铁御城就着光看鱼云胳膊大腿上的伤,捆得乱七八糟的布条全透了,还在往外涌血。铁御城不着急是假的,一时之间竟然在想“怎么办谁能处理”。身后温温柔柔的声音提醒自己的存在:“都尉,让我看看吧。”
      铁御城者才想起来姬凤岐!他连忙让开地方,姬凤岐大略一看:“劳烦军爷把鱼云抬进都尉帐中,我要处理伤口缝合。都尉,尽可能把油灯蜡烛之类的东西搜集在一起,我需要光亮,越亮越好。”
      还要干净的水……不指望了。火头军别说那俩大铁锅了,就是小灶锅,上回姬凤岐去借来烤毕罗,先刷了半个时辰。姬凤岐急中生智:“有酒么,封泥都还在的酒,别开封泥都给我搬来!”
      三个大酒坛子搬来,姬凤岐愣是弄不开封泥。铁御城帮姬凤岐拍开封泥,姬凤岐让铁御城扶着酒坛倾斜,他用酒净手,再用酒冲洗鱼云的伤口。没有干净的水用酒只是下策,因为酒会带来剧烈的疼痛。他轻轻安抚鱼云:“有点疼,但是你伤口里的污泥得冲出来。忍一忍。”
      铁御城对准伤口一倒酒,鱼云一嗓子惨叫,吓得围在帐外的军士探头探脑:“怎么了怎么了!”
      铁御城横着心倒酒,鱼云再怎么喊都不停,直到姬凤岐观察冲到铜盆里的酒血色清亮才停止。腿这么办,接着是胳膊。鱼云奄奄一息,姬凤岐搂着鱼云上半身,温柔润泽的离经内力源源不断涌进鱼云体内,鱼云缓过一口气,终于没彻底过去。
      铁御城行军这么多年才知道缝合还得缝好几层,最外一层可以用桑皮线或者干脆缝衣线。
      姬凤岐温柔安抚他:“羊肠线还没做好,我用头发给你缝伤口,你别嫌弃。头发缝伤口最里层,不用拆线,自己会消失,你不受二茬罪。”
      鱼云劫后余生看姬凤岐,突然用手背蹭一下他的头发:“像绸子一样漂亮,为啥嫌弃。”
      铁御城默默看着,移开眼睛。

      鱼云昏睡,姬凤岐拉着铁御城到帐外低声道:“鱼云受的伤很凶险,擦着大腿上最大的血管。这根血管断了,等到鱼云回营地,我师父都救不回来。明天你想办法让全白狼府的兄弟们聚在一起,我来教你们身上哪些血管重要,打架的时候必须保护好。只要气血不损伤过多,还有一口气,我都能救回来。鱼云伤成这样晚上势必起热,我要看顾他整晚,明早烧退即表明平安。委屈都尉去鱼云铺上挤挤。”
      铁御城晚上当然也没睡。他站在帐外,看姬凤岐在灯下照顾鱼云的影子。擦汗,喂水,换里衣,纤丽的影子温婉地笼在光中,铁御城伸手一够,扑了个空。

      第二天鱼云烧退,姬凤岐松口气。鱼云尚需休息,姬凤岐还有要紧事干。铁御城把八百人分成两组,一组四百人照常巡山值岗劳动,一组四百人听姬凤岐讲什么血管。姬凤岐罕见脱了万花大袍子,穿了件短打,整个人在寒风中薄薄一片。他瑟缩着跟四百个人讲什么血管,声音上不去,全都听不清。铁御城解下自己皮毛毛的大披风给他裹上,姬凤岐煞白的脸才有点气色。他清清嗓子,提高声音问大家:“血是怎么来的呢?”
      士兵面面相觑:“肉里的……吧?”
      姬凤岐晃晃双手:“大家看看自己的手背。虽然大家都叫这些青蓝的条带叫青筋,其实它们是血管。血脉所行之路,脏腑互相连属,其形如纩缕,如丝网,自脏腑入三焦,而外达于遍体,枝干交错,络绎不绝……意思是,所谓气血,我们全身都是这种脂膜管子,血液在里面运行,遍布全身,给脏腑送‘气’。所以这种管子叫脉络,隧道,统称血脉,或者血管血络,像蜘蛛网,又像大树。树枝有粗有细,有干有枝。血管就是我们身体里的树。大家想一想,一棵树,树枝弄断一些无伤大雅,粗树杈弄断一根,大树就仿佛断一臂。要是树干断了,整棵树全完。我们身体里拢共好几个这样的地方,一旦损伤,就是斩断树干,无法止血,必死无疑,神仙都救不了。”
      不知道谁恍然大悟:“对啊,杀鸡么不是。”
      一众大笑,铁御城刚要瞪眼,姬凤岐也笑:“对对对,你看我这一篇废话!就是如此,杀鸡。一只鸡,只割一处,全身的血一刻便放干净。那便是砍断了那只鸡最重要的大血管。如果是人呢?大家想到哪里?”
      终于又有人回答:“脖子跳的那里?”
      “对,这个最重要。实际上还有几处,指给大家看,大家一定要记住!”姬凤岐解下铁御城的披风递给他,抬起胳膊指给大家看:“腋下此处,一定要特别注意。我师父说过,一些蛮……咳一些地方性传统剑技,腋下是重点攻击目标。因为此处血脉深,气血丰沛,一旦伤到,气血一泻千里,止血非常困难。像上臂内侧这里的大血管,虽然一样气血丰沛,但是好止血啊,用布条一勒就行了。大家想想,杀鸡那刀捅到腋下,隔着肋骨,怎么止血。”
      姬凤岐看到有人龇牙咧嘴了,效果不错:“还有一个,搏斗中最容易伤到的地方,大腿后侧。根据我师父的经验,大腿后侧通常不是‘砍伤’,是搏斗中摔打,踩踏造成的。战场上兵刃多,摔倒时向后一坐,或者摔进陷阱,例如鱼云,伤到大腿后侧的大血管。我教大家如何止血,大家记住了。”
      ……记不住,什么近心远心的。一帮士兵知道怎么写自己名字的都没几个。铁御城听懂了,快刀斩乱麻:“出血特别狠的时候,先摁伤口,然后在伤口上边勒一勒,上边不管用再换下边,上下上下,先上后下。”
      铁御城后怕。他听明白了,鱼云昨晚只是万幸没伤到大腿后侧的血管。万一鱼云伤到那根血管,就昨天晚上那乱七八糟的捆扎,鱼云是要死半路上。如果鱼云伤了大腿后侧血管,为了止血,得捆伤口上方,距离心脏近的位置。
      姬凤岐叮嘱大家止血也不能一口气只是勒,容易把胳膊腿给勒得坏死。要数数,数三百下,放三十下。只要坚持等到他,一切就都好了。

      上午四百人,下午四百人。姬凤岐讲得兢兢业业,铁御城站在旁边默默听。这帮鬼见愁记得住才奇怪。只是铁御城听了两遍,融会贯通了,明早早训单独留下左右果毅都尉,别将,兵曹还有六个校尉,让他们几个搞明白了,各自回去教手下旅帅火长。
      不过下午的讲解就比上午顺利多了,小姬大夫上来就讲杀鸡,然后教大家如何避免被人当鸡放血。大家笑,姬大夫就笑,心情爽朗。一个校尉看铁御城面上居然也有笑意,心惊肉跳假装没看见。
      后来大头兵们给刺腋下和大腿后侧之类,意想不到又放血效果绝佳的招式起了个外号,叫“杀鸡招”。姬大夫本意是想让他们保护自己,他们却搞明白如何更高效地搏杀。
      不过这时这地,还没有想的那么远。铁御城专注地看着姬凤岐薄薄一片,穿着短打在寒风中坚持给大家比划搏斗中要保护哪里,受伤后如何止血。
      于是面露笑意。

      讲完血脉,晚上给鱼云换药。鱼云退了烧就彻底闲不住,东摸摸西摸摸。见姬凤岐记录他伤势的纸笺很奇特,拿起来对着灯瞧,淡淡色彩的花鸟鱼虫。鱼云惊叹问:“阿岐哥,这是你画的?”
      姬凤岐淡淡回答:“不是。我不会画画。”
      鱼云还是对着灯看:“真好看啊,谁画的?”
      “我一个……已故的友人。就剩这几张了。你喜欢,送给你。”
      鱼云心想阿岐哥死掉的朋友还挺多。但拿着几张纸笺还是很开心的,仿佛拿着几片永恒的春天。在白狼山上,足以慰藉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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