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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七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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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姬凤岐迷茫中,感受到了巨大的暖意。他糊里糊涂以为自己还在长安郊村,那厚厚的温暖是乔慕终于上床来,他钻进温暖中,一刻也不想离开。
铁御城是隶属安东都护府饶乐都督辖下的白狼折冲都尉,折冲府说白了就是分驻军营。他这个折冲府常驻白狼山,人数不多,八百来个人,属于下府。今天照例巡山,莫名其妙捡个万花大夫。长史查阅姬凤岐的随身文书,文书倒不像假的,说他要去安东都护府当军医,安东都护府大了去了整个东北都是,他要去哪儿?白狼山极苦之地,连多余的营帐都没有,只能让这个小大夫睡铁御城帐中。小大夫倒是不起热,就是缩在被褥中使劲打哆嗦。铁御城忙一天军务疲惫至极,卸甲刚躺下,小大夫立刻钻进他怀里。铁御城一惊,拍他也拍不醒,睡得深沉,倒是不怎么发抖。铁御城僵硬地躺着,怀里缭绕香气。
第二天铁御城起床整装洗漱早训完毕,小大夫竟然还没醒。他觉得不大对劲,用冰冷刺骨的雪一抹小大夫的脸,小大夫睁开眼睛,目光不聚焦的一瞬,嘴唇蠕动了几下。
姬凤岐的眼睛跟着陌生人一动,陌生人半背着半开的帐帘,凛冽英俊的高大军人披着阳光低头看他。
“怎么称呼?”
“姬凤岐……”
“嗯听你这口音,长安的?”
姬凤岐躺着,声音虚弱。高大的军人取下取暖用炉子上的一把铁壶,倒一杯热水,热气蒸腾。姬凤岐眼睛转动,环顾四周,完全不同中原的风格。
“不是……长安旁边,万花谷……”
“哦那你是大夫?”
“是……”
“既然在长安边上,怎么不去长安,跑我们这里,多苦。”
军人把略凉的水递给姬凤岐,姬凤岐蠕动着坐起,双手抱着微烫的水杯:“我……擅长外伤,到这儿来,能帮人,也能积累更多经验。”
军人面无表情:“是,有道理。”转一想,“敝职白狼都尉铁御城,正是安东都护府辖下。”
姬凤岐看这个铁御城心里有点发憷。他仿佛是雁门关外一切冷酷与残忍的美景的具象,不苟言笑,声音没有情绪,神情看不出深浅。铁御城说他这里是安东都护府辖下什么意思?姬凤岐小心翼翼问:“军爷这里缺大夫?”
铁御城沉默,姬凤岐察言观色:“如果能帮到都尉,甚幸。”
铁御城面上似乎有一点微笑,但仿若涟漪,再难察觉。
天策驱逐泾源军,幸存还能动的江湖门派在城中搜捕流寇。尹松倒是在一堆碎瓦下看到了梁王。硕大肥胖的身躯埋着,露出肥头大耳双下巴。尹松想到自己的隼小笋,没什么不好就是贪嘴,被挂在树上的肉条吸引,梁王几箭不中发怒,最后一箭射穿,小笋在地上挣扎,梁王骑马上去把小笋踏烂。
怎么这些皇子皇孙跟小笋一样狼狈了呢。
梁王睁眼看到尹松,张着嘴嗬嗬地叫,尹松觉得肯定不是哀求,是命令,命令尹松救他,尹松救得不好还得治尹松的罪。尹松看一眼梁王肥腻的脸上汗水口水横流和成泥,觉得恶心,捡了片瓦盖在梁王脸上,站上去。
有人过来跟尹松打了声招呼,尹松站得笔直,双腿往下运行内力,面上微笑点头。打过招呼那人也就走了。尹松脚下咔嚓一响,红的白的稀的稠的在瓦片下四散喷溅。
尹松轻巧地走开。
丐帮长安总舵主乔慕为护驾得了嘉奖,回驻点养伤。几个万花大夫会诊,他左眼是保不住了,必须尽快摘除,否则累及右眼。乔仰闭上眼又睁开:“多劳大夫们。”
乔慕昏了两天,刚醒就听见门外有说话声,是尹松跟乔仰汇报:“这一叠信是万花谷一个弟子给我的。总舵主写给姬大夫的信,姬大夫早不在谷中,所以退回来。”
乔慕缓缓地眨眼,猛地坐起,疼得躺回去。乔仰进来,手上一叠退信,随意一放:“乱动什么。”
乔慕缓两口气,咬着牙坐起,捂着左眼就要下床。提恩雅上前轻轻按住他:“无论做什么,都先养好伤。不然你能去哪儿?”
乔慕白着脸:“我去万花,问问清楚。”
提恩雅叹气:“人家不在万花谷,你问谁?”
乔仰皱眉:“你老老实实养伤,其他再说。”
乔慕坐在床边,捂着左眼,那里已经凹了下去,缠着绷带。右眼前乱冒金星,也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提恩雅看见乔慕左眼绷带正在浸红,慌忙出去喊万花大夫。万花孙大夫进来看,当着乔慕没说什么,出门跟乔仰和提恩雅说:“千万别让他情绪太激动。不利于伤口。我正好要换药,会很疼,你们帮我摁着点。”
换药要掀开耷拉的眼皮清理里面的脓液,乔仰和提恩雅差点没摁住乔慕。乔慕脖子青筋几乎炸开,他硬咬着牙一声没吭,可全身肌肉却脱离他的控制,乔仰和提恩雅又不敢真使劲,提恩雅用魂锁锁着乔慕,最后不得已往乔慕嘴里摁了一颗圣药。孙大夫眼看着乔慕吞了个什么东西就昏睡过去,肌肉也逐步松弛。疼痛不是最困难的问题,疼痛造成肌肉痉挛才是外伤治疗的最大问题,剧烈的痉挛能让肌肉自我扯碎伤口,跟意志力完全无关。
清理换药完毕,孙大夫终于忍不住:“如此神物可否见赐一粒?”
提恩雅给了孙大夫一粒:“其实,给您也没用。主料是从天竺来的。这玩意儿名字叫圣药,能止痛,可是不能多服,极容易产生心魔,致人疯癫,根本……和神圣一点关系都没有。”
孙大夫心念一转突然想明白药丸是什么东西做的了。他长叹:“自麻沸散失传,便再无两全之法。”
提恩雅送走孙大夫,明天还得换药,还是折磨,但圣药是不能给了,明天开始得靠乔慕自己熬。乔仰看着全无血色的乔慕,想起六岁的弟弟。跟他走散了,他被人群裹挟在前面,弟弟在人群后面哭着追不上。两年之后再找到他,瘦骨嶙峋,浑身溃烂,小脸上就剩一对大眼睛,不认识他了,怯生生地看他……乔仰坐在床边手肘撑着膝盖捂住脸。
提恩雅送孙大夫,问裴大夫和他徒弟姬大夫的事情。万花谷说大不大说小也真不小,大多数同门一到年纪就外出游医,可能都没见过。裴愈在万花中声明显赫,但他的徒弟,孙大夫知之甚少。提恩雅送走孙大夫,看着乔仰捂着脸一言不发,长长一叹,走上前用手摩挲他的背:“你不是说过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许久,乔仰声音嘶哑:“我把他扔到长安来,以为会很安全。”
“但是他确实很出色啊。帮了你大忙,你说你都没想到。”
乔仰下定决心:“他写信求我好几回,不想在长安待着。不待就不待,我带他回君山。我就不信,在君山还护不住他。”
提恩雅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天策大将军李慎找到凌雪阁词林,交还凌雪阁密符。两厢验证,收符归档。词林最终还是忍不住问李慎:“李大将军,给你送信的凌雪阁呢?”
李慎回答:“给我送信的是个纯阳道长。”
词林握拳:“纯阳道长提没提凌雪阁?”
“他说是一个凌雪阁死前让他来送信,为了救长安。道长跟着天策一同杀进长安城们,再之后就没见到了。”
词林强自镇定:“多谢李大将军。”
白野走了。武宴最终也走了。上一次武宴的腰牌回了墓林,武宴拎着两把链刃杀出重围重回凌雪阁,这一次武宴的腰牌都失踪。长安城满地血肉模糊尸体,他们一时全是武宴,一时又全都陌生。又是一天,又要日落,还没来得及清理的长安一下子整个没入深渊,往下落,往下落,掉入十八层地狱,唯一还有光亮的大明宫,剪影像是阎罗殿。词林站在碎砖烂瓦和尸体上发呆,在沉寂肃杀的暮色中,飘来暖光的灯笼。词林这时候才听到哭声,四面八方的哭声,活人的哭声。长安里的平民默默地死去,默默地幸存,甚至词林都忘了,长安有百多万的人口!长安所有照明全部损坏,一旦入夜完全陷入绝望的黑暗。那些漂亮的灯笼,温柔地划开黑夜,温柔地照亮幸存平民的视野。
各坊间更大的哭声传来,人完全成了动物,只能跟着灯笼,跟着光亮,游弋在阎罗殿前。
保卫长安的人也砸烂了长安。人们只能看到在废墟中给他们一丝光亮的人。
词林看着那些提灯的神棍悠然地走在坊间街边,人们哭着拜伏祈祷——孙策杀于吉。词林耳边突然就想起来武宴的声音,孙策杀于吉,孙策被气死了,于吉“成仙”了。词林大笑着转身离去。
姬凤岐在铁御城的帐中住了几日,体力恢复很快,不好意思地说:“铁都尉,我不能总是打扰你。”
“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们这儿没别的地方了。”
姬凤岐轻轻下床轻轻洗漱,铁御城眼睛跟着他动。姬凤岐收拾完了要去四周转转,看铁御城一直观察他的千机药箱,十分大方地打开所有机关给铁御城看:“都是装着药材工具而已。”
铁御城只用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神看着。鱼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惊艳不已:“好厉害啊!”
姬凤岐吓一跳:“是我一个去世的友人给我做的。唐门,听说过么?”
鱼云心里舒口气,幸亏没强行砸开看这个箱子:“巴蜀,那可远。”
“是呀。”
姬凤岐打算在周围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利用的药材。鱼云陪着他,高大少年蹲在一旁看他尝百草:“你真不是花妖呀。”
姬凤岐笑出声:“让你失望了。”
鱼云所幸盘腿坐下。安东都护府的军服和苍云军的有几分像,古朴简练,没那么多花哨。鱼云个子不矮,但是动作着实活泼,思维也跳脱,姬凤岐问他:“你多大?”
“十五,马上十六。”
“小将军年少有为啊。听铁都尉说,你是他亲弟弟?”
鱼云皱着眉问:“你们为啥就非得拆开我哥的名字喊呢。”
这话把姬凤岐给问愣了,什么拆开?鱼云解释:“我哥就叫铁御城。”
姬凤岐瞬间明白过来:“你哥不姓铁啊……”
“我们一族都没姓这个东西,上报朝廷的文书麻烦得要死,非得有姓,只好拿部落名当姓。连着写老长一串,更麻烦!”
姬凤岐暗自道,疏忽了,他五个姐姐都没姓呢。拆开名字念确实不礼貌。姬凤岐背着药箱站起,想往更深处走走,鱼云看他那大药箱子:“姬大夫,我给你背着吧。”
姬凤岐笑着摇头:“比这更难背的我都背了。没事。”
两人说说笑笑,在白狼山上探索。
连着几天,姬凤岐大致转转白狼山,在营帐里准备器具药材,却始终没人来找他。鱼云特别直爽:“大家还是相信药宗。”
“大家信不过万花呀。”
“也有点,毕竟之前都没见过。”
鱼云特别喜欢听姬凤岐讲长安,物华天宝,千顷宫阙,好像传奇里的“天庭”也不过是仿造长安。姬凤岐跟他讲长安的美食,逗得鱼云犯馋,眼睛亮晶晶,看着可爱。鱼云说长安有西边来的“毕罗”,那是什么味儿。姬凤岐一顿,笑着回答,太贵了,他也没吃过。
鱼云问姬凤岐:“长安好不好?”
姬凤岐回答:“长安好不好跟长安的人有关。有惦念的人,长安就好。”
鱼云托着下巴看姬凤岐忙来忙去:“那姬大夫你在长安有相好么。”
姬凤岐平静回答:“没有。”
鱼云很震惊:“为啥没有?长安人都瞎啊?”
姬凤岐很不高兴,不轻不重拍鱼云的肩:“不准这样说。”
鱼云显然发现这么讲话不合适。可是他们这样生在苦寒之地的人,从出生就战天斗地,有话就得说有屁就得放,不然下一瞬说不定就死,全憋肚子里。鱼云挠挠头:“我是说,姬大夫这样的,我们这里早被抢着定亲了。”
“那你哥定亲了?”
“定了,这不是前段时间跟傒兵有战事么,我哥把亲退了,免得耽误人家姑娘。”鱼云打眼一看姬凤岐面露忧伤,大笑:“姬大夫你难过什么?我哥都没见过那姑娘,小时候家里给定的,连年打仗我家就剩我们兄弟俩,我哥说他哪天就马革裹尸,不害人了。”
鱼云很轻松地讲连年征战,讲他们家就剩他们兄弟俩,讲他哥为了不害姑娘去退亲。白狼山兵营里的兄弟们都一样,比他们惨的更多,早麻木了。
姬凤岐什么都没说。铁御城不苟言笑天天板着脸,为了陌生姑娘去退亲,救了姬凤岐还收留他。姬凤岐运气一直不大好,但他总能撞上好人。
铁御城从外面进来,皱眉看鱼云。
鱼云笑嘻嘻:“我喜欢听姬大夫讲长安。”
铁御城低头看姬凤岐整理药箱的侧影,心里冒一句,长安人肯定不都瞎,但长安里肯定有人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