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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   二十
      那时,他用那剔透晶蓝的眼睛看着他。
      蓝眼睛在长安并不罕见。但陆亚丹这种澄明莹蓝,雨后晴空的眼睛,只他一人。那样毫无杂质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唐佚行。唐佚行,认栽。
      唐佚行轻声问陆亚丹,你知道你要干什么吗?
      陆亚丹急得发疯,不得要领。他比唐佚行个头高那么多,年龄却比唐佚行小,手忙脚乱就是进不去。唐佚行叹口气,轻轻把陆亚丹推倒,跨坐上去。
      你别动。我教你。
      第一次被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柔软包裹,紧紧一攥,陆亚丹差点背过去。长了张极致的风流浪子脸,其实什么都不懂。肌肤如玉鼻如椎的胡儿,对中原官话一知半解,表情总是懵懵的。受伤不敢找大夫,胡乱用炉灰差点搞死自己。唐佚行心里泛着疼,温柔接纳他,看着皮肤本就白的陆亚丹,全身红得烧起来。
      唐佚行轻轻抚摸他金棕色的头发。

      唐佚行惊醒,一甩千机匣挣扎跳起,接着剧烈咳嗽。躺在一边的姬凤岐也醒了:“怎么了怎么了,做噩梦?”
      唐佚行满脸汗,用千机匣对着屋顶,瞪着眼睛。他是做梦了。不吓人,没有鬼怪,甜甜的噩梦,害他落得如此境地的噩梦。
      “花花,我说你别害怕。屋顶有人。”
      姬凤岐瞄着寺庙外面,天光见亮,要出太阳。昨天没感觉,睡了一觉才发现下嘴唇疼,咬太狠了现在还满嘴血腥味。
      “现在江湖上大哥大姐们都喜欢站屋顶?”姬凤岐径直往外走,唐佚行压着嗓子都叫不回他。姬凤岐走到院子里,叉着腰抬头往上看,屋顶上停着几只鸟。
      “烧糊涂了你。这四周哪有什么人。”
      唐佚行一愣。他昏之前听到的声响,那步法奇特,不像是明教的,反而还有点官威。神出鬼没轻易不出手还带点官字头的,谁?
      凌雪阁?
      这群阎王,没比明教好多少。凌雪阁对各门各派向来冷眼旁观,只要不危及他们的君父江山,乐见江湖草莽互杀。他们昨天来监视什么?打算控制事态?问题是几个明教劫杀一个唐门,犯得着出动凌雪阁???
      ……哦对,这里还有个陪绑的万花。
      姬凤岐还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活动胳膊腿,最后伸了个懒腰,对危险无知无觉。

      初步计划,唐佚行在破庙里养精蓄锐,稍微好一点了,立刻返回洛阳。姬凤岐刚好打听了去洛阳的车马费。到了洛阳就是到了唐佚行自己地盘,从洛阳回唐门。唐佚行身上没钱,姬凤岐决定动用师父给他的钱,帮助唐佚行逃跑。
      “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你先保命重要。唐锤锤,以后别滥好心了。你是杀人的,我才是救人的。你才救了一次人,就惹上这些。”
      唐佚行苦笑:“我知道,我记住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画人画皮难画骨。”
      姬凤岐心里一动:“你别说,除了皮囊,骸骨其实大同小异。”
      唐佚行一愣,姬凤岐拍他的肩:“普通人只会被骷髅吓到,但会被皮囊害死。”
      唐佚行仰天长叹:“说到底,我就是个俗人。”

      破庙偏僻,等闲没人来。唐佚行是正宗唐门杀手,什么苦没吃过,有片瓦遮雨就算不错。姬凤岐一本正经地安排唐佚行有人来就躲佛像后面隐身,唐佚行听得特别认真。睡一晚上地板,浑身疼。姬凤岐决定回家背点被褥来,被唐佚行制止:“别闹,在破庙里有吃有喝有被褥,那万一有人来我隐身有啥意义?一看就有人长住呢。”
      姬凤岐一想也对。他打算直接进城给唐佚行买点东西吃。唐佚行忧愁:“花花啊,你咋不知道害怕啊。”
      大概因为没有跟明教直接对峙的经验。姬凤岐心想,毕竟他也并没有很无畏,凌雪阁就能吓死他。
      “被胡人搞死的也不差我一个了。”
      唐佚行打住话头:“花花我想吃芝麻饼。”
      买芝麻饼到不需要进城,他们村里人有做的。姬凤岐背上药篓回村给唐佚行买芝麻饼去了。唐佚行看着姬凤岐的背影叹气,他唯恐连累了这个小大夫。这个破庙也不是什么隐蔽场所,明教找到这里轻而易举。然而可笑的是唐佚行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为啥被明教追杀。毕竟陆亚丹只是拿他挡箭,明教没理由那样追着不放。明教唐门虽然干的都是一个营生,说到底其实没有什么冲突,现在唐门都撤出长安了——对了。
      有仇。
      枫华谷嘛,差点忘了。
      合着陆亚丹是为了枫华谷的事儿报仇来了?
      唐佚行终于想到这一层,笑得前仰后合,原来姬凤岐说的是对的,姬凤岐一直都是对的,明教记着仇呢。他抹一把笑出的眼泪:“日。”
      可不就是日完他再用他,最直接最残酷的羞辱。
      唐佚行缩在佛像后面,一动不动。

      姬凤岐背着药篓走回村。破庙和村里离得不近,姬凤岐也没着急,反正家里没人。从来就没人会等姬凤岐回家,乔慕早出晚归隔三差五直接不来,姬凤岐什么时候回家都得面对黑洞洞的门窗。现在唐佚行需要时间,一个人静静捋一捋思绪和情绪,姬凤岐也不能着急回破庙。这下好了,到哪儿都是多余的了。
      昨晚下了一夜大雨,短暂洗干净人间。姬凤岐喜欢看这个时候的景色,无论什么颜色都明艳活泼几分,生机勃勃。姬凤岐试图调出这种感觉的颜色,但总是失败,毕竟买不起贵颜料,索性放弃了。姬凤岐流连美景,磨磨蹭蹭溜溜达达往回走,看到站在家门口的乔慕。
      乔慕嘴唇都没有血色了。木愣愣地发呆。昨晚丐帮总舵传讯一夜,长安城内外没有见到姬大夫。并不是上次被“掳”到天策营的情况。丐帮找不到的人,多半是……离开了。乔慕反复在想这个问题,姬大夫离开了的话。怎么办。以至于看见姬凤岐,甚至还反应了一会儿,眼珠子才微微一动,缓慢地眨一眨眼。
      “……阿岐?”
      姬凤岐惊诧:“你站在这儿干什么?等人?脸色怎么这么吓人?”
      乔慕面色渐渐恢复生机:“你……回来了啊。”
      姬凤岐捏住乔慕的手腕:“当然,我能去哪儿。你这脉象,遇到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伤心?”
      乔慕微微一笑:“我……没遇到事儿。你回来了。你回来就好。”
      姬凤岐回头看:“你等谁?进屋等吧。”
      乔慕看到姬凤岐被咬破的下唇。一攥拳,又松开。姬凤岐进门,一边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没多久。”
      “嗯最近你忙。”
      乔慕抬起脚,小腿裤管轻微刺啦一响。他站了一夜,大雨混着血把裤子靴子凝固在皮肤上。姬凤岐刚放下药篓,乔慕扑上他背后,紧紧搂住他。
      “怎么了?”
      乔慕没吭声。
      姬凤岐从来不问乔慕忙什么。很自然的也不会解释自己在忙什么。他一个小大夫,除了给人看病还能干别的么。姬凤岐拍拍胸前乔慕的胳膊:“在地上躺了一宿,浑身疼。别搂这么紧。”
      乔慕一顿,松开:“好。”
      姬凤岐倒一倒药篓,又抖出来几枚铜钱。最近药篓成了聚宝盆了,时不常的能从里面抠出通宝。姬凤岐开心地捡起来数一数。唐佚行说要吃芝麻饼,王婶的饼这个时候刚出锅,去买两个。
      “阿岐。”
      “嗯?”
      “你能不能……别离开。”
      姬凤岐终于发现乔慕今天奇怪:“你一贯心大的人,万事不在乎,今天怎么了?”

      我的心……从来就不大啊。阿岐。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万事不在乎呢。

      名震天下的明教前右使提恩雅,头一次见识一心求死的人是什么样子。
      陆亚丹什么都听不进去。提恩雅捆着他,不让他自残,他就闭着眼,不吃不喝。不吃不喝自然会死。万念俱灰的人用什么要挟都没用,他跟这个世间没有联系了。
      “你师父死了。”提恩雅手指缠着师父的圣火链牌悬在陆亚丹面前给他看:“认识么。”
      陆亚丹睁开眼,看着执法使的圣火链牌,眼圈慢慢发红。他早被逐出明教,可是他认得师父的项链。
      “否则你以为你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被追杀。你师父说阿瑟尔要杀你灭口。”
      阿瑟尔,新任光明右使。
      陆亚丹终于肯看提恩雅。提恩雅摘了羃篱,肤白胜雪,金发如瀑,所有赞美都成了废话。怪不得连教内都说不清楚当年光明右使提恩雅到底是男是女。言辞难描的美貌之下,性别就是谎言,提恩雅只是月亮,是大漠之中将死之人,最后一眼留恋的月光。
      “你师父陆萨罕临死之前求我。我既然已经脱教这么多年,本不想管。但当年我脱教你师父帮过我,我无法拒绝。他死得太快没讲清楚。这个‘阿瑟尔’,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他唯一的徒弟,你应当知道。”
      陆亚丹疲惫地闭上眼。许久才开口:“师父在教中掌管刑罚,似乎一直怀疑一个人。但我不清楚他调查的是不是右使阿瑟尔。阿瑟尔在教中威望很高声誉很好,师父为什么要调查他。再往后,我便不知道了。我被师父逐出师门,扔下圣墓山了。”
      提恩雅一挑眉:“阿瑟尔什么来历。”
      “您还在教中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小旗主了。您对他没印象。”
      提恩雅笑一声。当年他只管保护教主和执行任务,教务琐事谁敢拿来烦他。
      “他幼年便入明教,什么任务都能出色完成,师父为什么怀疑他……”
      傻孩子。提恩雅摸摸陆亚丹金棕的头发。问题可能就出在“什么任务都能出色完成”上。无论多厉害的明教弟子,就算是他提恩雅,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过于的完美,就是疑点。
      “你师父给过你什么?”
      陆亚丹回答:“没有。”
      提恩雅被他气笑了:“孩子,我是谁?”
      “提……提恩雅……”
      这样一双占尽光明与黑夜的眼睛,世界上再无第二人。
      “那你以为,你能骗过我吗?”
      “不能……”
      “你从一开始就提着戒心跟我绕圈。这点很好。只不过你经验实在不足,不能怪你。老老实实讲实话,我还能给你师父报仇。”
      陆亚丹轻轻叹一口气。
      提恩雅半蹲下,直视陆亚丹:“我问你个问题。”
      陆亚丹微微睁大眼。
      “长安,好不好?”
      陆亚丹垂下眼。长安好不好,跟他没多大关系了。
      “你会回答我的。”

      明教光明右使阿瑟尔站在悬崖壁边。他喜欢在这里见人,无论见谁,无论是杀对方还是被对方杀,往下一抛或者一跳,摔得干脆利落。最关键的是,悬崖边上,无法藏人。
      “好久不见,等什么呢。”
      阿瑟尔官话字正腔圆,在华丽的明教袍子下面,一对蛇蝎的眼睛带着笑意:“白野。”
      凌雪阁白野站在阿瑟尔身边沉默。
      “东西呢。”白野说。
      阿瑟尔大笑,一甩弯刀甩得白野连连后退:“你在跟谁说话?”
      白野一顿,缓缓单膝跪地,嗓音嘶哑低沉:“李述……郎君。”
      阿瑟尔满意地用弯刀挑起白野的下巴:“我作为阿史那家的人,不能再听到你那种不礼貌的口气,明白了么?”
      “是……卑职失礼。”
      阿瑟尔笑了:“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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