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十二 ...
-
十二
姬凤岐在乔慕怀里醒来,又是一天。姬凤岐仰头看乔慕面部的线条,不笑的时候,凌厉又桀骜。爱笑的乔慕,不笑的乔慕,全是说话人讲的传奇里的主角,风流落拓,片叶不沾身。
乔慕睁开眼,懒洋洋地笑。
仿佛日子就这样平静但温柔地持续下去。他背着药箱进长安城行医,或者就在村里看看邻居们,再或者自己上山采药。上山采药乔慕一定要陪着,并不能放心他自己一个人进山。姬凤岐笑:“我以前也是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问题。”
“以前是以前。”
姬凤岐看着乔慕在阳光里微笑的样子,心里想,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吧。就这样……过下去吧。
早上乔慕似乎有事,提前离家。离家之前千叮万嘱,今天不要一个人进山采药,下回他配着。姬凤岐应着,送走乔慕,房东突然来了。
房东平日住长安城里,一开城门就出来的时候少见。房东开门见山:“得加房租。”
姬凤岐都笑了,他刚来的时候,这房子都没房顶。图个安身立命的场所和用租房契成为客户能进长安城罢了。三年来蚂蚁筑巢一样修修补补,才像个房子,房东来加租?
房东掉钱眼里到底也是个人,面露赧色:“今年突然加了一堆条目的捐和税,你住这,不光收我的税,还得收你的。要我说,长安不易居,不加房租也行,你搬走吧。勾了租房契,我也少交些钱。”
姬凤岐一愣:“怎么又要交税?上个月我在里正那里交过了!”
房东长长一叹,看左右无人,低声道:“税制一年三改,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交金,明天交银,后天就得交命。我没多昧你一文钱,我自己名下合计要交的捐和税我看着都想死。怎么办。你要有能力去跟太府卿较真,大唐都得谢谢你。”
还能怎么办。多加房租啊,不然姬凤岐去哪里?钱几乎没攒下,被困在长安郊区动弹不得。
姬凤岐心不在焉地收拾药箱进城。
不管怎么说……行医任务得完成。
乔慕到丐帮驻点,大家见过礼:“总舵主。”
乔慕皱眉:“大早上的放隼找我?”
萧阳板着脸:“总舵主。关内道分舵的消息,税法改制,陇西贵族们开始大量收购田地,税却落不到他们头上。税目又增加新花样,流民势必增加。关内道各分舵来问长安总舵,怎么办,收不收。”
尹松冷笑:“原本的税法,平民百姓吃苦。改了税法,平民百姓还吃苦。只不过原来的税法土地不咋方便买卖,改了之后陇西老贵族们都成见着屎的狗了!”
萧阳捂脸:“我的姐姐……”
尹松一甩酒坛:“我得跟着都夷去伺候长安的贵人们了,其他管不了,笑话,官爷们都不管,我们一群要饭的天天忧国忧民。官家早看我们丐帮不顺眼了,上回没跟明教弄个两败俱伤,朝廷还得找其他办法。这下丐帮还琢磨着救助流民了!出头椽子,混得一日是一日吧!”
尹松摔门走人,乔慕仰天长叹:“在座诸位,谁不是流民啊。”
长安总舵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是流民灾民难民,谁进丐帮。尹松更惨,家里是罪民——她爹是个小吏,官儿都算不上。替上面的青天大老爷顶罪被问斩。从小流落街头,就这个性格。
萧阳想到什么,突然抬头看乔慕:“太府卿……是不是他娘的想平什么帐,才搞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税目?”
平账?长安总舵的人疑惑看萧阳,萧阳皱着眉,乔慕却不欲多谈。一个太府卿,怕是也决定不了税法的事。太府卿是被推出来的。至于谁推出来的?谁在嚼噬田地嚼得满嘴肥油就是谁。
“丐帮不似其他大门大派。其他门派弟子个个有来历,丐帮算什么?顶着‘乞丐’的名头了还有什么顾忌。天底下没有丐帮的时候,真正天下大同了,不失为一件大好事。有可能吗?”
乔慕一问,满堂沉默。
“让关内道的兄弟们做好准备。丐帮一群要饭的,谈不着天下,只有尽绵薄之力与天下兄弟们互助。我向君山陈情,无论君山什么答复,长安总舵命令不改。”
丐帮在驻地总堂议事,都夷不好掺和进去,只在外面等。一会儿看尹松摔门出来,一脸怒容。
“阿松?”
尹松一看都夷,整理了一下表情。
“怎么议事能气成这样。”
“税法改来改去,官爷们天天吊着嗓子嚎自己是忠信敬上洁身劳谦爱民如子,结果无非是在‘民’身上左割一刀还是右割一刀。如今‘民’被新税法盘剥得无家可归无田可种。没天灾的年景,你猜怎么着,要有大批流民啦!”
姬凤岐在街上走,愣愣地,忘记摇铃。迎面碰见李慎走过来。这回李慎不是一个人,旁边有个小跟屁虫儿,叶家小少爷。姬凤岐原本想转身躲开,但眼见着李慎脸色又白几分。李慎其人着实精彩,不穿披挂一身粗布短打往闹市一站也是渊渟岳峙的大将军。旁边的叶逸昭矮半个头,死死跟着,一步不错:“姐夫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次别想甩掉我。你想去见谁?打扮成这样,总不至于去见相好的!”
姬凤岐蹙眉看着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你他娘的才是李慎相好的!
李慎抬头看到姬凤岐板着脸站在前面,尴尬一下:“姬大夫,可找着您了,我来……回诊。”
姬凤岐一点没客气:“不是让你找五毒去!”
李慎苦笑:“姬大夫就别这样说了。”
叶逸昭一看见姬凤岐,倒是不聒噪了。姬凤岐本来被钱的事弄得一肚子怒火,叶逸昭要是敢对着自己胡说八道,就一针扎哑他。姬凤岐问脉的时候,两只眼睛盯李慎。那可算不上多友好的眼神,叶逸昭在一旁想说什么,李慎按住他。
这个李将军。他要干什么。他能干什么。这个衣食无忧的叶小少爷。他想干什么。他能干什么。
坐在茶棚中,姬凤岐搦笔写方:“李郎君现在症状有缓,是好事。养旧伤贵在坚持。”
李慎笑道:“当然坚持,就是有点热。”
姬凤岐开的药不是喝的,是闻的。拿水玩命煎,李慎坐在一旁吸那蒸腾的水汽,缓解他咳起来就撕心裂肺的症状。李慎也是头一次见这种法子,一开始挺高兴不用喝药,谁知道身边摆个药锅更难受。
姬凤岐翻个白眼儿:“哦,郎君身娇肉贵,受不得热。”
叶逸昭终于忍不住:“姬大夫,我姐夫这是为了保家卫国受的伤。姬大夫何以态度如此轻蔑,难免让人心寒。”
姬凤岐看叶逸昭瞪自己,冷笑一声,比谁眼睛大是吧。真正保家卫国的普通士兵早死战场上了。这将军那将军,不过是贵族子弟上战场镀个金,藏剑山庄的女婿上战场说不定还带舞姬呢!李大将军八成是倒霉躲得慢了中流矢,吹得好像碧血洒疆场似的。
叶逸昭恼羞成怒:“你看我干什么!不看病吗?”
行,正好不伺候了。方子没开完也不写了,姬凤岐收起纸笔装好药箱背着站起:“不必装了。我知道你是谁。李大将军。我一介平民游医,伺候将军本也是高攀,只不过技不如人,医术实在比不上宫廷御医,将军在我这里受了委屈,我是要愧对天下人的。请将军另寻高明,姬凤岐羞惭,自行避开。”
说完就走。叶逸昭突然跳起,姬凤岐一攥药箱带子——你要想打架还是想用马匹踏死我!老子奉陪!
“对不起!”
姬凤岐愣住,叶逸昭抓着他的药箱带子,眼眶发红:“对不起,姬大夫,真的对不起,叶逸昭是混蛋,冒犯了您,叶逸昭跟您赔罪。我姐夫确实没得罪您,请您下医嘱,求您了!”
姬凤岐抓住叶逸昭的手,毫不留情扯开:“我看你,是因为我见过你。那日叶小少爷骑着马在早市纵情踩人,我也在场。幸而未被叶小少爷踩死罢了。说起来,叶小少爷查出来是谁害你了?”
李慎一直没说话,听到这忽然转脸看叶逸昭:“那马怎么了?什么害你?”
叶逸昭一抹脸,低声道:“没什么。你罚我也都罚了,也都去人家家里赔礼道歉了,我也确实闹市纵马了。无话可说。”
李慎勉强站起,对着姬凤岐一揖:“原来如此。舍弟顽劣,让姬大夫受惊。改日去府上赔罪。这便不再叨扰姬大夫,多谢姬大夫连日照顾。告辞。”
李慎拖着叶逸昭走人,姬凤岐气笑了,你们俩纨绔倒是有脾气了!不看拉倒!稀罕伺候你!
叶逸昭脸色发白,以为自己又冲动闯祸:“姐,姐夫,我我我会去跟姬大夫道歉,你不是说找了这么多大夫,只有姬大夫的真管用吗?御医都比不上。我这就去道歉,把姬大夫请回来,行吗?”
李慎压着咳意:“那匹马,到底怎么回事。”
叶逸昭因为闹市纵马挨了军棍,在床上趴了许久。李慎平时对叶逸昭一句重话都没有,这次军棍一点都没让执法的天策军爷留情。打得叶逸昭昏过去,水泼醒了接着打。挨军棍第一晚上最难熬,叶逸昭在房间里趴着啜泣,不敢大声,因为他确实闯祸了。朝中那么多双眼睛恶毒地盯着姐夫,这关头他给姐夫捅娄子。
李慎当时就站在房间外面,站了一宿。
李慎板着脸不说话。叶逸昭垂着头:“你打都打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李慎一顿:“解释。”
“马鞍……马鞍下面有针。”
“当时为何不说?”
“你当时气成那样,怎么解释不都是找借口吗?”
李慎捏着额角,喘气渐粗,频繁吞咽:“军中允许申辩,并没有不让你讲话。为何不说?”
叶逸昭一攥拳,他以为老老实实挨顿打这事儿就翻片儿了!管是谁害他呢!
“为何不说。”
“我担心你嫌我烦!”叶逸昭气道,“我闯祸了,挨罚了,也就完了。谁知道谁要害我,叶家的?叶家的嫌我碍事,姐姐死了赖着姐夫,跟前跟后杵在你眼前,一点都没眼力见儿。我在你身边,叶家就不好意思塞人给你。马惊了,我摔死,或者踩死人蹲大牢,不正好不碍你眼了!你身边也正好补个缺,知冷知热美娇娘,比我那死了那么多年的姐姐强……”
李慎再也忍不住,剧烈的咳嗽冲出肺部,一口血喷在手上。
叶逸昭吓坏了,搀住他:“姐夫?”
李慎昏了过去。
姬凤岐气鼓鼓地背着药箱溜达,前边人群围在一起,不知道讨论什么。姬凤岐不感兴趣,路过瞟了一眼,人缝里……一个小少年背起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李慎和叶逸昭出门没带别人,叶逸昭力气倒是大能背动李慎,可是李慎被叶逸昭的背一顶,嘴角呼呼冒血,叶逸昭吓懵了。
姬凤岐仰天一叹:得,这下真得伺候到家了。
“不想送你姐夫归西,你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