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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澧兰沅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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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开一从垂落的柳枝,顾沅秋往小路深处走去。她没有带婢女,自己拎了只食盒,里面还温着碗汤药。这是景王府平日里素少人来之处,昨日景王便是在这附近落水的。
她虽和晏微说了无碍,但心中隐隐总觉不安。景王发着低烧说胡话的样子又在眼前显现:“阿辰,阿辰……”
他口中叫的那个人是谁?
绕过几处亭廊,顾沅秋远远看见了那片湖。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湖面有一半都被舒展开的花叶覆盖,格外显出一番生机。她依着湖岸走了一周,又留心看了眼让景王滑倒的那片湿泥,这才离开。
可等她走到晏微日常所待的书房门外,却被人持剑拦下。那黑衣侍卫见到她先是一愣,随即收剑入鞘,垂首行礼:“娘子。”
这是顾沅秋来景王府的第三日,但府中上上下下,她已尽数认了个遍。她知此人名唤沂风,是晏微最信任的贴身侍卫,朝他微微颔首:“世子在屋内吗?”
沂风点头:“世子在待客,娘子过会儿再来吧。”
什么客人,还要暗卫如此小心地守在门外?顾沅秋后退一步,准备就在此处站一会儿,却见沂风露出犹豫的神色:“娘子还是移步偏房稍待,世子不知何时才会出来。”
这样紧张,倒像是怕被她看到什么。顾沅秋轻笑一声:“我左右无事,就在这儿等世子吧。”
书房的门却在此时吱呀打开,先走出来的是一位身着绛红官服的男子,看着品阶不低。他回身向紧跟着出来的晏微拱手:“不敢累世子远送,户部一事,日后还要劳烦世子费心。”
晏微还了一礼,望见站在一旁的沂风和顾沅秋,朗声道:“沂风,代我送中丞出府。”沂风应了一声,躬身抬手为那人引路:“大人,这边请。”
顾沅秋还在想着官员离去时所说的话,身体僵硬着立于原地,直至晏微走到她面前方回过神来。他又换上了那副温和的神态,眼角微微挑起,唇边亦勾着一抹笑:“食盒里装的是什么?”
顾沅秋略显恍惚的神情褪去后,又是如水的淡然平静:“是为殿下驱寒的药。”
先前两次送药,她总是将药搁下便走,谁知晏微都因嫌苦而只喝了一半,今日,她总是要看着他喝完的。
晏微闻言,唇边的笑意未褪,反而更深了,随即转身便向书房走去。她亦跟着他进去,放下食盒取出汤药,又顺手将一碟金丝枣摆在案上。
他看着她的动作,口气里带了点孩子似的抱怨:“又是苦的。”顾沅秋不答,只舀起一匙吹了吹,随即举到他唇边。
一匙又一匙,晏微虽口中嫌弃,但到底也尽数喝完了。顾沅秋收拾碗盏时,倏地听见晏微唤她:“我只知姑娘姓顾,却还不知姑娘芳名,总是姑娘姑娘地喊,未免生疏。”不待她答,晏微已递过笔来,“姑娘写下来吧。”
顾沅秋开惯了药方,并非不通笔墨,一时也不便拒绝。她提笔蘸墨,却闻到那墨异香扑鼻,细嗅竟有沁入肺腑的舒畅之感,忍不住多吸了两口。
晏微倾身过来看她写字,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讶异,开口解释道:“这墨是父亲从雍州采买来的,叫云峰,产量极少而有异香。他知我喜欢这些,年年都会往府里堆着。”
见“沅秋”二字落于纸上,晏微又不觉赞叹一声:“姑娘虽出身民间,字迹却清隽秀丽,不输大户人家的女子。”他又沉吟片刻,“沅芷澧兰,是个好名字。只可惜我不喜秋天,日后就唤你阿沅吧。”
他一手撑在书案上,一手搭于椅背,正好松松地将她环抱在内,莫名显出些暧昧来。顾沅秋心中一惊,搁下笔,随即从桌旁退开少许,和他拉开距离:“殿下谬赞了。若无他事,今日便先告退。”
走出书房,顾沅秋只觉一阵晕眩,强撑着又走了几步,忍不住扶着墙干呕起来。是她多心了吗?那个红袍官员,那句“出身民间”,她可是露出了什么破绽?
又倚着墙歇了歇,顾沅秋才慢慢走回了住处。婢女见她脸色煞白,慌张地问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她挤出一丝笑来:“我自己便是大夫,无事,睡一觉就好。”
倦意涌上来时,她几乎一碰枕头便沉入了昏暗无边的梦境。
“安儿!”
谁在唤她?
似乎是因为许久未见的缘故,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安儿,我午后要进宫一趟,等我回来,就带你去明安寺祈福,然后一起回府,热热闹闹给你过个生辰。”
顾沅秋,不,那时她还是户部侍郎沈亘之女沈芷安,仰脸对着沈亘笑道:“那爹爹记得早些回来,出城的路上那间傅家糕饼铺,安儿想吃很久了,若是去晚了,糕饼可都卖完了。”
沈亘摸着她的头,满眼怜爱:“好,都听安儿的。”
可是下一秒,爹爹的身形便如雾一般散去了。她拼命想要抓住,却只能眼看着他从指缝间飘走,慌乱得大哭起来。
“爹爹,爹爹,不要丢下我……”
只是她虽喊哑了嗓子,却流不出一滴泪。
一片黑雾中,沈府的老管家叶伯走上前来,被他扶住时,她只觉素日沉稳的叶伯竟比她颤抖得更厉害:“老爷出事了,小姐快走,走……”
她在匆忙间从后门逃出,甚至无暇回头看最后一眼。带甲兵士刀剑相击的锵琅声,怒骂和威吓的叫嚷声,都被她抛在了身后。天气不知是何时变坏的,就在她出府不久后,滂沱大雨便夹杂着惊雷电闪急剧落下,呜呜的风声扫过耳畔,似百鬼夜哭。
有人在后面追她,她浑身湿透,筋疲力竭,因喘不过气而胸口胀痛、头晕目眩,却仍在拼命跑着。
跑下去,活下去,这是她当时唯一的念头。她不要这样死得不明不白,她不甘心。
顾沅秋被婢女摇醒时,口中仍喃喃念着“爹爹”,睁开眼,便看到婢女心莲担忧的面孔:“娘子可算醒了,方才似是被梦魇住了,怎么唤都不应声。”
顾沅秋只觉背后全是冷汗,微有虚脱之感,抬手触了触自己的额头,问心莲道:“我睡了多久?”
心莲低声说:“该有近两个时辰了。”她扶顾沅秋坐起,又告诉她,“方才府上来了个年轻公子,通禀说是找娘子的。”
年轻公子?顾沅秋心中一动,猛地翻身下床:“他可有说自己叫什么?”
心莲回忆道:“好像是姓裴……娘子!您走慢些!”
顾沅秋一路疾走到了前厅。裴允应当已在那儿等了些时候,手边的茶都凉透了。不过他也无心用茶,只坐在厅中出神,听见顾沅秋的脚步声,立时站起身来。
“秋儿……”他唤了声她的名字,却不知要如何接下去,有那么一瞬,二人都相对无言。
他紧赶慢赶,今日午前才回到京城,可到医馆内时,只有几个伙计在热火朝天地收拾药材,却不见顾沅秋。问起来,一个伙计才将那封信交给他,他看完后只觉惊愕,几乎是丝毫不停歇地,又赶来了景王府求见。
顾沅秋率先打破了沉默,勉强冲他一笑:“师父,好久不见,不知伯父伯母可还安好?”
裴允胸口似是堵着什么,声音有点发闷:“他们很好,只是多时不见我,舍不得放我走,又留我住了一阵,这才回来晚了。”
顾沅秋点点头,鼻腔内微觉酸涩,有意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但余光仍瞥见他衣上赶路留下的风尘痕迹。
裴允惯穿白衣,出京这几日又因日夜兼程而清减不少,整个人看着飘飘摇摇,像是一阵风便会把他吹去。
可就是这瘦弱的男子,却数年如一日地打理着医馆,行济世救人之责,也正是他,在两年前的暴雨之夜将倒在路上的她救起,悉心照料直至她复原,更教她医理医术,让无处可去的她在医馆中留下。
裴允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而他所做的这一切,她已深愧无以为报。
或许是梦中的情绪还未消散,顾沅秋深呼吸了几次才觉平复下来。写给裴允的信中,她只说自己自愿嫁与世子,感谢师父素日的照顾云云,但她同晏微历来并无交情,晏微又是名声不好的浪荡子,裴允必不可能相信。
“师父不必担心,秋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顾沅秋咬住嘴唇,顿了顿才往下说,“我确是诚心搬入世子府的,师父只要信我这一次,日后我自会和师父解释。”
裴允盯着她看了很久,似是还想说什么,但又知道她不会回答,只将话语又咽了回去。
“好……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秋儿托人捎个口信给我便是。”他终是说出了这么一句,随即转身便向门口走去。顾沅秋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忽然叫住他:“师父,你可还记得曾同我说过,世间有种罕见之毒,名唤含月?”
裴允回头望她,一脸掩不住的惊诧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