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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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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挂在树梢头,将银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撒在小山冈的一片空场上,清凉的松风送来野草的芬芳。本来是颇有诗情画意的夜晚,俞骏却没有一点欣赏的心情。荒野寂静中,他听到远处汽车引擎的声音嘎然而止,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沈羽终于来了。
沈羽下了车,自己摘下蒙眼的黑布,顺手递给身边的黑衣人,随即微微欠身做个“请”的手势,示意黑衣人前面带路。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本来押送他的几个打手此刻偏偏看起来好象是他的保镖,他仿佛天生是他们的老大。树丛里、荆棘中,不时有刀光闪动,沈羽一路走来,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他若真的要走,就凭这些人,能拦得住么?
到了林中空地,领路的打手示意停下,随即闪身一旁。两盏聚光大灯突然亮起,照着沈羽的脸。他不动声色地迎着刺眼的强光,翘起唇角,摸了摸鼻子。俞骏站在大灯后面打量,觉得沈羽实在很像安春 ——应该是安春实在很像她的父亲。
俞骏从灯后转出来,远远面对着沈羽:“能请到沈先生真是不容易。”
沈羽淡淡道:“安春在哪里?”
俞骏低下头:“她没来,病了。”
沈羽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她跟这件事情本来没有关系,你竟然如此对她,可教我有一点失望。”
俞骏冷冷道:“如果不是沈先生跑得太快,我也不想惊动令千金。”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可以放心,你死以后,我不会为难她的。”
沈羽笑了:“看不到安春,我不会死的。”
俞骏冷笑:“谁也没指望你会束手待毙,只是现在也由不得你。”
沈羽低下头,揉着鼻子,突然脚尖在地面一磕,两粒碎石飞激而出,象长了眼睛分击两盏大灯。只听“扑”“扑”两声,灯光骤熄,众人眼前一暗,沈羽已不见了踪影!俞骏还没发话,他身后的秃老大已经沉不住气了,一声呼哨,山冈各处布置的人手纷纷动起来,查看周围附近。俞骏急呼:“不要乱!”
话音刚落,沈羽施施然背着手从一棵松树后转了出来,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人还没有留下我的本事。”他慢慢逼近俞骏,“不过我跑了这么远的路,也不想就不明不白地走了。”
俞骏忽然拔出手枪,指住沈羽:“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沈羽叹了口气:“是你有不明白的事。”
俞骏道:“是么?还有什么想辩解的,现在说吧。”
沈羽淡淡道:“有人用枪指着我的时候,我通常不喜欢说。”
俞骏举着枪,对着安春的父亲。他提醒自己:这个人是杀害母亲逼死父亲的凶手,他是沈羽,与安春无关!但是安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你一定要相信我!”正在犹豫的当口,忽然一阵暗器破风之声,他只觉手腕一麻,枪已落地。低头看那暗器,却是一枚松果。众人均是一惊,抬头望去,只见安春似一只白鹤从松树枝头飘然而落。
“春儿!”沈羽和俞骏同时叫道。沈羽不由看了俞骏一眼。
安春落在俞骏和沈羽之间,却没有看俞骏一眼,径直转到父亲身边,仿佛俞骏根本不存在。她翘起嘴角叫着:“爸!”
沈羽还是不笑,板着脸在她头发上胡乱摸了一把,似乎还是不满意她的发型。他拍拍女儿的肩,发现她颤了一下,立刻关切地问:“你不是病了么?”
安春甩甩头一笑:“没事,装的。”说着话她头也不回一脚跺下去,秃老大正要悄悄拾枪的手几乎被她踩扁,痛得大叫了一声。安春转身一脚踢在他下巴,秃老大飞了出去,落在草丛中不敢爬起。安春再不多瞧他一眼,脚尖一拨一勾,将枪挑在手里,利落地撤了子弹,远远扔开,这才目光灼灼盯着俞骏。
俞骏开始有一点吃惊,但很快意识到,安春什么时候不让他吃惊了,那才不正常。他忍不住关切地问:“你的烧退了么?”
安春黑亮的眸子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冷道:“跟你有关系么?”
俞骏叹了口气:“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让开。”
安春淡淡道:“我不可能容忍任何人伤害我的父亲。”
俞骏瞪着安春背后的沈羽:“你女儿身上有伤,两天没吃东西了,你还好意思躲在她背后么?”
安春揉了揉鼻子,回头冲父亲调皮地一笑:“这个说法不准确。”她回过头来对俞骏耸耸肩,“不好意思,你的冰柜里面,现在已经没有能吃的东西了……”俞骏哑然失笑,他想象着安春抱着冰柜拼命抓东西吃的样子,估计这丫头吃得够饱了,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意。沈羽在一旁察言观色,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
沈羽爱惜地轻搂住女儿的肩,只怕再碰疼了她,将她轻轻搂进自己怀里,低声道:“乖,不要插手。”
安春抬起头看着父亲:“爸,为什么不把话跟他说明白?”
沈羽苦笑:“如果说得明白,十八年前就说明白了。”他看看俞骏,“总要等到他肯听的时候,再说吧……”
安春垂下眼帘,不再多言,顺从地退到一边。她知道父亲是个多么骄傲的男人,他是绝不可能让女儿为他挡风的,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只要俞骏还有一丝一毫能威胁到他,沈羽就不会解释一个字,他不想让人以为自己是为了苟延残喘而洗脱自己的罪名。
俞骏与沈羽对视着,良久,谁也没有动。其他人也没有动,没有人敢动,甚至没有人敢喘粗气,只有林间松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当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从沈羽头顶飘过时,俞骏终于出手了。
三招过后,安春在赞叹俞骏身手之迅捷的同时,也明白了一件事 ——自己以前过招能赢父亲,完全是他老人家逗自己开心……
俞骏瞬间使出了若干种不同门派的招式,沈羽一面不慌不忙地拆招一面暗暗摇头:这孩子报仇心切,学得太杂,心思也杂,功夫就深不下去了。他似乎并不急着比出结果,只守不攻,如影随形不离俞骏前后左右。
俞骏也曾向太极高手讨教,但今天才知道遇到了真正的高人 ——他只觉浑身的力道全使不上,无论自己出什么招,都好象打在一层又轻又薄的棉花上,而那层棉花若有若无,却一直沾着他,甩也甩不掉,打也打不着。转眼数十招拆过,俞骏不由心生烦躁,气血翻腾,出手就乱了。
旁人只看见两条人影在月光下倏忽来去,根本分辨不出高低上下。安春却看得明白,一面高兴父亲占着上风,一面担心俞骏气乱伤身,一颗心不知该悬起还是放下,她蹙起了眉头 —— 安春最是喜欢爽快做人,此刻心中却倒翻了五味瓶,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她有一点气恼自己,狠狠咬住了嘴唇。在那地室之中,安春虽然闭着眼睛,却知道俞骏给了秃老大狠狠一拳,让她心里十分受用。她敢冒险运功装病,就是赌俞骏心存仁厚,不会将重病的自己强行拖来这里,否则她可就是自寻死路,如何脱得了身?但同时她也恨俞骏,恨他利用自己一句承诺,说了不跟他动手,还毫无风度地一再欺人。想到这一节,安春恨恨地瞪了俞骏一眼,却发现场上的形势正在改变。
俞骏气息渐乱,心头正开始发慌,却发现沈羽的身形慢了下来,他暗暗松了口气,便也随之放慢速度调整节奏,稳定心神。渐渐地,俞骏发现沈羽不再是随着自己的进攻而动,反倒是自己在跟着他的节奏出招,而他的节奏正配合自己调息,使得自己施展起招式来竟感觉十分舒畅。安春在一旁也看出了端倪,父亲竟是在帮助俞骏,似乎并不是与他打斗,而是师傅调教徒弟,要引着他将平生所学一一展示出来。安春翘起了嘴角,心中暗笑:“这呆子,还打?”
俞骏当然不是呆子,他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不禁心惊,沈羽的武功远超乎他的想像 ——难道自己十八年来卧薪尝胆,费了这么大周折,仇人终于近在咫尺,结果竟是被他戏于股掌?一念至此,俞骏不由心寒,他终于收手站定。沈羽也随之停下,并不说话,只看着他微笑。
俞骏恨声道:“今天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总有一天,我还会找到你。”
沈羽冷笑:“那我今天是不是应该斩草除根,免得你日后再来找我麻烦?”
俞骏默然半晌,惨笑一声:“不劳你动手。”说着忽然转身从树后抽出那柄短剑来,二话不说就向颈中横去。安春大惊,飞身上前拦阻,才到跟前,沈羽却比她快,早将剑夺在手中。安春本能地挡在俞骏身前叫了一声:“爸!”
俞骏轻轻将安春拨开,面对着沈羽挺直了身子。沈羽看看他,又看看安春,不禁苦笑。他将剑一转,手捏着剑尖,将剑柄递向俞骏。俞骏怒道:“要杀就杀,我不会当猴耍给你看。”
沈羽转脸看着安春:“你说呢?”
安春忽然红了脸,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方才她是有一瞬间对父亲有了怀疑,以至于站到父亲的对面。沈羽笑道:“看来我这傻丫头心里有了人,胳臂肘就朝外了。”安春的脸更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她更深地低着头不说话。
沈羽看着俞骏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杀你?”看到俞骏瞪大了眼睛,他苦笑:“我根本不是你的仇人 ——现在,你可以坐下来听我讲故事了么?”
小山冈顶上有片松林,俞骏坐在一棵老松粗大的枝干上,惊讶地看着对面松枝上坐着的沈羽。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坐上来的,只知道自己腰间被沈羽一托,几乎脚不沾地就飞上了山冈。
埋伏在树丛中的打手们连人影都没有看清楚,这老少三人就不见了!秃老大这时才哆嗦着站起来,四下一望,不见有人,可偏偏后颈生风,仿佛有人对着他吹气。他心里发毛,猛回头,什么也没有,却听安春的声音近在耳边低低笑道:“还不走,等鬼来找你呀……”秃老大大骇之下,闭着眼睛转身就是一拳,当然什么也没打到。他张开眼睛,赫然发现安春就站在他面前,小翘鼻几乎碰到他的鼻子,两眼圆圆地瞪着他,直把他吓得大叫一声,腿都软了,转身没命地逃走。众喽罗见状,哪里还敢逗留,瞬间走得干干净净。安春揉了揉鼻子,感觉好不过瘾,她摇摇头,自言自语:“我就长得那么吓人?”笑了笑,也向山冈上奔去。
沈羽侧耳听了听,笑道:“这丫头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让你的人马转眼撤个干净?”
提到安春,俞骏也忍不住有了一丝笑意:“她就是鬼主意多。”
“你们居然在背后说我坏话!”安春站在树下笑道。她仰头看着沈羽叫:“爸,我也要上来听故事!”
沈羽故意板起脸:“自己上来!”
安春叹了口气:“你又没教过我飞,难道要看我爬树?很不淑女的……”这一下沈羽和俞骏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安春低着头,抬起眼睛,撅着嘴道:“笑什么,难道我不是淑女?”沈羽长笑一声,顺手一抄,就带着俞骏飘然落地。他疼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一面笑着一面叹了口气:“要是你妈在,就一定把你教成个标准的淑女了。”安春听了这话,顿时垂头不语。
俞骏看他们父女说笑,想起自己身世,不由心酸。他听沈羽说不是自己仇人,不知如何,第一个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但他随即警醒,暗暗责备自己的天真,决定不能被沈羽花言巧语蒙骗,打点起精神,且听他有何话说。
沈羽盘膝坐在松树下,看两个孩子在他对面坐了,终于斟酌着字句开始:“事实其实很简单,十八年前就说过了:第一,我没有杀过人;第二,我也没有害过人。”他看着俞骏不屑的表情,叹了口气:“简单的事情之所以变得复杂,是因为……”他看了安春一眼,目光中有隐隐的不安,“在梦春去世前的一年里,她的确跟我在一起。”
俞骏怒道:“不要叫她的名字!你不配!”
沈羽正视俞骏的目光,缓缓道:“在我最消沉的时候,心怡走进我的生活,是她鼓励我重新振作,创办了自己的酿酒厂。心怡离开以后,我很难过,心里本无法再容任何人。但你父亲猜疑太甚,你那时也有4岁了,应该记得你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俞骏咬着牙没有说话。沈羽继续道:“长话短说,两年后,我们终于又走在一起。”他一面说一面关注着安春,但安春脸上很平静。当年那一段情缘分分合合,想必是恩怨纠葛,缠绵不已,但从沈羽口中说来,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沉默了一刻,低声道:“之后俞家酒厂出了事,梦春更加有口难辩,若非孩子还年幼,她早离开俞家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那时候如果我坚决带她走,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
俞骏哼了一声。沈羽的声音变得很艰涩:“那天梦春忽然打电话约我去酒窖,说有重要事情商量。我以为她终于下决心离开俞家,立刻赶去赴约,没想到……”他看着俞骏,“她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要我照顾你。”
俞骏冷冷道:“原来她还能说话,我以为她应该先告诉你谁是凶手?”
沈羽道:“我问了,但她只塞进我手里一件东西。”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来,“我想,当时凶手应该就在附近,还没有走。她怕说出了凶手的名字以后,那人在暗处袭击,我也会有危险,所以她没敢说。这件东西,很可能是她挣扎中从凶手身上抓落的。”
俞骏张大了眼睛,但很快又沉下脸:“当时你为什么不交给警方?”
沈羽道:“警察来得很快,梦春才……才走,我还没有回过神,他们就到了。我当时认定自己是被人陷害了,而且杀人嫁祸的,很可能就是那个最恨我的人 ——你的父亲……”
俞骏几乎跳了起来:“胡说八道!!”
沈羽叹了口气:“后来我终于被警方释放,而你父亲寻了短见,我估计自己怪错了人。但当时我不敢相信任何人,只把这东西藏在身上,这些年来,一直希望找到它的主人。”
俞骏大声道:“既然你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这些年东躲西藏,不敢见人?”
沈羽淡淡道:“我怀疑凶手跟俞家酒厂出的事情有关,很可能是内鬼。当时你年纪太小,双亲都不在了,凶手很可能就在你身边,实际上情况是很危险的。如果我咄咄逼人,只怕他对你不利。但如果我做靶子,那凶手可能觉得自己比较安全,短期内不会妄动。”他顿了顿,“他一定很想至我于死地,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的嫌疑最大,杀了我就死无对证,他就彻底安全了。那时安春还小,我只有带她离开,避个清净,同时期望能找到真凶,还自己清白。”
俞骏冷笑:“现在你找到凶手了?”
沈羽叹道:“我只找到蛛丝马迹,但基本上都是推测,没有确实的证据,除了这枚铜钱。”他说着将铜钱扔给俞骏。
俞骏接在手里,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发现那其实不是真正的铜钱,而是一枚很像铜钱的小挂件,上面铸了一条精致的小龙,反面铸了篆体的“吉祥如意”。他端详半晌,看着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抬眼看着沈羽:“他是谁?”
沈羽沉默半晌,道:“没有证据,我不能说。”
俞骏冷笑:“你当然不能说,因为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