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己选的这条路呢，爬着也要走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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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同学，你的论文目前只有前三章，请问结语在哪里？！”一个面孔陌生的老学究瞪着杜越喝道。他稀疏的眉毛拧巴着，眼珠凸出，灰蒙蒙的眼镜挂在斑驳的鼻头上。
这人应该就是系里为了论文答辩，从外校请来的教授。他坐在会议桌主位，一边哗哗翻着杜越的博士论文，一边又激动地吐出一串几里哇啦的鸟语，这是……拉丁文？杜越一个词儿也听不懂。
她一脑门子汗，完蛋了，今天博士论文答辩，怎么会论文还没有写完呢？要了命了，难道是打印店打印漏了？明明给导师看过还签了字的啊……还有这拉丁文，什么时候答辩还要用拉丁文的？
答辩室里其他教授们的面孔都逐渐狰狞起来，一个个都操着听不懂的鸟语开始提问，简直像枪林弹雨，一股脑儿冲杜越发射，她只觉得脑袋要炸，捂着耳朵起身便跑，猛地被脚边书包绊住，直直朝地面摔下去。
“啊——！”
杜越睁开眼，心跳咚咚响。手机闹铃正叫得欢。旁边枕头上的男人还熟睡着，呼吸沉重，鼾声均匀。
窗外只有微亮的天光透进来，隐约还有雨点声。窗子关了一夜，窗边玻璃花瓶里的几支鹅黄色香雪兰也闷了一夜，原本清冷的香气变得温暖而绵长了，蔓延在卧室里。
她摸过手机，关掉闹铃，长舒了一口气。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脖颈，抹去一层细汗，推开被子坐起来，斜靠在床头，又闭了会儿眼。
她夜里熬到挺晚，今早又要去机场接人，感觉眼皮还是沉沉的。
她昨晚把闹铃早设了十分钟，所以还有十分钟时间可以混混。早晨的这几分钟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漫长，像是偷来的时光，特别适合在慵懒的状态里胡思乱想，自我放逐。
杜越就这样懒懒地靠着，想起梦里的荒诞情景，觉得好笑，又心有余悸。离答辩还有小半年，她的论文已经大改了三遍。导师肖明安在邮件里的语气异常严厉，即使他远在英国，也督促得紧。每天一看到新邮件提醒，她就提心吊胆。
这种焦虑的日子她已经过惯了，谁让是自己选的这条路呢，爬着也得走完。
植物学从来不是个高调的专业，在实力雄厚、治学严谨的云城大学，也算不上热门。杜越选这个专业的时候完全凭着一腔浪漫想象，等到真学进去了，和想象中似乎不太一样，但又是一番新天地。她热情不减，不知不觉就把青春稳稳晾在了云大的生命科学学院里。
杜越对植物的热情始于少女时期。初三那年的一节体育课上，她来了初潮，白色裤子晕湿一块，听到身后笑声不止时才发现异样。年轻的体育老师脸色微赧，及时制止了同学们的哄闹，给杜越放假回家。
杜越好强，她紧抿着嘴，麻利地脱下外套系在腰间，盖住了屁股，默默回到教室取书包。她家离中学不远，她顶着初夏的阳光，一路小跑，下睫毛被羞愤的泪水打湿了，在风里吹得半干，胡乱粘在红红的眼眶上，好生狼狈。
她跑到了单元楼门口，才发现自己没带家里钥匙。
爸妈上班还没回来，她抬手揉揉眼睛，不知所措地傻站了片刻。小肚子隐隐地疼起来。她想了一想，朝外面的街道走去。
她穿过两条街，终于看到了“民生大药房”的绿头招牌。
“小姑！”杜越没进去，只探头在药房门边，急切地喊着。她平日里嗓门不小，声音清脆，这时候却带了点怯意。
这个点药房里恰好没客人，穿着白大褂的几个店员在聊天，小姑背影颀长，一头乌发编成麻花盘在脑后，衬得脖子纤细白皙。她一眼就看到了小姑颈边晃着的一对小玛瑙耳坠，正是她结婚那天戴的。
小姑转头，看到杜越的时候有些惊讶，马上招手唤她进去，杜越却红着脸立在原地，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杜越的心其实在小姑回眸的那一刻就平静下来了。在她眼里，温柔美丽的小姑似乎有着抚平一切混乱的力量。小姑轻声安慰着她，又领她回家洗澡换衣服，手把手地教她使用卫生巾。
杜越走出小姑家门的时候，换上了一条格子裙。她穿不惯裙子，这个时候身体更觉得别扭。
她跟在小姑身后，低头慢慢挪着步子，两脚成了外八字。
“怎么还不高兴，都不会走路了吗？”小姑捏捏她的脸，“我们家越越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呀。”
“女生真是麻烦死了……”杜越蹙着眉头说。
小姑笑了，揽过她的肩膀，“麻烦什么，习惯就好了呀，以后记得这个时候不要吃凉东西，多喝热水。今天是你的重要日子，应该庆祝一下，走，咱们去个好地方。”
她们去了城北花市，云城刚开的大型鲜花批发市场。小姑喜欢插花，前阵子已经去探过店，轻车熟路了。那天她们收拾完时，已经快到下班点，小姑跟店长打了声招呼，就领着杜越坐上了去城北的公交车。
杜越一直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走进花市时，那种做梦般的感觉。扑面而来的先是一浪一浪的花草香，香气推着她，几乎要往前飘去；随后一层层色彩涌进眼中，娇艳的、冷艳的、可爱的、傲慢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鲜活的色彩；停下来凑近了，她又惊叹着那些植物的形态，花瓣的线条，枝叶的角度，全都带着表情，简直让人自惭形秽。这儿聚集着如此多陌生而迷人的生灵，而她并不认得几个，大部分的名字都叫不出。
花市太大了，仿佛走不出去，杜越也不想走出去了。她跟着小姑，一路穿花度柳，眼里闪着光，嘴角上扬。她完全不会挑花，小姑帮她配了一大束粉嘟嘟的玫瑰、绣球和洋甘菊，是送给她的成人礼。
杜越裹着一身花草香回到家，将花束插进瓶里。在那些植物的凝视下，她安心接纳了自己的青春期。
杜越的少女时代过得波澜不惊。她家境一般，穿戴也平常，留着利落的短发，在学校里面并不起眼。
周围女同学已经开始有了各种花季心事，她却稍显迟钝，只一心埋头学习。其他时间大多是跟着小姑逛花市，平日里也处处留意起花花草草。
杜越眼里有了一个新的世界了。
小姑爱花，杜越更爱各色草木，尤其爱闻那刚刚修剪过的草坪和灌木的清香。
高考填报志愿时，父母不舍她离开云城，她也没再坚持报省外高校，但毫不犹豫地选了云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植物学专业。她其实完全不了解植物学，只看到这三个字就魔怔了，认定了，只心心念念地要跟植物亲近。
云大是间不折不扣的名校。杜越上大学之后，在亲朋好友圈的形象颇佳，只是每每被问到学习的专业时，“植物学”三个字带来的冷场效果几乎仅次于“考古学”了。冷场过后，情商高的会夸一句：“听起来很酷啊！”心眼儿实的便会脱口而出：“那毕业以后做什么？当园丁吗？”
杜越才不管这些。她待植物如初恋，哪怕没有想象中的浪漫，哪怕要在实验室熬夜，去野外喂蚊子，哪怕要啃那么多琐碎严肃的文献，她都乐意。
杜越被保研后，又听说学院有了硕博连读的机会时，她想也没想就去申请了，于是踏上了漫长的小学究之路。
家里本来颇有微词，不愿意她念书念到太大年纪，但是想到工薪家庭里能出个女博士，说起来还是有面子的，也就随她去了。
杜越是个省心的娃，读书肯用功，人生大事也没耽搁，研究生第三年时就和她高大帅气的男友领了证。他们没有办婚礼，这成了杜越爸妈心里的疙瘩。
杜越并不在意婚礼，就像她一向不太在意穿衣打扮一样。她长大后个子高挑，脸蛋和小姑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小姑那样白皙，加上不怎么会化妆，也不会撒娇，女人味就比小姑差远了。
杜越才不屑什么女人味，她习惯了自己解决问题，而且向来都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顺带还能照顾好别人。
前天肖老师打了个微信电话给她，语气比邮件里面温和许多，是要拜托她照应一下刚回国的儿子。肖小公子在英国读的大学，刚刚毕业。肖老师正在伦敦访学，抽不开身，只能让儿子肖云川自己先回国。
“你还记得小川吧？你还帮她补习过英语呢。”
“嗯记得记得，肖老师。”
“小川他在国外待久了，这次回来长住，一时可能不大适应。我们家里亲戚都不在云城，杜越啊，你抽空帮我多看着他，千万不要惹事。有什么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嗯嗯，放心吧肖老师。我一定照顾好小川同学！”
肖云川是导师的独子，她只在多年前见过一次。肖公子的不成器，杜越一直有所耳闻。他少年丧母，家人怜惜之下不免溺爱，可是后来越大越不省心，打架闯祸无所不至，据说勉强读完高中后就被肖明安送去了英国。
导师交代的这个任务，听起来还是比改论文容易许多。杜越也不敢怠慢，定了一早的闹铃，起床去机场接站。
她本来想开家里车去的，看着还在熟睡的老公乔迟，想想还是算了。乔迟是IT工程师，公司远在高新区，车子主要归他上下班用。
杜越现在还算是个学生，最大任务就是博士论文。硕博连读得熬五六年，一旦博士学位攻不下，硕士也就一起泡汤，压力不小。去年她同门师兄毕业的时候，发际线已经肉眼可见地上移了好几厘米了。
好在到目前为止，杜越没有这方面的忧虑。她天生头发浓密，黑亮柔韧还有点自来卷，睡一夜就炸成鸟窝。她麻利地洗漱穿衣，拈起一根黑色小肠发圈，双手拢了几遍长发，在脑后简单卷了一个丸子。
杜越出门打车时避开了早高峰，去机场的路上没有堵车，提前到达。她进了候机厅，找到航班号，看到又晚点了半小时，便转身出去买咖啡。
今天起太早了，又被候机厅里暖气一熏，杜越直打呵欠，直到闻见咖啡味儿才慢慢精神起来。她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划到昨天刚刚加上的肖云川的微信头像。
肖公子的头像是个背光的侧脸，轮廓硬朗，五官看不大出来，耳钉倒很是显眼。背景是面涂鸦墙，一副装逼的样子。
朋友圈虽然设置了一个月可见，却满满的全是照片和视频。杜越随手翻着，不小心点上了几个视频，刺耳的摇滚乐声顿时响起，她赶紧关了屏幕，有点心虚地抬头看看身边。
小屁孩儿过得还挺精彩。她心想。
她第一次见肖云川，应该是六七年前了。不记得是什么原因，肖老师应该是出差了，临时喊她帮忙，给刚上高中的儿子辅导两节英语课。
杜越的英文很好，辅导高中英语也不是什么难事，就爽快地答应了。她印象中的肖云川白净瘦弱，睁着双大眼睛，功课不差，就是听讲时有点心不在焉。
杜越只记得，肖云川的眼睛很好看。
要说杜越对自己的外形有哪里不满意，那就是眼睛了。她的眼睛细长，有小姑那双丹凤眼的神韵，只可惜小了点，一笑起来就成了眯眯眼。内双眼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有的照片看上去都是单眼皮，跟她常穿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一样寡淡。
不过她硬是凭着那双平淡的细长眼，打败了莺莺燕燕，拿下了计算机系当年的四大系草之一。
当年的系草乔迟跟杜越恋爱之后，胖了十斤。两人领证之后，再胖十五斤。朋友们都打趣道，果然是植物学博士，养出来的人和花一样日渐丰腴。
想到乔迟，杜越又划开手机，发了条消息给他：“今天没有熬粥，鸡蛋在煮蛋器里。桌上有面包牛奶，记得加热。”
她刚按下发送键，一条新消息跳出来。
“学姐，我落地啦。马上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自己选的这条路呢，爬着也要走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