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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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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识檀香,是在上海的孤岛时期。
总是在非常时间,才认识些非常的人,如果不是彼此都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大概见过两面也就丢开了,不会有后续,或许那样对他来说更好些,端初总忘不了檀香轻轻哼唱着小调的样子,仿佛六合八荒之内,她只唱给他一个人听。
端初大学毕业后,就在公共租界里的自家银行做事,家住在兆丰路,相距也不是很远,端初晚上睡不着,常常听到左近军营传出的袋风笛声,声音细而低,来去皆是缓缓的,感觉得上有些凄凉,让人想起无垠的旷野,莽莽苍苍。
本来也想过出国留学的,不过时局太乱,母亲死活不肯放他远走。那阵子闲极无聊,时间大半都消磨在电影院和剧场里。
八一三事变以后,很多外地商人跑到租界来避乱,若论起繁华奢侈,倒像比从前更胜一筹了。那时候上海的越剧场,有十几家之多,天天日场连着夜场,生意极好。端初有个姨妈是越剧迷,他第一次见檀香就是在姨妈家里。他来,她走,迎面擦肩而过,也没看清楚面目,只一个大概的轮廓,却恍恍然似曾相识。
姨妈亲自送出去,站在门口絮絮地说话。端初便问,“谁啊?”表妹慧慧撇嘴笑,“你不认识?王檀香,我妈现在看她的戏都入迷了,还想收人家当过房女儿呢!”端初不久前刚看过檀香的戏,心道难怪觉得眼熟,再回头时,便只能看到背影了。她穿了一件月白长袖的织锦旗袍,三月的天气,门口桃树开得正艳,风高高吹过去,大片大片的花瓣落在旗袍下摆,倒像是绣在上面的。
姨妈提到戏班想找人写剧本,慧慧说:“你那个同学,不是搞话剧的吗?”她指的端初的个大学同学韩琛,现在《大公报》当记者,业余也写剧本。端初跟韩琛说起,他果然很有兴趣。找个了休息日,两人一同去了天香戏院。
那天剧目是《沉香扇》,老套的才子佳人戏,三元夺妻,全在一个巧字上做文章,端初陪母亲看过一次,因此坐在那里,只是半合着眼若有若无地听唱。
台上正演书房会一折,檀香是少见的小生扮相,蟒袍玉带,衬着一位风流倜傥的探花郎,那徐文秀苦苦哀求表弟让他河南招亲,她则是不紧不慢地戏弄,徐文秀寻死觅活,她袍袖一甩,浅笑唱道,你死我好去拜天地。周围一阵笑声,端初不知怎地,也随着笑了。
接着便是细细说着往事,如何女扮男装,如何登籍入仕,似怨怼,似痴情,盼心愈切似觉归期愈长,仿佛能做的只有等待了,又谁知母亲另配婚姻,于是乔装出逃,矢志相伴相随,音断情连,板眼分明,婉婉然决决然一气呵成。
唱得固然是好的,只是这样的故事,端初总不能够理解,又不曾见过几面,哪里就会有如许深的情份,为他抛别父母,为他宿路餐风,仿佛一切的一切都不及眼前的这个人重要。杜丽娘的惊梦,陈妙常的追舟,说起来异曲同工,不过是编戏人的一个梦,大家听一听,唱一唱,也就罢了。到后来他自己亲身经历过一番,才品得出其中的意味。
散了戏没有走,和韩琛两个人到后台去找檀香。照端初的意思,还是想约在姨妈家里的,韩琛却不肯,说姆妈们一张嘴就没完没了,白白耽误功夫。其实他是怕见慧慧,不过那时候端初还意会不到此处,总觉得跟檀香并不认识,就这样冒冒失失闯进去,万一人家早不记得说过这话,岂不尴尬?韩琛笑他瞻前顾后,但凡遇到事情总比别人多想一层。
很多人都往后台拥,挤挤挨挨地移不动步子,端初皱眉说,算了,改天再说吧。却见远远的一个女孩子在看他,他抬头望过去,却是檀香笑着叫他,“童先生。”端初想不到檀香是认识他的,不仅认识,还知道他姓什么。当时端初觉得诧异,事后想来,他们见过面,檀香认识他也不奇怪,知道他姓童,自然是姨妈提起过。他自己对这些事情不留心,总不成人人都同他一样。他哪里知道那是檀香的深心。
檀香今天换了件蓝布旗袍,外面套了一件淡黄的线衣,侧侧攲攲地避过人群,朝这边走来,等站到他们面前,鼻尖已沁出细小的汗珠。端初简单介绍了一下韩琛,檀香微笑着点头,笑意清浅,让人觉得很舒服,端初不由想起弘一法师的一偈: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韩琛笑道:“王小姐的‘海底翻’用的真好,句句紧扣,游刃有余,而且字咬的特别清楚。”檀香有点不好意思,忙道:“韩先生太过奖了。”看了看周围说,“这里人太多,咱们还是先换个地方吧。”三个人便走出来,寻了附近的一家饭馆。
那是家新开的四川馆子,格局不大,两开间门面,楼上却有许多仅容一个桌面的小间。环境倒是很清幽干净,柜台前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结绒线,翠绿短袄黑襦裙,梳一个爱司头,有几分月份牌上美人儿的韵致,已经结好的一只袖子垂下来,很繁复的花样,面前摊了一本书,大概是冯秋萍的绒线编织法之类。见有客人来,停了针,抬头向他们笑笑。
三人刚坐下,便有跑堂端着茶壶茶杯过来。这边倒好了茶,那边还在你推我让地客气,最后檀香点了一个雪菜冬笋,韩琛点了一个干烧鲫鱼,一个酸辣汤,都不是什么价贵的菜。待了跑堂的去远了,韩琛笑道:“也不知这阵子怎么了,又兴起女掌柜来。这也算是上海滩的特殊文化了。”大概是记者的职业病,但凡看到些什么,韩琛总是能跟政治经济文化这样的大题目拉在一起。端初道:“南京西路有家梅龙镇,也是女掌柜,我天天中午去那儿吃客饭,挺不错的,听说她先生是你同行。”韩琛问道:“姓什么?”端初道:“不知道,好像是《时报》的。”
檀香低头喝茶,低眉垂发,别是一种温柔沉静,她刚唱完戏,有些口渴,一杯茶几口就喝干了。那把茶壶正放在端初跟前,端初顺手拿起来替她续了,檀香便道:“童先生,我自己来吧。”伸手去接,手指碰到端初的手背,凉凉润润的,端初有些不自在,便松了手。檀香接过茶壶,先替他们两人续满,才斟自己的那杯。端初觉得让人家女孩子来侍侯他们,总是不大好,不过这时也不便再去夺。
茶叶半卷在水中,像是戏幕将启未启,你纵然猜着到开始,也猜不到结局。杯口被阳光照得一闪一闪的,浮着轻软的绿烟,清香淡淡袭来,时隐时显,端初有一瞬的恍惚,不知道是茶香还是身畔女子的衣香。
韩琛笑道:“我看票卖的很好,楼上楼下都坐满了,王小姐你怎么忽然想找人编戏?”檀香双手扶着茶杯,沉吟道:“现在票卖的好,不过是这里的江浙人多,爱听家乡戏,但若真想在上海站住脚,这样总是不行的。绍兴文戏不比京昆,底子原就薄些,旧戏已经演了这么久,恐怕到了下半年就不会这么叫座了。”
端初有些意外,想不到檀香年纪虽轻,见得却远,很懂得居安思危的道理。这些话也正合韩琛的心思,连连点头道:“王小姐说的很是。依我看,这幕表制是不能再用了。赋子再多,也是套词,一出戏总要有个固定的本子才好。再者化妆舞台灯光这些也要陆续的改进。”
说话间,菜也陆续上齐了,那酸辣汤是以豆腐加鸡鸭血烧的,口味很鲜,但檀香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动,韩琛笑道:“真是的,忘了问王小姐吃不吃辣?”檀香笑道:“哪有那么挑剔。”似乎为了表示不是敷衍的话,特意地舀了一匙汤来喝,不知是太急还是太辣,红着脸大咳起来。好容易止了咳,脸上的红晕却不褪,一路漫到眼梢。端初见她窘成这样,倒有些替她难受。韩琛笑道:“哎呀,都是我这句话惹的祸,快吃两口饭压一压。”
这顿饭吃了大半个钟头,几乎都是韩琛一个人在说。依常理,一个写文章的人,他的理论应大多已落在纸上,韩琛却是用之不竭的。端初不佩服都不行,韩琛是什么环境都可以应付裕如,什么人都可以一见如故的,而他正相反,仿佛没有跟人熟起来的能力。好容易能说笑几句了,隔几天不见便又恢复原点,后来檀香问他,那天你怎么那么冷淡,一句话也不说。其实端初是不知说什么好。
跑堂的过来算账,一共十三元四角,三人都吃了一惊,韩琛笑叹,“赶上一席翅席的价钱了,肯定是算错了。”抬头向那女掌柜问:“是算错了吧。”
那女掌柜走近,款款笑道:“先生,我们的价码是按成都市价标的,鱼是希罕物,冬笋也是刚刚上市,正新鲜,不好买到的,用上海价来算,介末是贵一些,其实一点也勿贵。”她的上海话倒是说得蛮顺,韩琛还在嘻皮笑脸地跟她磨。端初不愿为了几个饭钱多费口舌,掏出钞票放在桌上。却见檀香也在摸皮夹,韩琛拦着她道:“你还是让他付吧,哪有让小姐请客的道理。”
端初跟人出去吃饭,多半是他会帐,他用钱散漫惯了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檀香仿佛极过意不去,出了饭馆还直说:“这可怎么好呢,原是为我的事,倒要童先生破费。我真不晓得那菜那么贵。”韩琛笑道:“你不过意,下次送他几张戏票就是了。”
韩琛也不过是随便说说,檀香倒当了真,没几天就送了戏票来,送到了端初的姨妈家,慧慧和同学去看了,占了便宜回头还不忘俏皮他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