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寒春半》柳叶星河

93、芒刺

　　麦麦带着疑惑睡下。

　　阿欣刚要出门，又被她叫住了。

　　“你明天早上跟陈嫂讲一声，买些好点的海鲜回来做，让他们中午吃好点儿。我那同学从小家里苦，好不容易来了广州，现在我又不能陪他们出去逛逛，一定要招待好。对了，再买些莲香楼的点心和手信回来，多买一些，让他们可以带走。”

　　“好。我请陈嫂一早就去早市上买！”

　　“买那种好分食的，因为要带给他的学生们。”

　　“好啦，知道啦！再买些糖果对不对？还要一些可爱的小礼物是不是？放心，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保证办得妥妥贴贴。”

　　一切交待清楚，麦麦这才又重新睡下。

　　虽然吃了止痛药疼痛有所减轻，可伤处的隐痛和肿胀感还是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人已经很疲惫，却又无法安睡。因而，灯关了，眼闭了，脑子里却还在转。

　　他是要走被秦司拦下了？还是正要走听到声音进来的？想起水轻尘那一身整齐的装束，麦麦睁开了眼睛。水轻尘的转变太快了，她有点摸不清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是委屈生气，现在委屈好像没了，转为愤怒地生气。虽然都是生气，本质却有了很大的不同。仔细一想，他是由退缩变成了强势。最离谱的是，竟然冲进浴室里把阿欣撵了出去，明明浴巾下的她未着寸缕，他还给她擦身上的水！

　　想到这里，麦麦又懊恼得要命！

　　自己在脑中倒地打了一会儿滚，才又继续分析水轻尘的变化。

　　难道是他和秦司在天台说了些什么？

　　她虽然在楼下听到他们在楼顶讲话，但他们说得小声，她根本听不清。只能从语调和偶尔的笑声里辨识出谈话气氛还不算太差。如此来看的话，他们的话题应该没有谈到她才对。

　　那是他们从后院上楼之后，又说了什么？

　　想了一阵，终是无解。

　　当故人重现时，人们总能不自觉想起以前。那些曾经发生的种种，喜乐悲欢。麦麦不自觉便忆起了往事……

　　话说当年，她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时，内心是非常纠结的。到底该参加工作挣钱养家，还是继续深造丰满理想？一边是现实生存，一边是此生追求。心中的天平着实不知道应该往哪边摆，想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如果她继续读下去，家里势必债上加债。

　　香秀吃药护理需要钱，雨珞上学需要钱，父亲照顾了家里和母亲就更没办法挣到钱。亲戚的钱都借光了，她若再不挣钱的话，就只能去贷款。债上加债，要置亲戚们于何地？

　　水家虽然看起来有钱一些，但给三个儿子各买了一套房子之后，剩下的钱就只能维持周转了，这个事她和水轻尘都清楚得很。因此，对水轻尘母亲不时流露出来的“姑娘儿不用读那么多书，早点生孩子才是正事”的想法，麦麦其实是理解的。

　　可如果不继续读，又实属有些不甘心，也怕自己将来后悔。

　　考研结果没出来之前，她电话里同水轻尘谈过两次。他自然不同意她因为钱的事放弃深造的机会，可现实的问题，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安慰她：“等我们工作后努力挣钱还便是了，并不要紧。除了小孃孃，其他孃孃的孩子都大了，也没有人读书，暂时应该没有用钱的地方。我们先想办法把小孃孃的钱还上就行了。”

　　可其他孃孃家里没盖房子的想盖房子，盖了房子的想娶媳妇，其实是着急钱用的。

　　麦麦不好把这话说太明白，她不想自己的压力全都压在了水轻尘身上。她仔细算过，就算继续读了，出来找到一个不错的工作，也要好几年才能还上债。

　　她和水轻尘结婚之后，家里肯定会催着他们生孩子，那……

　　当时的麦麦，越想越感觉到了现实和理想的严重冲突。

　　一次和江雨天在外面吃饭时，谈到此事。江雨天道：“我肯定是希望你继续读下去的，毕竟拼了这么多年，就此中断，太可惜了。但家里的情况也确实需要考虑，雨珞还要两年才能上大学，就算上大学能助学贷款，这两年高中的花销也不少。你如果同轻尘结了婚，又忙于学业，肯定是没办法挣到什么钱的。你最好还是同轻尘好好商量商量，听听他的意见再做决定。”

　　于是，麦麦便决定找水轻尘面对面好好地严肃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安排，希望能讨论出一个办法，尽可能地调和一下当前面临的窘境。

　　想法一旦确定，她便买了火车票，赶了一夜两天的绿皮火车，去上海……

　　出发前，她本来准备打电话跟他说一声。可转念一想，她还没有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只光这么一说水轻尘肯定就要丢下自己的事情来接她，少不得还要为她担忧一路。拿起的电话便又放下，想想这大半年来日子过得挺糟心，不如给他个小小惊喜？

　　这么想着，她就高高兴兴地登上了火车。

　　一路还想着，要是水轻尘见到她时，会怎样开心大叫。

　　长途绿皮火车，是一种时光记忆。但硬座车厢并不是那么浪漫，时间长且不说，坐久了，车厢里的气味实在让人难受，要是再遇到几个带小孩的旅客，哭叫跑闹，便能要了人的命。

　　可麦麦愣是美滋滋坐了一路，吃着泡面也感觉像在享用大餐。旁边一岁多的孩子哭闹，她还有心情拿着自己钥匙上的小金鱼儿逗一逗，让那孩子破涕为笑，解了周围人头晕脑胀之苦。

　　“不要随便给男人制造惊喜，因为很有可能会变成对你自己的惊吓。”.

　　这是她们宿舍的刚与异地恋男朋友分手的赵宝儿喝醉时说的。

　　她当时听了，只是笑笑。

　　可没想到，到达上海的那天晚上，这句话应验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还记得，当她拿着地图和自己记的地址一路找到他所租住的公寓楼下时，还想着水轻尘开门时，她要不要吓他一吓？或是捉弄一下他？

　　她要不要主动亲他，解一下他几个月来的相思之苦？

　　正当她边走边为自己的打算羞红了脸时，却不料看到水轻尘和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子正站在前面的路灯下有说有笑。再仔细看，而那女子不但长得漂亮，气质也相当出众，穿着一身牛油果色的素色长裙，举手投足间，颇有那么一些风情万种的韵味。说话时，还不时打一下水轻尘胳膊，而水轻尘脸上显得既兴奋，又感激。

　　那一刻，麦麦觉得自己的脑袋是麻的。

　　更重要的是，她看清那女人手里拿的东西——是一把二胡！

　　麦麦努力安慰自己，不要胡乱猜想，尘哥哥不是那样的人。可赵宝儿的话，说话时的表情，此刻像魔咒一样定在她的脑海之中，挥都挥不去。

　　学民乐嘛，自然要跟其他乐手接触。我也同其他男生讨论过呀！说到兴奋的时候，也是会很激动地呀！忘情起来，大家还会抱一起跳呢！但我对他们并没有别的意思呀！

　　麦麦紧握住自己的背包带子，在心里努力为水轻尘辩解、开脱。

　　可越是这样想，越觉得自己在欺骗自己。

　　赵宝儿的话，像疯了一样，全涌了出来！

　　“你男朋友长得英俊又才艺过人，他周围的女生肯定都想追他！在这里的时候你还能看得到，在上海你能知道什么！男人对朝自己扑上来的女人，向来都是来者不拒的！”

　　赵宝儿的男朋友正是因为移情别恋才同她分手，导致他们分手的对象正是主动出击，一举得逞的公司同事。几年的感情，抵不过别人两个月的投怀送抱。

　　尘哥哥同她可不只几年的感情！不一样！麦麦拼命劝服自己。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啊，千万不要太天真！”

　　赵宝儿当时讲这些话时，她本来无所知觉。只当她是酒后牢骚，发泄而已。可此时，她看到水轻尘和那女子谈笑风生，这些话竟一股恼儿全都跑了出来，摧着她的意志。

　　想想尘哥哥的好，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麦麦躲在墙角对自己说。

　　母亲出事，水家对江家，那真是仁至义尽。可有句话叫“久病床前无孝子”，父亲照顾了母亲大半年，脾气已从当初的耐心服伺到现在的偶有暴躁，水轻尘母亲对于她不断四处寻医问药的行为也渐有了微词。若是她继续读下去，势必对水轻尘的前途和选择造成影响……

　　他视笛子如命，若因此耽误了他的发展，他将来会不会怪她？

　　麦麦重新审视起这件事情来。

　　她不该鱼和熊掌想要兼得，水家对她已经够好，她不该‘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该发着痴心妄想的梦，把顺风顺水的水轻尘也拖下正轨……

　　正躲墙边瞎想，却见那女人将二胡往水轻尘坏里一送，一脸羞涩地垫脚抱住水轻尘，朝他唇上亲了一口，然后转身掩面跑了！！！

　　“轰！——”

　　麦麦当场石化！

　　“没有哪个男人能管住自己的下半身，你让你们家尘哥哥清心寡欲这么多年，迟早你会后悔的！”

　　是这样子吗？仔细想想，自从水轻尘去了上海，她每见他一回，便觉得他的精神面貌变化都非常大。身姿越来越挺拔，脸上越来越沉稳大气，谈吐和气质跟在成都时比，抬高了很大一截。

　　她觉得，他不应该是一条鱼了，而是一条游在大海里的鲸。

　　他的才华，需要更大的舞台畅快施展。他的路，确实应该是天宽地阔的。麦麦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配不上水轻尘了。

　　她不应该有把自己压力转到他身上的想法，更不能拖他的后腿。

　　也许分开，对彼此都好。

　　不远处的水轻尘，先是惊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唇。低头看手中那把被他紧紧握住二胡，看了一阵，变为轻轻抚摸。那轻柔的抚摸，像曾经捧着麦麦的脸要亲她的样子……

　　麦麦靠着墙，含泪笑了。

　　如此……，甚好。

　　她抹着泪离开。在繁华地大街上哭着走了很久。夜深时，随便找了个便宜的招待所住下。第二天早上，打电话告诉水轻尘：“尘哥哥，我在上海，你出来。”

　　两人在咖啡馆见了面，她说出了已经签约的话……

　　“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同我结婚了吗？”

　　当水轻尘问出这句话时，她便真的有了这个打算。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衰”，她不想和他走到最后，为了柴米油盐和生活里的鸡毛蒜皮彼此声嘶力歇。想法一旦萌芽，便如开春的野草，疯长。

　　坐在回程的火车上，她做下决定。

　　回到成都，即付诸行动。

　　她不要做扭扭捏捏的人，她不给自己留下反悔的余地。

　　快刀斩乱麻，收拾东西回家，联络江雨臣说了自己的决定，整理好简单行礼，一路南下。连秦司，她都没有跟他告别。她怕自己忍不住控诉，忍不住大哭。

　　那样，多难看。

　　后来，才从江雨天的电话中得知，秦司去了青海支教，水轻尘去了北京。没过多久，胆子一向很大的江雨天获得了出国进修的资格，去了日本。

　　一下子，大家各奔了东西。麦麦突然觉得，过去的二十三年自己像做了一场梦。现在，才是梦醒的时候，她需要面对真正的人生了。

　　如果真的是一场梦，那就把梦埋藏吧！

　　她和水轻尘做了一样的决定——断了以往的所有联系。

　　再后来，秦司曾说过，他对于他俩的不告而别，非常生气。所以，去了青海的事，当时他也没有告诉江雨天。到后来在那边无聊了，想再联络他们时，发现全已经联络不上了。而江雨天，则揣了一肚子火出国。三年后，秦司和江雨天在网上校友录里相遇，才重新有了联络。

　　当年，他们在人生的岔路口，是真正地分了道，扬了镳。

　　麦麦躺在床上想了许久，终不敌疲倦，在凌晨入梦。等她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很热烈。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半了。坐起来一转身，便看到水轻尘坐在她床前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等你起床服伺你了~”水轻尘好整以暇地问：“要起了吗？”

　　麦麦又躺下去背向他：“我不需要你服伺，你出去！”

　　水轻尘看着她：“麦麦，我们快五年没见了，好好说说话，好不好？”

　　“哼！我才不想和你说话。”麦麦背着他道。

　　“可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讲~”水轻尘把她翻过来，朝着他。

　　“可是我不想听你说话！你出去，我不起床了。我要等秦司回来，我情愿跟他说话，再跟他讨论讨论我跟他结婚的事情！”麦麦又翻过去，背向他，眼睛却有些红了。

　　水轻尘拉了拉她身上的薄被：“我道歉，好不好？我昨晚不该说那样的话，我收回。你不要跟他结婚，你就当没听到嘛，好不好？”

　　“说出的话还怎么收回？我不但听到了，还当真了！”麦麦堵气。

　　“麦麦，我已经在深刻地反省了。”水轻尘摇她：“秦司说得对，我就是混蛋。你看，我们都认识25年了，我对你的心思还是没有猜透。我……，当真是不如他。”

　　“……”麦麦没有说话，眼角滚出一行泪。

　　“可是，你对我是不是也太没有信心了？你不相信我会真的与你患难与共吗？我看起来很不靠谱吗？麦麦，你为什么不相信尘哥哥会永远对你好呢？”水轻尘抚上了麦麦的头，她现在留了一头很长的头发，又黑又柔顺，他握着那长发搓揉，又用手梳了梳。

　　“……”麦麦感受到水轻尘在抚弄自己的头发，躺着没有动。

　　“麦麦，从今以后就算你打我，骂我，赶我，我都不会放手了。早上我打了电话给爸爸妈妈，他们说阿公今年满90要办酒，要我到时候带你回去祝寿。麦麦，我们以后好好的，好不好？”

　　“你突然吃错什么药了？”麦麦抹了泪坐起来转身向他。

　　水轻尘拉过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我没有吃错药，是吃对药了。现在，病好了。”

　　麦麦盯着他看了几秒，抽回手，又扭身背向他：“我看你是病得不轻，还得吃药。你出去，我想继续睡。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水轻尘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好，你想起来了叫我。”

　　水轻尘出得门来，见阿欣和阿伟提着大包小包从外面进来，赶紧上前去帮手。拿在手里一看，全是特产和糕点，以为是给秦司一人的，皱眉道：“这么多他怎么拿得了？”

　　阿欣说：“还有你那份呀！江小姐还没起来？”

　　“你们要赶我走？”水轻尘问。

　　阿欣将东西往大桌子上一放，道：“水先生说笑了，我们哪敢赶你呀！这些都是江小姐吩咐的呀！有问题，你找她。阿伟，你给他们打下包。这些包装盒能不要的就不要，都拆了。”

　　水轻尘木着脸道：“你们弄秦先生的就好，不用给我弄。”

　　阿伟：“那我先给秦先生弄。”

　　水轻尘反正没事，同他一起整理。

　　没一会儿，麦麦换了身居家长裙坐着轮椅出来，对阿伟道：“给水先生的不用拆，原包装保护好，装个大纸箱就行，到时候方便托运，打包牢固些。”

　　水轻尘听到麦麦说出的“水先生”三个字，如芒刺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