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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悲歌 ...

  •   当年,峨眉山还只是佛教圣地。

      方圆一两百里的老太太们,有条件的话,夏天会结伴而行前往朝拜,被称之为“朝峨眉山”。交通上相对来讲,水路更为便捷。坐船平稳,不像公路颠簸,这样的出行方式对老太太们来说更为舒坦,因此受到青睐。

      去了峨眉山的老太太,回来时多半手里都会有一根漂亮的木雕龙凤拐仗,相当体面。无论贫富,去朝一次峨眉山,是老太太们余生的愿望清单之一。

      赵星玲也不例外。

      虽然江家村的小辈们并不怎么信神佛,但老太太们依然是打心底对佛恭尊的。村头苦楝沟那里有座小石桥,沟两边都是竹林。那里有条小路上山,路边有方宽三米高五米的巨大红沙石,石腰有个石窟。石窟里虽无佛像,却有两个重叠的红石球象征性地摆在那里,香火从未曾断过。

      每逢初一十五,总会看到白发斑驳的清瘦老太太双手合什,虔诚地在那里磕头跪拜,口中自是念念有词。大概,只是念给菩萨听的,所以念的什么,求的什么,没有人听清楚。

      那石头前的土坪子不大,能容下七八个人。土坪边上放了两块石方,被老太太们当成了凳子,常坐在那里聊天。这沟里有几棵大的苦楝子树,给“菩萨”遮了荫。大石底下,有股山泉的潭子,水流不断,从沟里流出去,一直流到了江里。因此,到了盛夏,这里也是个纳凉的好地方。

      聊渴了,旁边土坎上掐一片船粑叶(大叶仙茅),舀了泉水就喝,又清凉又甘甜。

      紫色的苦楝树小花还开着的时候,赵星玲和几个老太太就在这里商量着要在今年夏天去一趟峨眉山,看一次山上的普闲菩萨。如今苦楝子果果已经绿油油地挂着,她们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于是,又开始商量起出行的事来。

      “最近天气都好,我们六月初八去如何?头轮赶场,河对门码头上邱嫂嫂说水家村也有几个要去,问要不要一起走有个照应。”

      江云波的妈孙氏戴着副老花镜,拿着本红纸黄历翻着日子问。

      “初八我两个孙孙过生,晚个一两天要得不?”赵星玲手里拿着一个小棉鞋在缝,是给她的小外孙,江云草家的老幺做的。旁边一个头上包着白帕子的老太太,精瘦的手里夹着烧了半支的叶子烟,道:“那就六月初十嘛,早两天迟两天有啥子关系,不要紧的,我们又不慌。你们觉得呢?”

      “是这个话,初十要得。三天时间嘛,打一转就回来。初十一早上水船去,山脚下住一晚,第二天一早上峨眉山,第三天看了乐山大佛就坐下水船回来……”

      连着在苦楝树下商量了三天,最终定下了出行事宜。最后,约好一起朝峨眉山的老太太,江家村八个,水家村七个,一共十五个。

      六月初十,如期而至。

      她们的行礼非常简单,一人一手笼扣布袋。要么大红色,要么深紫色。这种布袋很好用,打开能装不少东西,收起来时,却又可以捏在手里。

      “嘟——”

      一点半,上水船的汽笛准时响起。依然向山里奔去又撞回,日日如此。地里干活的人们,看到上水船到,还没有回家吃午饭的,也就收拾起农具往家走了。

      乘客来往上下,船员收起缆绳。

      “嘟——”

      又一声长长的汽笛鸣川,双层大轮船便掀开水花缓缓离岸,往上游驶加速而去。水波一层一层,向两岸推,在岸边拍起一阵阵浪。河沙里的亮片,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老太太们在木排椅上坐着聊天,聊东家长西家短,聊菩萨的故事,聊解放前的陈年旧事。船上的乘客挺多,沿途接了不少人,上下两层,热闹得很。

      孩子们喜欢楼上跑,因为站得高望得远。

      二层的风更大,更凉爽。二层还有餐厅,有客房。都是稀奇,都得去看。麦麦和妹妹,江雨箬和江雨铃,在表姐王海鸥和表哥王海潮的带领下,一起跑上了去二层的楼梯。

      “看!明月寺白塔!”王海潮指着山上喊。

      一座白塔立在山巅,从船上看去,它就站在崇山峻岭之中,在阳光下越发显得白亮。那寺庙已不知建了多少年,年年岁岁像江水一样,水永远流着,它永远站着。

      孩子们打小就看到它,却从未近去过。

      听说里面有主持和尚,听说里面的菩萨披着金衣,听说……

      一切都是听说。

      听到孩子的话音,船上许多乘客皆扭头去看那白塔。老太太们也看。有人道:“这明月寺的白塔建得真是好,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打雷闪电多少回,竟无破损。以前的工匠们,当真是厉害得很。”

      老人就说了:“那是因为有菩萨在呢!菩萨保佑,邪魔歪道不敢捣乱。”

      “是啊,明月寺的菩萨会显灵的。”

      “啊——”几声惊叫同时响起。

      众人皆见明月寺上方,清天白日的竟扯了一道粉白色的火闪!船上人们一时议论纷纷:“这是哪个冲撞了菩萨?怕是要出事啊!”

      人心惶惶,大人脸上变了色。甚至有老人开始数着珠子念起佛经来。

      “阿弥陀佛~”

      不祥之兆。

      上一回见到明月寺清天白日里扯火闪,那年响水溪出山口修公路,一炮之下,炸死了十几个,重伤二十多个。有些年岁的人,差不多都在这一瞬间想起了这件事。

      他们望着明月寺,陷入了沉默。

      只有孩子们对这现象看过就算,继续在船中东窜西钻,乐此不彼。远途的旅客也不在意此事,他们只是路过,断不会与这明月寺的一道闪电扯上关系。

      该打牌的还打着牌,该吃饭的还吃着饭,午休的人,继续打着瞌睡。

      夏日炎炎,正好眠。

      “又一道!——”有人惊叫。

      众人都看见了,那一道闪电几乎劈到了塔尖。连奔跑的孩子都停了下来,望着那白塔,似乎也感受到了它今日的古怪。

      “要出事,要出事。”船上的老人连连叹气。

      有年轻人不以为意,道:“能出啥子事哦!如今天下太平,日子也越过越好,不会出事的。老人家些,你们尽管放宽心,好好去跟峨眉山上的菩萨摆道下,保佑国泰民安就可以喽!”

      “咵嚓——”

      一声惊天干雷响起,明月寺塔尖,在众目睽睽下,断了。连驾驶仓中扶着方向盘的船长也看见了。众人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那年轻人也惊得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不准再跑了!——”

      有人把压抑的气撒在了孩子身上。

      几个孩子是要去白鹤溪江云彩家。每年寒暑假,他们都要去各个姑姑家玩上几天,回来再去舅舅家玩上几天,不然假期不算完。几个男孩子已经坐早上的船去了,几个女孩想坐大船,便同赵星玲一起坐了中午这趟。

      这船从宜宾上来,去往乐山。他们半途上,半途下。老太太们则要坐到终点码头。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艘船,永远到不了终点。它的终点在白鹤溪下方的白鹤滩回水沱。那里本是一个无人驻守的小码头,一个陡土坎。

      船至岸边,舵却未转。

      “砰——”

      每天都在这里停靠的船,这天船却撞上了土坎,船身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倾斜。

      “遭了!船打横了!”有人喊了起来。

      夏天的河水汹猛,白鹤滩头水比任何滩上的水都险急,水底鼓喷的江水像烧开的巨型油锅,不停地往上冒,又往下卷。船长极力挽救,却不敌湍急的江水挤压。一个巨浪拍过来,把船推入江心最险处,回水沱将船打横往下吸,船身渐失控制,发动机失灵,船流入了漩涡。

      “船舵打横,失灵了。”一个船员站在驾驶仓门口,青着脸对船长报告。

      那一刻,船长感受到了绝望。

      一船人,300多个……

      “砰——”

      船身又是一个震颤,斜了。

      尖叫呼喊声响起,人们开始抓紧椅子,栏杆。老太太们摔在了地上,年轻人开始惊慌,孩子们抓着船上的东西不知所措。意外来得太突然,谁都清楚会发生什么,哪怕是小孩。

      所有人眼里都有了惊恐。

      船在往下沉。

      “家家(外婆),往楼上走!”王海潮来扶赵星玲,想把她搀扶上二层。王海鸥也叫妹妹们往二楼跑。眼看江水离人越来越近,众人却是毫无办法。麦麦和姐妹们一起,死死抓住栏杆,想伺机带着赵星玲往楼上爬。可船身倾斜太快,老人站不稳,纷纷摔倒在船板上。

      麦麦一边顾着妹妹江雨绮,一边想去拉赵星玲,船身震荡时,却是一头也顾不上。江流湍急,即使爬上二楼,也无甚希望,沉船只是时间问题。

      “抓稳!不要松手!”有人喊。

      “救命——救命——”

      楼上有人朝岸上大呼。可这白鹤溪,就是冬天滩水也凶险,何况正值七月,一年之中水位最深的时候。岸上有人看见了,想救那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水急,太远,无船。

      江雨铃已吓哭,抱着船缆嘴里喊着爸爸却不敢枉动。江雨箬挪过来,把她拉着往楼上推。

      麦麦带着妹妹江雨绮刚挪到楼梯口,便见旁边有人在解船顶绑着的救生衣。落下来时,她扑过去抢了一个。那大人本是要拿,两人对视了两秒,大人的手缩了回去。他回身去时,救生衣已被众人一抢而光。麦麦愧疚了一秒,腿盘着栏杆将救生衣套在了妹妹身上,并给她恨恨地打上死结:“萍萍不要怕,你有救生衣,就算掉水里也不怕!”

      “姐姐,你呢?”江雨绮抓着栏杆哭着问。

      “我再想办法!抓稳,爬上去!走!”麦麦扯着她上楼。

      就这么短短几分钟,船的一侧已浸入江中。人全往二楼跑,过程中有人落了水。就那么一瞬,人就不见了。水一寸一寸淹着船体,船一点一点沉入水中。

      “沉船了!——”白鹤溪江边,有人望着江里的船惊叫。

      惊叫的不是别人,是江雨天。几个男孩子本来是在码头等,然后沿江边往下走着玩。跑到转滩的地方,看到了下沉的客轮。

      “妹妹她们在船上!”江雨臣吓白了脸。

      “沉船了!——救人!——”江雨天转身就往江云彩家跑。江雨臣和江雨佑也边叫边跑!河边午休的渔船听到叫,探出头来一瞧,立即被吓了一大跳:“遭了!”他见孩子往坝上跑,忙喊:“娃儿些,朝码头上一路喊!把机动船喊来救人!”

      “沉船了!——救人!——”江雨天一转弯,又朝码头方向跑。跑了一段,回头交待江雨臣和江雨佑:“你们回去喊大姑爷,喊他开渔船去救人!”

      “好!”

      江雨臣和江雨佑往坝上跑,江雨天往码头跑,一艘渔船驶离了岸。几分钟后,码头的机动船打响,江边停靠的几艘渔船纷纷离岸,全都奔向了白鹤滩!

      可就是这短短几分钟,那两层的大客船此时已只剩下一个顶!援救的船只还没有靠近,它就已经完全沉了下去!不会水的,一冲而散。会水的,也半沉半浮。

      太渺小了。

      女孩们全都不会水,更别说老太太。几乎一入水就被没了顶,瞬间淹呛消失。麦麦亲眼看到赵星玲被江水吞没,呼叫的声音都变了调。

      “阿婆——噗!”水呛进了她的口和鼻,使她不得不闭嘴。

      “姐姐!姐姐!哇——”江雨绮抑制不住哭声,拼命抓住掉在水里的麦麦。除了姐姐,她已不知道江雨箬和江雨玲被冲去了哪里,是不是已经沉到水里。

      “莫哭,莫哭!萍萍莫哭,你有救生衣!”麦麦抱着江雨绮,自己却哭得一蹋糊涂。水很凉,脚下没有底,她和妹妹一样害怕。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抱着她多久,什么时候会落到水里去。水流的力量太吓人,周围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远处有船来,可她还能不能坚持到他们靠近?

      混浊的江水扑到她脸上,她好想回到家里。听爸爸讲故事,听妈妈哼小曲儿。还有她的老师和同学,她的尘哥哥……

      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手臂酸痛越来越明显。一个巨浪拍过,她的手一空,和萍萍分开了。江水没了她的头,她感到江水把自己吞没了。她这是,要死了吗?

      “呼!——”她突然又冒出了水面,旁边漂来一块船板。她伸手一捞,竟捞到了船板上的一条绳子。她闭着眼睛收绳子,终于摸到了船板。尝试了好几次,她终于翻身爬上了船板!

      将绳子捆在身上,她抬头搜寻江雨绮。船已经被冲烂,像纸做的一样。

      “萍萍——萍萍——”

      “姐姐!姐姐!姐姐!”江雨绮隔着她十几丈远,往下游漂去了。

      “萍萍,萍萍——哇……”麦麦趴在船板上痛哭。第一次,妹妹离她这么远,抓不到,摸不着。“萍萍,萍萍,萍萍,雨箬,雨玲,阿婆……呜呜呜……”

      满河是人,无人回应。

      一具新尸从她身边漂过,脸朝下,是个女人。

      麦麦突然冷得发抖,她害怕,害怕下一个见到的是亲人中的一个。更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河里的大鱼会不会把她吃掉?她害怕,爸爸妈妈,救麦麦……

      江家兄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小渔船第一次驶进江里,是去捞孩子的尸体的。当他们听说上方沉船时,整个血槽都空了。可一连捞了好几个尸体,却无一是自家孩子。

      到了晚上,孩子一个没找到。江云泽从上头回来时,已是晚上八点。他两手空空,连根草都没有握着。香秀身子一歪,一句话没说就晕倒在了屋檐下。

      玉兰哭声划破了夜的宁静:“老天爷,你太恨心了!你太恨心了!”

      淑慧坐在核桃树下,哭得压抑。邻居来看时,亦无法劝慰,只能陪着落泪。

      麦麦是第二天下午被送回来的。她被人救起时,人已经昏迷。等她醒来,才问出了家在哪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救她的人也知道家里肯定已经乱了,背着她就往江家赶。

      香秀抓住她就问:“妹妹呢?妹妹呢?她怎么没有跟你一起?”

      麦麦虚弱地流着泪说:“妈妈,妹妹肯定没事,她有救生衣。”

      “哦,有救生衣。她肯定没事。”香秀点点头,把她抱进了阁楼,放到床上:“好好睡,睡醒萍萍就回来了。”

      麦麦醒时,江雨绮没有回来。很多很多年后,她也没有回来。不止她,雨箬和雨铃也没有回来,阿婆赵星玲也没有回来。麦麦不止一次在心里问自己:萍萍是有救生衣的啊,怎么就没回来呢?她当时该有多害怕,她是喊着自己姐姐远去的呀。自己怎么就没有抓紧她呢?抓紧了,说不定她就跟自己一起回家了。萍萍去了哪儿呢?还有雨箬和雨玲,她们是不是在一起呢?

      从那之后,麦麦便不爱说话了。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吊脚楼上,望着江水发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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