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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打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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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秀带着一双小儿女去油炸粑铺子头买粑粑回来,路上碰到江云海正喜滋滋往下街走,隔着人群她向他喊:“你要去哪儿?”
江云海闻声回头,见到老婆带着两孩子,独不见老大,惊问:“你不是卖南瓜嘛?”
香秀面上一红,举着手里火纸包的粑粑懦懦道:“我……来买油炸炸粑就回去,麦麦守着呢!”
江云海明了,自己跑在先,没好说什么。江雨绮见了爹,咬着油炸粑叫了声爸爸。江雨珞在小背篓里,一边吃粑一边伸手来要抱。江云海把他抱出来,道:“走,去邮电局,刚码头上双双跟我说,四姐寄了包裹回来,喊我去拿。”
香秀一听,也开心起来,跟着江云海转了方向朝邮电局走:“他们暑假不回来了哇?”
“不晓得,拿到包裹就晓得了,里头肯定有信!”
邮电局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木楼,在下街,就是街尾。这楼很是有些年头了,屋檐的木板有两三块已经朽了,跟顶上的瓦一样黑乎乎的。瓦缝里,长了一些瓦松和蕨。大门边竖了块木板,黑字毛笔字写着“月亮湾邮电局”。旁边竖着暗绿色的邮桶,上面写了开筒时间。路过的人来人往,也有人朝里面丢信封。
这个邮局,总共三个人。
一楼收寄信,管收发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行事麻利,声音洪亮,嘻嘻哈哈地跟人招呼着,手里却一刻也没停下。旁边的小屋里,几个男女围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头说话,老头坐在一张木桌子前,左手拿着一根烟杆在敲,右手拿着钢笔在一摞红格子信纸上写,笔下文字是极好看的黑墨小楷。他这是在帮围着他的人代笔写信。
右侧的木楼梯上到二楼小走廊,外边是木栏杆,里面是柜台,这里便是取包裹之处。负责收寄包裹的,是一个筋瘦的男人叫水嘉霖,与一楼的女人是夫妻。代笔的老头,是他爹。
柜台上方的梁上挂着一根细长条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到件的收件人姓名。江云海在黑板上一眼就看到了哥哥江云河的名字,趴过去指着那名字对柜台里的男人说:“大三老表,我取包裹,我哥哥的名字。”
水嘉霖正在和人交涉包裹收取签字的事,闻声回头:“云海呀,你等一哈。”
“不慌,你先忙。”江云海靠在柜台边,把嚷着要看里面的江雨珞抱起来让他猜那堆放的包裹哪个是他们要取的。香秀则让女儿江雨绮认那黑板上的字。
没一会儿,便轮到他们。水嘉霖在包裹堆里翻找了一下,从里侧刨出个最大的包裹放到柜台上,对江云海道:“你四姐每次都给你们寄好多东西,重哦!”
江云海嘿嘿两声,在本本上签了字,道了谢,双臂一甩,就把包裹扛在了肩膀上,对老婆孩子喊了声走。香秀连忙将儿子放背篓里背了起来,再牵了女儿跟着下楼。
她心里有些忐忑,心想一会儿要是南瓜没卖掉,还得担回去。
走到半路,碰到队里的媳妇秋霜,向他们道:“你两口子还安逸呢,喊麦麦卖南瓜,你们倒上街来逛来了。麦麦也是厉害,还找了个小帮手,南瓜都快卖完了,你们快去看!哈哈!”
两口子一愣,大眼瞪小眼一脸懵,嗯啊两句便往卖南瓜的地儿奔。
话说这头,水光早已拧着烟杆去了茶馆。走前跟水轻尘约好,完事儿去那找他。
而水轻尘和麦麦两个,越卖胆子越大。有卖葱头的帮他们称重之后,算清账的水轻尘便跟麦麦说不再按个数卖,要论斤称。
“都挑剩下的了,怪怪儿的,你还要3角一斤啊?”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把着箩筐里的两南瓜转来转去问。
“哪儿怪怪儿的?”水轻尘已经卖老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专业卖瓜二十年。只见他伸手出去,把南瓜拍得啪啪响:“听到没有?这敲的声音,清清脆脆的,说明啥子?瓜肉又脆又甜!”
妇女笑眯眯地裂着嘴问:“是不是哦?你不要豁我。”
“孃孃!我豁你爪子?你说我豁你爪子?!过河渡首乡里乡亲的,我敢豁你们这些老辈子?二天我还敢在这月亮街上混哇?再有,退一万步说,我今天豁了你,我回屋头脱得到爪爪哇?我不要命了哦,不得行撒!你说是不是?”
妇女笑:“量你娃儿也不敢!”眼睛却还在两只南瓜上扫来扫去,犹疑不决。
水轻尘见此,手里的谷草狠狠往地上一丢,把站旁边的麦麦吓一跳,然后他意识到又伸手在麦麦手臂上安抚了一下,再十分夸张地向那妇人道:“这样子,孃孃,你两一个起买,我算两角给你!这下对了撒?反正这两个都不大,我跟你说,坝上的黄南瓜真的好吃,汤都甜眯眯的,你买了绝对不会后悔!保证你下次还要来买!”
妇人笑:“就听你娃儿鬼吹!”
水轻尘见她已经心动了,扯了一把卖葱头的:“哥,跟孃孃称,两个!”
妇人没有反对。
一个三斤,一个四斤半。
“麦麦,算钱!”
麦麦领命,立马掰着手指算,好一会儿才说:“一块五角。”
水轻尘却道:“麦麦,收孃孃一块四。孃孃,半斤我们就不算了,感谢你帮我们把这最后两个一起买了。麦麦,谢谢孃孃。”
麦麦毕恭毕敬向妇人:“谢谢孃孃。”
“不客气不客气,”妇人早觉这两孩子懂事,很是有些喜欢,夸道:“两姊妹(四川话里的两姊妹不分男女,兄妹、姐妹、姐弟都可以这么讲)硬是能干,乖哈~”
等江云海带着老婆孩子赶到时,正赶上水轻尘和麦麦向那女人齐齐道别:“孃孃慢走!”
看着两个空空的箩筐,又看看麦麦和水轻尘,香秀都有些怀疑这两傻孩子会不会把南瓜送了人。水轻尘先看到他们,恭敬叫了声:“八表叔,表婶,你们回来了啊!”
麦麦正将称杆子往箩筐里小心放着,闻言抬头见到父母弟妹,压抑不住喜悦,向他们道:“爸爸妈妈,我和尘哥哥把南瓜卖光了!看!一个都不剩!”
江云海和香秀想法一致,也觉得多半孩子把南瓜送人了。光瞧卖葱头的,两把葱头才卖一把,两孩子哪里就能把两箩筐的南瓜给卖光了?得,白挑一场了。
可女儿一脸求夸奖的样子,他还是讪讪问道:“恩恩,卖了好多钱嘛?”
“十八块!四角五分!”麦麦兴奋地从荷包(四川人喊衣袋也叫荷包)里把钱掏出来向父亲一递,“爸爸,你数哈,对不对?!”
江云海和香秀听了都不信,只道女儿不识数,胡说的数字。没想到把钱接过来一数,真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十八块四角五分。这下真惊了,却问:“怎么还有个五分?”
水轻尘道:“有个婆婆,身上只有那么多钱,我们就收了。”
江云海听了,转头来看水轻尘,这孩子的聪明相盖都盖不住,看来是他的功劳。遂道:“多谢你帮妹妹了。你一个人上街来耍?走,表叔带你和麦麦去买油炸粑吃!”
江云海是个不吝啬的人,当下把包裹放到箩筐里,便要拉着两孩子去买好吃的。
水轻尘抬手看了一下时间,忙道:“表叔,不用了。我爷爷还在茶馆头等我,一哈儿还要到童老师那儿去上课。”
江云海看水轻尘手腕上的一块儿童款上海表,心里暗道一声水家真有钱,听他又说上课,疑惑了:“都放暑假了你还要上课?”
水轻尘也不多解释,道:“要上。”
江云海一沉吟,转头对香秀道:“那你把剩下那个油炸粑给水三娃吃,等下我重新再买个给麦麦补起。麦麦,没得意见哈?”
麦麦:“没得意见。”
水轻尘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留给麦麦吃。”
他说完就要走,江云海和香秀哪里会让他就这么走?香秀连忙翻出油炸粑来硬塞到他手里:“你帮了麦麦这么大忙,该你拿到吃!不客气了。”
推托两三回没推掉,水轻尘只好收了:“谢谢八表叔,表婶!”
“不谢不谢,我们感谢你都还来不及。”
水轻尘把火纸摊开,将油炸粑一分为二,一半递到麦麦手里:“来,我们打伙吃!”
香秀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好随了他们,对望着她征求意见的麦麦道:“哥哥要跟你打伙吃,你就吃嘛,谢谢尘哥哥。”
麦麦开心得飞起:“谢谢尘哥哥!”
“不谢,我走了哦!八表叔、表婶,我走了。二妹,走了哈!”
江雨绮和麦麦同道:“尘哥哥二天来耍!”
“要得!”水轻尘答完,往茶馆方向奔去了。
江云海望着那奔跑的小身板儿笑道:“这个娃儿可以哦!”
香秀附和:“是有点能干。”而后对麦麦道:“还买不买油炸粑?”
麦麦啃着油炸粑,满足道:“不消得了。”
江云海:“那我们就回屋,看哈四孃给你们寄了些啥子好东西。我猜,肯定有新衣裳。”
江雨绮:“我想要裙子!”
“我要鞋子!”江雨珞在香秀背上喊。
江云海纠了一把江雨珞的脸:“你要屁!”回身对麦麦道:“麦麦,坐这个箩篼,爸爸挑你!”麦麦闻言,立马喜滋滋地跳进了另一个空箩筐:“噢!——坐箩篼喽!”
“走喽!”江云海用扁担挽上箩绳,一头包裹,一头麦麦,挑着晃晃悠出街去。香秀背篓里背一个,手上牵一个,跟在后面。
走过新月码头的石板下坡路,连接趸船和土岸的两条长长的木翘板,脚踏上去,晃晃悠悠。江云海挑着包裹和麦麦走在前面,香秀背着儿子牵着女儿小心地跟在后面。
横渡船还在等人,一家五口上了船,甲板被踩出几声闷响。入舱之后江云海将箩筐放下,扁担横搁在两个箩口,稳稳当当地成了凳子。他坐在扁担上,和旁边的人打招呼,聊了起来。
江雨绮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一骨碌爬了进去与姐姐同坐一个箩筐。麦麦戳她腰,把她惹得哈哈大笑。三弟江雨珞已经睡着,香秀找了个座位把小背篓放在面前撑着,解了翁裙给他当被子盖好,才同旁边的女人聊起家常。
“你们家老母猪好久下崽崽儿?上回看到,肚皮那么大,这窝怕是要生二十多个哦!”
“不晓得呀,还差十多天。对了,你们家鸡蛋帮我留30个,我下午换来抱(孵)一窝,我屋头老母鸡赖抱了(母鸡不出窝,要孵小鸡了),……”
“砰砰砰砰……”柴油机突然在机长奋力摇转之下响起来,开渡了。
男售票员解开粗大的麻缆绳,收成一堆放到船头,抱着船头的栏杆,一脚撑趸船,一脚撑渡船。趸盘和渡船之间,渐渐出现了缝隙。
直到距离足够大,他才收回撑趸船的那只脚,回到渡船,进舱卖票。
一张船票5分钱,小孩不收钱。
船票四四方方,印着蓝字,一小本,拿在售票员手里。香秀拿出两个5分的纸币递给售票员,得了两张蓝字船票。
“去年子还是三分,今天子就涨成五分了,哼!”有人对几乎翻倍的船票表达不满。
售票员并不恼,笑着道:“孃孃,你说得安逸哦!你没有讲去年子还是竹篷篷船,今年子已经是铁壳壳机动船了呢?你摸到良心讲,现在坐起是不是比去年子稳当多了嘛!”
一个老汉点头:“这个呢,人家讲的也是事实。”
有女人在人群中道:“是巴适多了,NM竹篷篷船我每回坐都怕遭翻到河头喂鱼了。”
“你一身瘦筋筋的皮包骨头,翻到河头鱼都吃不到两口。”
“哈哈哈……”
江雨绮听了,纠了姐姐手臂一下,嘻嘻笑道:“你就是皮包骨头。”
“你才是皮包骨头!”
“你才是!”
“你才是!”
江面很宽,水流却很平缓。即使如此,横渡船还是向下游河面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圆弧才到达彼岸。时至午间,两岸村庄已有炊烟袅袅,村庄之后,青山霭霭。
草坝、河滩、村庄、山梁,以及天上缓缓飞过的白鹭鸟群,息数映入江面。
月亮湾,美如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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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街唯一的茶馆门口旗幡飘飘,旗上写着个黑色繁篆的“茶”字。茶馆里,依然满座,都是些会享受的老头儿。除了,水轻尘。
“爷爷,麦麦胆子真大!居然敢一个人卖东西!”
“恩,是有点。要你一个人卖东西敢不敢?”
“她都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那……二回你爹收茶叶,叫他带你去。”
“真的?”
“真的!”
“那我一定能收很多茶叶回来!今天我已经有点经验了!”
“到时候才晓得……买东西和卖东西,可是两回事!”
“我肯定能收到好多回来!”
“告哈嘛(试下)……”
两爷孙一边聊着一边走出了茶馆,往下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