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风》真真来也

108、终有时

　　洛引川手持长剑慢慢走进来，他背在身后的手一把将木门合上，陈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几乎碎裂开来。

　　“左鹿夫已经自尽，你还是不要再挣扎了。”

　　终风看见来人，又看了看温逐生和谢小慈，眼里的震惊之色还未散去又添上了更剧烈的崩裂。

　　“原来——”他眯起眼睛，审视着三人。

　　“没想到中了你们的计，真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是我自己放松警惕，才功亏一篑。”

　　洛引川不屑于再听他说什么，只看着手中的长剑道：“当初你为了一柄宝剑，屠我洛氏满族，也该偿还了。”

　　“我蛰伏许久，就是为了等这一刻，亲手将你斩于剑下！”

　　长剑指向终风，他面无惧色，反而目光瞬间凌厉了起来。

　　“局布的真大，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吧。”他含着笑意瞥了三人一眼，霎时间阴风四起，洛引川手中的长剑竟然不可控制地晃动起来。

　　“不过，想要我的命，得看看你们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眸光一沉，掌间真气流转，化作无数利刃般的狂风，满堂的红烛瞬间熄灭。

　　谢小慈抽出不让尘挡在身前，她余光瞥了一眼温逐生默然道：“你先走，这里交给我们。”

　　说完她看了对面的洛引川一眼，并点了点头。

　　两人一齐冲上前，满堂狂风乱叠，桌椅板凳几乎碎成粉末。

　　正堂之上，高悬着缠着红绸的金字牌匾，上面的“上善若水”被劈裂成两半，挂满尘灰落在地上。

　　谢小慈和洛引川身上都挂了些彩，终风武力高深莫测，非一般刀枪剑戟可以对抗。他虽已至暮年，但碍于这一身高长风尚且强健的肉身，即便谢小慈和洛引川合力，也只能勉强抵抗。

　　“谢姑娘，这里不如交给我。”

　　洛引川对着谢小慈道。

　　“你不必担忧我，我绝不会后退半步。”谢小慈凝眉看向终风，眼前这个人已经几近疯魔，他身上满是利器划过的伤痕，鲜血淋漓，却像不是伤在他身上一样。

　　谢小慈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不让尘在她掌心一旋，继而被紧紧握住。她回头看了一眼洛引川，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下巴。

　　她身子轻轻一跃，瞬间窜起数丈高，纵跃如飞，如浮光掠影一般，霎时间就闪现道终风面前。

　　谢小慈飞速抡动手臂，不让尘刀光一闪，如同半步穿杨一般刺向终风。

　　她手里扯着一段缠在房梁上的红绸，在胳膊上绕了好几圈，几乎是支撑她悬在半空中。

　　残影如霞，终风的眼睛紧紧抓着谢小慈的身影，手中的长剑吭哧一下抵在不让尘的刀刃上。

　　长剑坚硬无比，裹挟着阵阵令人胆寒的剑气。

　　终风脖颈间青筋暴起，握着剑的手越来越有力，他口中喃喃着听不懂的经文，脸上带着狰狞的神情。

　　缠在谢小慈胳膊上的红绸几近断裂，她飞速地旋身从红绸的禁锢中脱身，一脚踹向终风的胸口。

　　刀光阵阵，发出凄厉的嘶叫。

　　这一脚，直直踹向终风的胸口，他眉头一皱，嘴角流出一道血线。

　　不过片刻，他又恢复了神情。

　　终风轻轻嗓音道：“我的灵魂寄生在旁人的身体上，是感觉不到痛苦的。想杀了我，你们还太年轻了些。”

　　他眼神一凛，一掌击向谢小慈，谢小慈没来得及躲开，被他击倒在地。

　　不让尘也随之落在地上，被他捡起。

　　感觉到身边还有一个人，终风眉心一拧，一记掌风击向身侧的洛引川。

　　“我等会再来收拾你。”

　　洛引川捂着胸口靠在柱子上，神色担忧地看着地上的谢小慈。

　　终风神色鄙睨地看了谢小慈一眼，继而细细观赏起手上的不让尘。

　　“这就是我的相止兄精心打造的武器？不如我今天就用这把刀来杀了他最爱的徒弟，不是要替我赎罪吗？一起下地狱去吧！”

　　他眼神发狠，眼里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和阴狠。

　　“你放下，那是我师父给我的——”谢小慈对着他大吼着。

　　“不秋盟剩余七派的人皆在此，终风长老，你逃不掉了。”

　　“是吗？”终风眼神阴鸷的看着谢小慈，眸光如同淬了毒一般。

　　他手腕一拧，不让尘的刀尖慢慢靠近谢小慈的脖颈，一阵刺痛传来，洇开了一个红点。

　　谢小慈紧紧闭上眼，屏住了呼吸。

　　意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终风如同鬼魅一般的笑声如同琴弦断裂戛然而止，不让尘当啷一声掉在谢小慈手边。

　　谢小慈慢慢睁开眼，逆光站在自己面前的终风此时面色一僵，眉毛上结出怪异的寒霜，好似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痛楚在一瞬间蔓延了他的全身，将五脏六腑逐渐侵蚀。

　　洛引川抓紧时机，强撑着冲上前来手持着长剑便是向下一挥，剑刃精准地划过终风的脖颈，头颅滚落在地，还带着不甘心的神色。

　　谢小慈愣住，赶紧捡起身边的不让尘，护在胸前，不断喘息着。

　　洛引川甩了甩剑上的血珠，走到谢小慈身边，“谢姑娘，你没事吧？”

　　谢小慈慢慢起身，盯着地上终风身首分离的尸体，不禁疑惑地蹙起眉来，“这是怎么回事？”

　　谢小慈捂着胸口，掌心下一颗心脏跳得剧烈。

　　洛引川皱着眉摇摇头，只道：“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就看到他忽然停在原地，像是受到了什么暗中的重创一样，我只好抓住时机，一刀将他毙命。”

　　谢小慈拍拍身上的灰，只觉得疑虑难解，正堂的大门忽然被破开，一团亮光涌进来，照亮了二人。

　　是不秋盟的剩余七派。

　　她琥珀似的瞳孔闪了闪便被鸦羽似的睫毛遮住，手心倏地冒出冷汗来。

　　堂下喧闹，谢小慈心里却泛起些许不安。

　　如今终风已死，匪风三章也在自己手中，这种不安从何而来，她遥遥望去整个终风山庄，已经全被不秋盟的人占满。

　　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谢小慈眼中如走马灯般一一掠过，伴随着细语，焦灼的神色。

　　不对，谢小慈眉心一颤，温逐生去哪了？

　　不安的情绪如潮水涨起，谢小慈飞快向门外奔去，两旁的人纷纷让开，给她敞开了一条道路。

　　身后原来洛引川遥遥的呼唤，谢小慈已经听不见了。

　　自她回到中原，乌苏灵曾给她寄过一封信来，在信上她告知谢小慈当初在南疆温逐生替她种下了乌别然的连心蛊，才保她拿到甘棠章。

　　连心蛊，蛊主生，副蛊生，蛊主死，副蛊死，二者同生共死，伤痛相连。

　　谢小慈感到自己心痛地呼吸不过来，温逐生早就想好了另一条退路，他算好了自己的死期，在终风身上下了连心蛊的副蛊，用自己的死将终风拖下地狱。

　　温逐生，你这个笨蛋。

　　谢小慈拼命地跑着，穿过累累的院墙，穿过纯白的梨花伸出的墙头，在青石板上留下连绵一路血色的鞋印。

　　终于，她停下了。

　　斑驳的树影之下，立着一个如玉身量的人，他款款地站在那，背对着谢小慈，红色的喜服在风中轻轻飘扬，给这单调的世间添了三分春色。

　　一只鸟长啸着飞过长天。

　　谢小慈想起自己跟温逐生的初见，想起那件绣着仙鹤的青色圆领袍，想起那件鹅毛大氅，温逐生目光淡然地注视着自己。

　　自此之后的每一步，每一刻，她都不曾忘记，还因为内心的改变而愈加刻骨铭心。

　　为什么她如此后知后觉，若是她能早点察觉过来，是不是就能将这段时间延长。

　　温逐生瘦削的身躯在风中颤抖了一下，谢小慈冲过去，在他即将倒下的那一刻将温逐生拥入自己怀中。

　　温逐生的下巴用力地磕在谢小慈的肩上，他浑身冰凉，抱着他像抱着一块冰。

　　泪落在肩头，谢小慈哽咽道：“温逐生，你说说话......”

　　她嗓音喑哑，几乎发不出声来，她痛苦地颤抖着，这一刻比她人生中的每一刻都要无能为力。

　　温逐生闭着眼，眉间的寒霜落在谢小慈的耳廓上，一瞬间的凉意后融化成水。

　　“小慈......”温逐生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小慈愣住，他继续道，“你还是来了......”

　　“我的眼睛看不见，可是，我想记住你的样子......”

　　谢小慈怔怔地侧过身，让温逐生冰凉的身躯躺在自己的怀中，阴风呼号，蜻蜓在他们身边低低地环绕着。

　　温逐生微凉的手指在谢小慈的脸上探过，抚摸过她的眉眼，擦去她眼角一滴泪，再是鼻尖，唇瓣，最后停在下巴。

　　“是你......”温逐生用力地笑了一下，他的眼睛空洞，就像在下一场雪。

　　他的手慢慢垂下，被谢小慈一把攥住，身侧传来谢小慈微微颤抖的声音：“温逐生，你不要死，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会有人可以救你的，你不要死......”

　　“谢小慈，我前半生是为了追逐生，后半生则是为了追逐你，”温逐生的声音散在风里，“此生虽然短暂，但无悔——”

　　他顿了一下，抬起苍茫的双目，像是在找着谢小慈的眸光。

　　可他失败了，只好垂下了眼眸。

　　谢小慈感到怀中的温逐生正在慢慢滑落，于是她抱得越来越紧，风吹过脸上的泪痕，冰凉彻骨。

　　耳边仍是温逐生微弱的声音，他像一只将熄灭未熄的残烛，位于风口之下，尚在发光微黄的光。

　　谢小慈像是被什么堵在喉口，什么也说不出，只听着温逐生断断续续的话。

　　他说：“小慈，等事情过后，去过你的好日子。像一只飞鸟，飞去你的天地。”

　　他说：“小慈，我想求你不要忘了我，但想想你还是忘了我，别为我难过。”

　　他说：“小慈，我们，就此别过——”

　　谢小慈脑中嗡得一响，她呆呆地坐在原地，手心温逐生的手慢慢滑落，落到地上。

　　怀中的人的呼吸散在风里，心脏不再跳动。

　　谢小慈看见漫天的悲鹤在长虹中掠过，跃入无尽的苍穹。

　　此次一别，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