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商》洛兮清水

1、上

　　檀俏其实不是个妙龄少女，而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俊秀少年。
　　檀俏最恨的不是人，而是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我的名字像个姑娘一般？”年幼时他便经常愤怼的抗议。

　　所以，在檀俏只有五岁，刚进入檀家学堂里读书的时候，就乐此不疲的改名。每次先生交代默书习字，交上去的时候，却死活找不到檀俏的那份作业。

　　因为檀俏重来不署名“檀俏”，他只署名“檀英雄”“檀豪杰”“檀无敌”“檀不败”等等等等。

　　名字是父母之命，怎能轻易改之？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每每都会让教书先生泪流满面或者怒发冲冠……然而当他慢慢长大，起名的水平也随之飞速增长，竟然也有能让先生大呼“好名”的情况出现。

　　檀俏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很懂得坚持的孩子。
　　他知道，当一件事情看似很荒唐，但只要能坚持着做下去，总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用这种方法，他已经得到了他想得到的很多东西。
　　——除了这一次。

　　——于是久而久之，檀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檀俏不喜欢他这个名字，甚至连教书先生也被檀俏同化得差不多了，甚至还帮着檀俏为其求情改名，但可惜不管多少人求情，不管求多少次情，得到的都是一句话：不改。

　　他很聪明，但聪明不过他爹；他也很懂得坚持，但也坚持不过他爹。

　　哦。对了，檀俏的爹，就是如今檀家家主，也就是于江北“知意楼”分庭抗礼，旗下钱庄遍布江南的“檀香园”的大老板，檀徵。

　　……

　　檀家人都知道，檀俏与他爹爹檀徵的关系并不算很和谐，准确一点来说，是檀俏一直有意无意的在跟檀徵闹别扭对着干。

　　原因同样人尽皆知，无他，就是名字的问题。

　　檀俏天资聪颖，且勤奋好学，不仅是四书五经一读就通，商事交易了如指掌，而且十二岁就已有了一身精妙的武功。剑法精湛可比一般高手。
　　不过或许也不用太奇怪，因为檀家几十年前本来就是声名显赫的武林世家，有武学天分不足为奇；檀家箱柜里的武功秘籍也自然不少，月夜下偷偷练来也不足为奇。

　　当然，小小年纪自己偷师就练成如此造诣，这就足以为奇了。这样越发说明了檀俏天资聪明，加上家世不凡，名声也开始在江湖上流传了起来。

　　在檀俏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他与檀徵再次有了一次奇妙的对话。
　　——这次对话之所以奇妙，正是因为它围绕的中心不是“改名字”。

　　生意场上十分忙碌，檀徵也很少有在家的机会，但每逢檀俏的生辰却都不例外的赶回。所以，自檀俏会说话开始，每次生辰，他都要恳求檀徵为他改名，每次的拒绝也成了惯例，连其他人都习以为常。
　　于是这一次檀俏一说完，众人都惊讶得放下了筷子。

　　“爹，孩儿想依家法与您比试武功。”檀俏起身侧立，恭恭敬敬的对檀徵说道。
　　对面的白衣男子也停了箸，抬头看着旁边的小小少年。

　　檀香园的主人檀徵今年二十九岁，肤色白皙，相貌文静，且有一点娃娃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一派弱质公子，很好欺负的摸样。
　　可惜只是看起来。

　　“什么家法？”檀徵颇为文静和气的说道。
　　“自然是檀家的家法。”檀俏流利的开始背诵，“第十条上称——檀家子弟二十岁起便可自由在江湖上行走。第十一条又称——但如其可以在比试中胜过父辈，则可以提前至十二岁。”

　　他说完，便从身后拿出一个蓝皮小本，上书“家法”二字。

　　檀徵伸手接过来翻了翻，那书页翻得时候不时有细小灰尘落下，可见不知是在箱子里呆了多少时日。
　　江湖这个词，也好似已经离现在的檀家颇为遥远。

　　“不错，”檀徵阅毕点头缓声说道，“但不是我不肯，只是檀家已远离江湖恩怨多年，而且你年龄尚幼，江湖危险，我实在不能放心让你出去。”
　　“孩儿不出去也可以，那么孩儿便换一个条件：如若我比试赢了，请爹爹为孩儿改名！”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绕来揉去还是绕到这上面来了！
　　然而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一提起来就僵的话题，于是都屏声静气，等待着回音。

　　檀徵抬起头，看着面前洋洋得意的小檀俏。
　　那目光想说的话很简单：爹你打不过我，认输算了！要么让我走，要么答应条件为我改名！

　　“哦。”
　　檀徵哦了一声，眼中依旧未见怒气，依旧像在生意场上谈判一样自如。

　　然后他翻到了那两条家法所在的一页，开口问檀俏。

　　“这家法是谁定的？”
　　“上面有书，是二百年一十七年前的檀家家主所定。”对方流利的回答。
　　“家主可以定家法？”
　　“……是啊。”这次呆了一下。

　　他话音刚落，檀徵就一扬手，将那一页撕了下来，丢到了旁边的炭盆里。

　　“那么我也定一条家法，”檀徵断然说道，“从今日起，此二条作废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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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这次生日之后，檀家十二岁的小少爷檀俏把自己在屋子里关了整整三天，出来后神情憔悴。
　　许多人都有些心疼加惋惜——天资聪颖，遇困难所向披靡的小少爷，偏偏在改名上一直一败涂地，而且今后还会一败涂地……

　　此后两年多，檀俏再也没有用言语或者行动提及改名字的事。

　　但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那就是檀俏与檀徵的对立已经正式搬到了台面上，他虽然依旧好学，但从来不按照檀徵的安排去学，他不再管檀徵交代他照料的商铺，甚至躲避着与檀徵为数不多的见面和对话。随着年纪渐长，他愈发的不着家，经常呼朋唤友，匹马春衫在外游荡。

　　檀家虽然已然脱离江湖，但是他依然有一柄属于他自己的佩剑，他为之命名为“峭风”，执着这柄峭风，他虽然告诉自己不要多惹是非，但还是曾经惩戒过许多恶霸，也救过三两条人命。
　　武林上，“峭风剑”少年剑客的名声也慢慢传扬开来。

　　日子就这么过去，直至十四岁的某一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碰到了檀徵。

　　那一日他知道檀徵会回来，但是没有出去的理由。
　　因为那一日是檀家前任家主，檀商的忌辰。
　　檀俏自小听的江湖故事也不少，便很仰慕他的这位没有机会得见的伯父，所以这种日子，他一定会在，当然，檀徵也一定会在。
　　他只是没有想到，他爹爹会连招呼都不打，就单独来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一怔之下，转身就要走，却听见檀徵在后面问了一句话，他顿时停住。
　　“你还是想改名？”

　　檀俏立即转过身来：“是！”
　　“叫什么名字……真的这么重要么？”檀徵看着他，依旧文静的问道。
　　“当然重要！闻名即见人，这种娘娘腔的名字着实与我不合。”

　　檀徵听毕一笑：“好，你改罢。”

　　“真的？谢爹爹！”其实他前一句话显然多余，因为檀徵虽然在商场上像狐狸一样狡诈，但对他素来说话算话。
　　漫长的拉锯战终于以对方的妥协而胜利，檀俏喜上眉梢，檀徵却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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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喜悦冷却了檀俏就发现，改什么名字……这也变成了一个问题，他文采还算不错，有许多名字待选，可忽然间真正让他选一个最好的时候，他却拿不定主意了。

　　他对着房顶发了半天的呆，最终决定还是先睡一觉再说。

　　只不过他没有料到，第二天他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睡在檀香园门外的大街上，与一群乞丐为伍。
　　周围投来各色各异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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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莫名其妙的爬起来，转身就拼命地敲家门，门倒是很快就开了，可惜开门的管家周正却挡住了路。

　　“周叔，你让一下我好进去。”
　　“不好意思，这里是檀香园，不是客栈。”对方居然八风不动，“请问我问什么要让你进去？”
　　“周叔你糊涂了么！”檀俏莫名其妙，“我本来就是檀家少爷，为什么不能让我进去！”
　　“哦，”周正点了点头，“檀家是有一位少爷，也是你这么大年纪，可是他姓檀，名俏。”

　　他客气的一字一句说道：“请问，公子你真的叫‘檀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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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家十四岁的小少爷檀俏，就这样被光明正大的拒之门外，只剩一身衣裳和贴身物什，外余一柄峭风。

　　前几个月还好，他在他的朋友家中暂吃暂住。
　　但是渐渐地，不知道他的家世的朋友都个个莫名消失不见，知道的，檀俏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借下去了。
　　他便转向檀家在他处的钱庄，花圃，店面……所有的所有，他出示自己身上证明身份的物件，然而却都得到了同样的一句问话——

　　——请问公子真的叫“檀俏”么？

　　檀俏每次听到这句话都噎得上不来气。

　　四处无门后，他不得不当卖自己身上的一切值钱的东西，以供自己吃住。他不得不睡最差的客栈，吃他平素碰都不愿意碰的粗糙饭菜，他也试着用自己的所学来赚一点钱，可是买卖都是需要有本金的。
　　可是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已经都被他当掉，而且他本来就很薄的脸皮也早已消磨殆尽，再也开不了口与人借钱。

　　檀俏思索了许久，决定利用仅剩的一柄峭风，棋行险着。

　　他决定去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