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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野猫 ...


  •   小镇的银行下午两点钟休息,夏薇赶到这里的时候,职员们正在换掉身上的工作服,准备关门了。

      柜台后面,只剩下一名留着络腮胡子的大叔,看见中国少女抱着铁盒狂奔进来,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咦,今天难道到了20号吗?”

      “这个月提早……提早几天汇款,谢谢您!”因为在大太阳下赶路,夏薇累得气喘吁吁。

      胡子大叔轻车熟路的敲起了键盘:“还是汇到那个账户对吧,很快就好……”

      每个月的20号,夏薇都会往同一个账户存入一笔钱,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半年多,以至于办理业务的大叔都跟她混熟了,知道那天是她的“汇款日”。

      折腾了七八分钟,那些乱糟糟的纸币、硬币总算全部清点好了——对于做什么都慢吞吞的意大利人来讲,这已经算是快得惊人的办事效率。

      “很不错嘛,”胡子大叔长出了口气,递回一张收条,“这个月怎么攒了这么多钱?”

      “帮神父修剪草坪,赚了5欧;在M老师家粉刷墙壁,赚了7欧;邮差马里奥生病那两天,我给他替班送信,酬劳11欧……”夏薇掰着手指头,流水账似的汇报着。

      本地的学校只有上午半天上课,放学以后的时光,夏薇大部分都花在了打零工上面,只不过从来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过家里人。

      “好家伙,照这样下去,你很快就要成为意大利第一富婆了!”胡子大叔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一面心情大好的开起了玩笑。

      夏薇也向他笑了笑,可惜这笑容仅仅持续了一秒钟。

      因为她刚刚看到,柜台右手边那间空荡荡的办公室。

      高大的玻璃门紧闭着,透过敞开的百叶窗看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就在一个月前,那里还属于过去的银行职员朱塞佩,可是一个月后,他却变成了一个醉卧街头的流浪汉!

      “朱塞佩不在办公室?”夏薇几乎是明知故问。

      “是啊,”更衣间里传出胡子大叔的声音,“他已经走了很久。”

      “走了?下班了吗?”

      “噢,不是,”胡子大叔换好衣服走出来,“他不在这里工作了。事实上——朱塞佩离职了,就在将近一个月前。”

      “离职?”夏薇吃了一惊,“朱塞佩做错了什么?”

      “都是些芝麻绿豆的事……”胡子大叔摊开两只手,“算错账啦,忘记交月底报告啦,等等。前阵子那家伙不知吃错了药,还是中了邪,整天心不在焉的。”

      “就因为这样被解雇了?”夏薇气愤的叫起来。

      “朱塞佩是一条硬气的好汉子,”胡子大叔叹息道,“那天被经理说了两句,下午他就不声不响递上辞职信,打包走人了,同事们甚至都不知道他几时离开的……”

      带着几分困惑和沉重的心情,夏薇走出了银行,独自骑行在午后安静的街道上。

      今天早上躺着朱塞佩的那张长椅,现在已空无一人,也不知道他是回了家,还是又换个地方睡觉去了。夏薇只希望下次见到他时,能够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路边餐馆的门口,酒足饭饱的人们腆着肚子,正在做鸟兽散。夏薇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于是掉头往小镇北端的“维瓦尔第小巷”骑去。

      R镇以其悬崖碧海的迷人风光,吸引过古往今来的众多名流到访,这其中也包括大音乐家维瓦尔第。为了纪念这位三百多年前的威尼斯人,至今镇上仍保留着以他命名的节日和道路。

      维瓦尔第小巷中,坐落着本地生意最好、也是最古老的gelato冰淇淋店,漆成樱桃红色的小小门店,几个世纪来始终保持着手工作坊的传统生产方式。夏薇每次跟家人闹了别扭,总是以“没胃口吃饭”为理由,来这里饱餐一顿。

      她走向五光十色的冰淇淋柜,开门见山问道:“日安!今天有什么新口味吗?”

      “万圣节快要到了,我们新推出了南瓜口味,还有秋季限定的栗子味……”

      “好的,我要南瓜、栗子、开心果……呃,薰衣草味也来一个,谢谢!”

      四个冰淇淋球在蛋筒上开出了绚丽的花,每个球都比少女的拳头还大。这些冰淇淋用低脂牛奶和新鲜水果制成,口感像绸缎般丝滑细腻,而且吃多少也不用担心有发胖的风险。

      “真凑巧,你的同学刚刚也买了同样的口味,”店员微笑着接过夏薇递来的硬币,“你们是约好的吗?”

      夏薇舔着冰淇淋走出店门,左右看了看,就看到狭窄的小巷尽头,果然有几个熟悉的身影。

      她在石头铺成的地面上蹑手蹑脚走着,一直到了那些人身后,才突然大喊:“朱丽艾塔,安琪拉,玛莉卡!你们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这声出其不意的喊叫,并没有让三个女生吓一跳,相反,她们像雕像般一动不动的站在巷口,仿佛全部被施了定身法。

      她们究竟在看什么呢?

      巷子外面,一段中世纪城墙划分出小镇曾经的边界。城墙如今只剩下断壁颓垣,残破的砖瓦间却爬满了红如野火的藤蔓,历史的无常和生命的强韧,在这里如此奇异的交融着。

      这块凄凉的荒地一向人迹罕至,只有镇上流浪的野猫偶尔光顾。

      一只瘦得皮包骨的野猫,把整张脸埋在一只矮胖的陶瓷碗里,正在津津有味的吃东西。

      等一等,那只陶瓷碗看上去怎么如此眼熟?

      碗身四周是当地特色的浮雕彩绘,青翠的绿叶映衬着明黄的柠檬,一个钟头前正摆在何少蘅的课桌上。

      那碗猪血巧克力!

      野猫一生之中,几次享受过这样的美食?它从碗中抬起头,满足的打了个饱嗝,脸和胡须都沾满了黏糊糊的暗棕色物体。

      夏薇和三个女生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丽艾塔手里的冰淇淋已经融化了,一滴一滴落在她的白球鞋上,可是她浑然不觉。

      突然之间,朱丽艾塔扯开嗓门,厉喝一声: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何——少——蘅——”

      极度的惊怒之下,这意大利少女居然把三个中国汉字读得无比准确。

      “嘘——小声一点,你吓坏它们了。”从城墙的阴影下走来的,正是何少蘅。

      他的怀中又抱了七八只脏兮兮的小猫,每只都不到巴掌大,有的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应该刚刚出生不久。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何少蘅的神情也活脱脱像是那些小猫,看起来无辜而纯良。

      “你——你在喂这些猫?”朱丽艾塔气得有些结巴。

      “喂猫难道犯法?”

      回答他的,是女生们狂风暴雨般的炮轰:

      “我们辛辛苦苦做了一个下午,才做好这碗猪血巧克力,它代表着全班人的心意,可是你呢,你竟然用来喂野猫!”朱丽艾塔激动大吼。

      “是啊,我们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口,哪知道会被你这样糟蹋……”玛莉卡哽咽着,眼睛已经红了。

      “玛莉卡为了搅拌巧克力粉,手掌都磨出了血!你就是这样尊重别人的劳动和付出吗?”安琪拉大声控诉。

      “你实在太傲慢、太无礼、太过分了!”朱丽艾塔最后总结陈词,宣判中国少年罪名成立。

      看来,他的罪名真是跳进地中海也洗不清了。

      夏薇紧张的盯着何少蘅,不知不觉为他捏了一把汗。

      她也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本来,她应该很开心看到他羞愧、难堪、无地自容……

      何少蘅却连一点羞愧的表情也没有,只不过淡淡答道:“这件事的确是我的疏忽。没有想到会对你们的情感造成这样大的伤害。我真诚的请求你们宽宏大量的饶恕。”

      他总共说了三句话。

      这三句话如果翻译成中文,大致等同于如下心理独白:

      “被你们撞见我喂猫,真是倒霉透了。”

      “女生真麻烦,总是小题大做。”

      “现在我道歉也道过了,你们几个为什么还赖着不走呢?”

      清冷的神色,淡漠的语气,马上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所以他不道歉还好,这么一道歉,三个女生反而更愤怒了。

      更加火上浇油的,是何少蘅接下来的举动。

      他居然把刚抱来的那几只小猫也放到碗边,接着吃剩余的猪血巧克力!

      这分明就是对女生们的公然挑衅!

      “啪”的一声,冰淇淋球掉在地上,砸得稀烂。朱丽艾塔向中国少年逼近了几步:“你……你还要继续?”她的眼睛里燃烧着可怕的怒火。

      “你先别生气……”夏薇鬼使神差的冲上前去,英勇的拦在两人中间,“何少蘅这么做,也许有他的理由。”

      “什么理由也不能目中无人!”三个女生全都气得发抖。

      “他……他应该有某些宗教上的禁忌,或者肠胃方面的毛病,”夏薇绞尽脑汁,为何少蘅进行辩护,“所以他才不方便吃猪……”

      “我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宗教禁忌,还得了肠胃毛病。”

      这少年非但完全不领她的情,居然还当场反驳!

      夏薇张口结舌,整个人都怔住了。

      在这一瞬间,她认清了一个残酷而不容置疑的事实——自己实在是个多管闲事、自作聪明的傻瓜。

      何少蘅接着道:“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文明高度发达的时代,在这个一向崇尚自由的国度,居然还存在着三个暴君。”

      这次轮到朱丽艾塔怔住了。

      她睁大了眼睛,声音却不知不觉放低了,迟疑着道:“你……你不会是在说我们吧?”

      “一个人有支配自己礼物的自由,对么?”少年清澈的目光看着女生们,“我感激你们的礼物,但之后如何处置它,那是我一个人的事,跟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所以,谁要是干涉我的自由,她就是一个专/制的暴君!”

      专/制!

      暴君!

      这两项罪名,的确比任何罪名都更严重,更令人不齿。

      三个女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都感到脸上有些发烫。

      “这只母猫太瘦弱了,没有能力喂养刚生下的孩子,它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东西吃……”少年蹲下去,伸手抚摸着围在碗边的小猫,“所以比起我来,它们显然更需要这份礼物。”

      他提高了声音,大声质问道:“难道你们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能够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猫饿死吗?”

      朱丽艾塔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能讪讪的挠着后脑勺。

      安琪拉和玛莉卡面面相觑,也都同时低下了头。

      她们本来觉得受了很大的委屈,想要理直气壮的指责何少蘅,结果自己反而被他抢白一顿,碰了一鼻子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们不禁糊涂起来。

      夏薇在偷偷的笑。

      她本来还想帮助这位中国同乡,现在看来,似乎真的是多此一举了。

      不知什么时候,三个女生静悄悄的走光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们是不是已经谅解了何少蘅呢?

      何少蘅不知道,也没有兴趣深究。

      他的目光变得专注而温柔,仿佛已完全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不论别人如何看待他,误解他,都已经与他无关。

      秋日的阳光下,爬满藤蔓的城墙边,俊美的少年在喂一群猫——

      这油画般美好的一幕,是那天下午夏薇最后看到的画面。

      她转过身,正要走向小巷,忽然之间,听见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谢谢你。”

      夏薇回过头,故意往东边看看,又往西边看看:“咦,哪里来的蚊子在叫,我一点也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

      “你要是没有听见,又何必要回头?”何少蘅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事,你不用太感谢我……”夏薇谦逊起来连自己都觉得虚假。

      “在其他人围攻我的时候,你是唯一一个为我说话、帮助我的人,”少年静静的说道,“在中国的传统里,这样的朋友值得用生命去珍惜。”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夏薇怔怔的呆了半天,握住他温暖的手掌。

      一瞬之间,她感到自己的心像大海一样澎湃起来。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也许不止是朋友。”

      “哦?还有什么?”

      “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同一种血液。就像M老师说的,中国同乡,相处起来一定会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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